第46章

  朱翊鈞聞言,眼睛一亮,就要往回走。不過被張宏攔住了。


  「陛下!」張宏厲聲喊道。


  朱翊鈞被蓋在袖子下的手緊緊捏成了拳頭,望著張宏黑少白多的頭髮,終究沒有再往前一步。


  同在殿內的太醫們狐疑地望著面色凝重的李時珍。一位老態龍鍾,走路都不太利索的老太醫因愛才心切,想要制止李時珍為了出風頭而惹上麻煩,低聲道:「東璧,莫要逞能!」


  李時珍朝老太醫點點頭,示意他稍安勿躁。雖不是百分百有把握,但李時珍心裡還是有幾分肯定的。


  為醫者,治病救人,乃是天職。但凡有一線希望,他都願意去嘗試。即便是最後失敗,自己因此獲罪,也無妨。


  鄭夢境狼狽地在地上爬了幾步,抓住李時珍的衣擺,「李公但講無妨!」


  李時珍低頭去看,這位一直雍容華貴,體態端方的皇貴妃已是完全失了分寸。妝容精緻的臉上已被淚水洗刷,脂粉糊作一團,眼神一改先前的絕望,雖然還混著淚水,卻是泛著希望的光芒。


  他把鄭夢境扶起來,「娘娘,醜話需得說在前頭。此法雖然能醫治天花,卻不能完全保證無誤。」鄭夢境反手抓住李時珍的胳膊,咬牙道,「只要有一絲希望,本宮都允你去做。若……最後真的漵兒命該歸天,本宮也絕不怪你。」她的腰板挺直了起來,「本宮保你無恙,保你家人無恙!」


  這是一句非常重的承諾。


  李時珍道:「我早年遊歷,至寧國府太平縣時,曾發現當地人用種痘一法,來抵抗天花。」


  鄭夢境忙問:「痘是何物?要如何種?」


  「種痘有四法,最為安全的乃是水苗法,需用痘痂研磨成細粉……」不等李時珍說完另一位比較年輕的太醫打斷了他的話,「如今殿下病情危急,哪裡去尋來痘痂。」


  老太醫敲了敲拐杖,「晉朝的葛洪曾在《肘後方》中提到應對之法,在尋找痘痂之時,且用來試試。」他看了看急切的鄭夢境,「不過此法會讓殿下疼痛難忍,但為了救治殿下,還請娘娘忍一忍。」


  哪個做娘的會忍心看著孩子受痛呢。


  鄭夢境點點頭,「太醫只管做便是。」咬咬牙,「只要漵兒能好起來,一切都聽你們的。」


  《肘後方》中提到的天花防治法,幾位太醫都是知道的,當下就著人去取了蜂蜜和升麻,還要了好酒。


  宮人們登時忙開了。她們先用蜂蜜塗抹在朱常漵的全身,再將升麻分作兩份,一份加在蜜中用大火煮著,另一份則泡在酒中。宮裡已是多年不曾有過天花之疾,一時之間都不能泡好。幸好煮升麻很快就能得來。


  老太醫頻頻催促著宮人將大量的升麻蜜給朱常漵灌下去。


  蜜是好蜜,並不是特別甜。升麻甘辛,味道並不怎麼好。


  朱常漵在昏睡中,只覺得甜辣味的粘稠之物不斷地灌入自己的嘴中。他實在不喜此物,又因宮人求快,灌得太多,反射性地嘔出來了許多。


  鄭夢境一直站在一旁,也顧不上洗去臉上的脂粉團,揪心地看著朱常漵。兒啊,乖乖的,全喝下去才好。


  另一邊,李時珍還太醫們還在討論如何獲取痘痂。


  朱翊鈞已經被張宏拉著離開了,萬金之軀不能在此處久留。鄭夢境這個時候再想要朱翊鈞留下來,也開不了這個口。她望著朱翊鈞被強拉著上了鑾駕的身影,淚水撲簌簌地掉下來。


  沒有能在這個時候陪在自己的身邊,給予她一個溫暖的懷抱。


  不過有心,就足夠了。


  鄭夢境打起精神來,喚人將一盆水放在門口,自己去拿進來洗漱。洗完了再放在門口,自有人去取。


  如果漵兒逃不過,那就是他的命。這個本會甫生夭折的孩子能長到三歲,已是老天爺給自己的福氣。


  鄭夢境站在朱常漵的床頭,吩咐道:「你們都出去吧。」宮人們停下手邊的活計,扭頭望著她,「都去另外隔開的屋子裡呆著,看看有沒有染上。這裡,交由本宮就好。」


  宮人們也是人,在宮外亦有父母兄弟,他們死了,家人一樣會和自己難過。何況待他們染上天花,恐沒有朱常漵那麼好的命,還能叫太醫來診治。


  宮人們魚貫而出,屋內就留下鄭夢境和朱常漵。醫者都於殿外廊下商討著診治之法,泰半的都人都在隔離開的小屋子裡呆著,他們還要時時等候太醫給他們的診治,一個個都雙手合十,希望自己沒能染上。


  鄭夢境脫去外袍,親自挽起袖子,扶著渾身塗滿了粘膩蜂蜜的朱常漵喝著升麻蜜。她倒的速度很慢,見朱常漵咽下后才繼續倒下去。


  升麻蜜必須頻繁地大量服用,朱常漵喝到最後直想吐。鄭夢境放開碗,將孩子抱在懷裡,撫摸著他的頭,強忍住淚水,「漵兒不怕,母妃在這裡。乖乖的,喝葯,病了就要乖乖喝葯,喝了就好了。」


  朱常漵聽見鄭夢境帶著哭音的話語,微微有些轉醒。他撐開一絲眼皮,看了眼鄭夢境,想要伸手去摸母妃,卻發現自己的手根本抬不起來。喉嚨里黏黏的,想要開口說話也做不到。


  鄭夢境沒有發現長子已經醒了,安撫了一陣后,又拿起升麻蜜要灌下去。她的眼睛對上了孩子沒有一絲的精神的雙眼,強笑道:「漵兒你醒了?」她捏了捏朱常漵溫度極高的手,輕聲細語,「你病了。」


  朱常漵點點頭,又搖搖頭,很快就又昏睡過去。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朱常漵覺得身上有了點力氣,他環顧左右,發現鄭夢境並不在身旁。外屋傳來輕微的碗筷碰撞聲。他仰起頭的漸漸放了下去,心裡覺得平靜了很多。


  自己並沒有被放棄,母妃還陪在自己身邊。


  篤篤篤。手邊的牆傳來奇怪的敲打聲。


  篤篤篤。


  「哥,阿哥,哥。」


  篤篤篤。篤篤篤。


  是朱常洵的聲音。


  篤篤篤。「哥,好,起來。」篤篤篤,「洵兒,想。」


  牆的那一側,朱常洵不停敲著牆。敲著敲著,他「哇」地一下哭出來。


  震天般響。


  乳母告訴他,皇兄生病了,很嚴重的病,也許再也不會好起來了。不會好起來的意思,就是自己以後再也見不到皇兄了。


  他不想見不到皇兄。


  朱常洵拚命地敲打著牆壁,哭得打嗝。「好起來,好起來。」


  乳母和都人不停看著四周,生怕有人在此時過來。一邊蹲下身哄著朱常洵,「小殿下,咱們快些兒回去吧。二殿下一定已經聽見了。」


  朱常洵不為所動,執意地不斷敲打著牆壁。


  「好起來,好起來。」


  稚嫩的聲音伴隨著間歇的哭泣。


  朱常漵的眼淚從眼角滑落。他默默地閉上眼,身上原本粘膩的厭惡感好似也沒那麼難受了。膩得想吐的升麻蜜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下咽了。


  他要好起來。


  鄭夢境聽見敲牆的聲音,趕緊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就又回來了。她輕聲哄著牆那邊的朱常洵,讓他去找被關在屋子裡的朱軒姝玩兒。「等你們一覺睡醒,母妃和皇兄就都出來啦。」


  朱常洵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他癟著嘴點點頭,乖乖讓乳母牽著自己的手去找皇姐。


  鄭夢境低頭看了看朱常漵,這孩子又睡了過去。伸手探探額頭的溫度,似乎沒有那麼高了。她的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


  叫朱常漵難受的還在後頭。第二日升麻酒泡好了,鄭夢境忍著淚,不斷地沾著酒液在朱常漵的身上塗抹。


  疼,火辣辣的疼。


  朱常漵咬著牙,忍受住想要揮開鄭夢境的念頭。他默默地閉上眼,死死咬住為了防止咬傷自己而特地塞在嘴中的布巾。


  好起來,哥哥要好起來。


  鄭夢境每一次用酒液塗抹在孩子身上的時候,手都忍不住發抖。儘管她的動作已經不能再輕了,可每一次碰觸到朱常漵的皮膚時,他還是忍不住地發抖。


  「小夢,小夢!你怎麼在裡面!快出來!」朱翊鈞下了朝會,就直奔翊坤宮,在聽說鄭夢境將所有宮人都趕出來,親自在裡面照顧孩子時,急得想衝進去把人給拽出來,「你忘了自己現在還是雙身子嗎?!」


  鄭夢境的手一抖,下手就重了幾分,惹來朱常漵的一絲□□。


  「陛下,若奴家與漵兒有恙。還請陛下念及奴家服侍辛勤的份上,替奴家好生看顧了姝兒和洵兒。」


  朱翊鈞在外頭直跳腳,「你快給朕出來!」


  鄭夢境橫下心,「就算奴家出來,也有可能已經染上天花,出不出來都一樣。」


  這話說得很在理。就是朱翊鈞也無法反駁。沒能如願以償的天子將這幾天來所有壓抑著的擔憂和鬱卒全部轉化為怒氣,「張宏!去,給朕查,究竟是何人暗中作祟,叫二皇子染上天花的!給朕查得水落石出!」


  張宏拱手領命。


  朱翊鈞喘著粗氣,雙眼赤紅,面目猙獰,惡狠狠的模樣瞧著人膽戰心驚。他說話的語氣好似摻了冰渣子一般,「舉凡有所牽連的,有一個算一個,統統給朕揪出來。」


  張宏知道茲事體大,很快就帶著人四散開,各自去問話。


  被關著的宮人們一個一個紛紛開始狗咬狗。一則為了保命,二來也恨透了他們之中的姦細。


  「奴才上旬見到王保有鬼祟之舉!」


  「奴也見到了!」


  「李榮似有對娘娘不滿之意,月初還在那兒挑唆是非,數落娘娘的不是。」


  「宋和認了個乾妹妹,就在許德妃的宮裡服侍。」


  「田榮女常去景陽宮。」


  「吳贊女前日還說娘娘吝嗇,不如劉昭妃大方。」


  吳贊女柳眉一豎,她是鄭夢境的貼身宮婢之一,專管著服飾梳頭。陡然聽見有人污衊自己,性子暴烈的她登時就跳起來,要去掐那人的脖子。「你紅口白牙地胡沁什麼呢!我什麼時候去過劉娘娘那兒,什麼時候說娘娘不大方了。你給我說清楚。」


  另一都人也不甘示弱,反手就打了吳贊女一個耳光,抓著她的頭髮就往牆上撞。吳贊女一腳踹在她肚子上,將人踹開后騎了上去,左右開弓扇耳光。


  屋子裡頓時亂成了一片。拉架的,起鬨的,哭天喊地抹眼淚的。


  張宏抓起桌上的硯台就砸過去,硯中墨汁飛散一片,人人都給沾上了。


  「夠了!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情形,是鬧的時候嗎?!」張宏臉上掛下來的兩隻腮幫上的肉被氣得一抖一抖,「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說出來就完了。真不怕被打是嗎?」他讓開身子,外面立著一排手握粗棍的內監,個個膀大腰圓,「不怕挨打的,就同咱家說一聲,現在就拉了出去,好好受著!」


  屋內再沒有聲響,一個個安靜如雞。


  朱翊鈞冷笑,他倒要看看是誰那麼不長眼睛,敢在翊坤宮作妖。舉凡查出來,證據確鑿的,不獨他一個人,宮外全家老小,有一個算一個統統攏在一塊兒算賬!


  一扭頭,朱翊鈞就看到拐角處正在抹著眼淚的朱常洵。他心裡一軟,鼻子有些發酸。


  「洵兒。」朱翊鈞蹲下身,示意朱常洵過來自己這兒。


  朱常洵一邊抹淚一邊小步走著,越走越快,最後跑著過去,跌在朱翊鈞的懷裡。他雙手環著朱翊鈞的脖子,把頭緊緊地挨著,「父皇。」


  「父皇在。」朱翊鈞把眼淚擦在朱常洵的衣服上,不想讓兒子看見自己哭。


  「哥哥,好起來。」


  朱翊鈞再也止不住淚,哽咽地道:「嗯,哥哥會好起來的。」


  「好起來。」朱常洵死死抓住朱翊鈞肩頭的衣服,「好起來。」


  「嗯。」朱翊鈞慢慢地來回走動著,輕拍朱常洵的背,將兒子哄睡了,才交給乳母。


  乳母懷裡的朱常洵臉上還帶著未乾的淚痕,睫毛上沾著點點淚珠。


  夜色漸至,翊坤宮依舊燈火通明。


  深秋的夜裡比白日要冷得多,朱翊鈞身上不過一件道袍,有些單薄了。史賓放下手裡的口供,親自取了厚重的外衣給他披上,「陛下,龍體要緊。」朱翊鈞低啞地應了一聲,目光卻從未離開過緊閉著的大門。


  小夢還在裡頭,不知道她餓不餓,渴不渴。漵兒的身子好些沒,溫度降下來了沒有。


  留守的太醫在廊下煎著葯,倒不是給朱常漵喝的,而是叫鄭夢境服用——用來安胎的。


  太醫只留守了一人,其餘的都出宮去找痘痂。朱翊鈞只希望這一夜過去后,明日會有好的消息。


  不,最好是今夜就有消息。


  屋內的朱常漵發了一場汗,睜開眼,扭頭看著床邊倚著柱子在打瞌睡的鄭夢境。不過幾日光景,她原本圓潤的臉就凹陷了下去,眼圈下帶著濃濃的青黑色,甚至連鬢邊都有了幾根銀絲。


  自己的母妃,今年才二十七歲。從來都是注重保養,平日里哪怕臉上多了一絲小小的皺紋,都要呼天喚地地讓太醫進宮來給自己瞧瞧。如果她發現自己生了白髮,心裡一定會很難過的吧。


  下午的動靜太大,朱常漵醒過來幾次后,已是略有猜測。


  宮內很少見天花。便是京城,也不多見。上一次天花大爆發,已是幾十年前的嘉靖年間了。那時候十人之中便有□□人是死的。之後就一直風平浪靜。


  自己是被人陷害的,這點已是毋庸置疑。甚至連加害之人,朱常漵也能猜得出一二來。他不想去計較自己是如何被害的,害他的緣由是什麼。


  他已經心死了。


  朱常漵慢慢地坐起來,小心翼翼地挪到鄭夢境的身邊去。他盯著鄭夢境很久,而後翻出鄭夢境腰間荷包里的一把精緻小綉剪,動作輕柔地挑出白髮,再一一剪去。


  做完這一切后,朱常漵原模原樣地把綉剪放好,躺平在床上。他不住地望著鄭夢境,拉高了被子掩去上揚的嘴角。


  這樣,等母妃再照鏡子的時候就不會難過了吧?


  天降拂曉,李時珍就帶著碾磨好的痘痂粉末入了宮。他與幾位太醫趁夜在京中各大醫館挨家敲門求助,許下重諾,給予重金,終於將這幾家醫館養著的患了天花的孩子給交了出來。這些孩子大都是孤兒,無父無母,被醫館買來就是為了種痘之用。待大了,便留在醫館當個葯童。


  不過有些可惜的是,這十幾個孩子中,只有四個是符合要求的,痘痂並不夠用。最後還是其中一個醫館賣了老太醫的面子,將藏了許久的痘痂粉末拿出來。這才湊夠了給朱常漵用的份。


  痘痂粉末只有一份,若是不成功,也再無他法。


  李時珍準備好東西后,就匆匆入宮,準備開始給朱常漵種痘。


  說來也巧,昨日深夜之時,朱常漵就開始發作了,但痘還未能發出來,只是全身都出現了紅斑。他癢痛難耐,顧著鄭夢境還在睡,硬生生忍了一個時辰,抓著褥子的雙手指甲都因為用力過度而滲出了血。身下的褥子更是血跡斑斑。


  鄭夢境邊替他換褥子,心裡邊懊惱,覺得自己不該因為困就睡過去的。朱常漵強撐著難受,低聲安慰母妃自己沒事,好不容易將鄭夢境哄下,又一波癢意襲來。


  鄭夢境忙按下朱常漵的手,「漵兒乖,千萬莫要撓,會留疤的。」


  朱常漵點點頭,聲音從牙縫中擠出來,「母妃安心,我忍得住。」他身上的汗將塗抹上去的蜂蜜沖刷了個乾淨,剛換上的褥子又髒了。


  李時珍推門進來,「娘娘稍事片刻,痘痂粉已是有了。」鄭夢境點點頭,讓開位置,自己立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李時珍操作。


  痘痂粉早就已經被李時珍用人乳調和,捏成了棗核大小,尾端牽有一條棉線。李時珍將這丸子塞入朱常漵的鼻間。


  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就聽天由命了。


  不過除了朱常漵外,李時珍還主張給整個翊坤宮的人都進行天花的防治。


  朱翊鈞看著太醫們忙活的身影,突然想到了一點,拉過李時珍問道:「李公,此法若奏效,可否推行?」


  李時珍先是一愣,旋即狂喜。他當下拜倒在朱翊鈞的面前,「草民替天下百姓謝恩。」


  朱翊鈞並不僅僅想著整個皇室,而是希望將這種危害於民的疾病能夠治好。他不願在自己執政期間再次爆發諸如嘉靖年間的那場天花疫病。


  國庫的主要歲收來源於田租,而田租是要靠人力去耕種的。大量的人口因疾病死亡,帶來的後果極其可怕。良田荒廢無人耕種,田賦大大減少,隨之而來,國庫的收入也會減少許多。若國泰民安,尚且不怕。一旦有個天災*,國庫空虛無錢,對於整個大明而言都是浩大的災難。


  朱翊鈞將李時珍扶起來,「且看漵兒……能不能挺過來。」


  李時珍擦了擦臉上的汗,「殿下福澤深厚,自然會好的。」他方才在殿內給朱常漵診治時,見他神智尚且清醒,甚至還有非一般的忍耐力,求生意志非常強。李時珍篤定了朱常漵一定會好起來的。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很是漫長,又似乎眨眼就過去了。


  李時珍當時所提出的水苗法非常管用,朱常漵順利地發出了痘,幾天後退了膿就結痂了。


  這意味著朱常漵挺過去了。


  而在這些天里,鄭夢境沒有絲毫染上天花的痕迹。經李時珍和太醫們輪番交叉診斷,確定並未感染,且腹中胎兒也很健康。


  朱翊鈞長出一口氣。他掃了眼血跡斑斑的院中,讓人打掃乾淨,別留下痕迹。


  景陽宮的一個小太監在宮門口張望了許久,最後還是躊躇著進來。他看也不敢看面沉如水的朱翊鈞,「陛,陛下,四皇女……病歿。」


  朱翊鈞垂目俯視這個一直發抖的小太監,半晌才冷然道:「走吧。」


  張宏緊隨身後,寸步不離。


  王淑蓉派去宮門口守著的人遠遠看到朱翊鈞的鑾駕過來,提著裙子就往裡跑,「娘娘,娘娘,陛下來了。」


  王淑蓉趕忙拿辣椒粉在眼角擦了擦,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整個眼眶都是紅通通的,好似哭了一夜。


  朱翊鈞面無表情地走進殿中,看著在哭倒在地上的王淑蓉,二話不說,把人拎起來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


  王淑蓉被打懵了,頭上的分心被打飛到,在撞到桌腳后摔到了地上,上頭嵌著的寶石被摔了出來,跌了個粉碎。她感覺到嘴裡有一股咸腥的味道,嘴唇鈍鈍開始後知後覺地疼痛起來,用手去擦,竟是出了血。


  朱翊鈞冷眼看著這個上一刻還在裝哭的女人,在此刻旋即成了市井中的邋遢瘋婆子。


  「你居然打我?」醒過神來的王淑蓉癲狂起來,甚至忘了對朱翊鈞的尊稱,「我是諭旨冊封的恭妃,冊封大典受百官朝拜。陛下竟然半分面子都不給我?!」她指著榻上已經沒了聲息的皇四女,「嫄兒前腳才剛沒了,陛下就這樣當著她的面辱沒於我!」


  「嫄兒沒了,是你的報應。」朱翊鈞掐住王淑蓉的脖子,聽著她不斷地咳嗽聲,手上的勁道越來越大,「你以為沒有證據,朕就想不到是你動的手腳嗎?王淑蓉,你好天真啊。」他卸了力道,冷冷地看王淑蓉跌坐在地上。


  王淑蓉不斷地咳嗽,臉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嘶啞的聲音難聽極了,「陛下,沒有證據,僅靠猜測又能奈我何?」她狂笑了起來,「難不成二殿下死了?陛下是上我這兒來泄怒的?」


  朱翊鈞笑了,「恰恰相反,是嫄兒,給漵兒抵了一命。」


  王淑蓉愣住了。


  「把整個景陽宮都給朕封起來,恭妃王氏忤逆聖意,降為嬪。」朱翊鈞看了看蜷縮在門邊不敢進來的朱常洛,又把目光放在呆愣的王淑蓉身上,輕輕吐出對她最為殘忍的話,「皇長子洛,送往坤寧宮,即日起就由中宮撫育。」


  「不,不不不,陛下你萬萬不能把洛兒從奴家身邊帶走。」王淑蓉爬上前,緊緊抓住朱翊鈞的衣擺,被他一下甩開,「陛下!你怎能將洛兒帶走,交給皇后!」


  朱常洛被內監強拉著離開,他邊回頭望著王淑蓉,邊喊著「母妃。」


  朱翊鈞坐上鑾駕,斜睨了哭泣不止的朱常洛一眼,「以後,你就沒有母妃了。該叫的,是母后。」他吩咐張宏,「走,回翊坤宮去。」


  王淑蓉愣愣地看著宮門漸漸閉上,直至再也見不到朱常洛的身影。


  洛兒,她的洛兒。


  滴漏還在不停地響著,景陽宮的宮人們早就不知去處。王淑蓉枯坐在地上,一直沒有起來。她看上去蓬頭散發地,在黑夜之中好似一個遊魂,衣襟上沾了一點血,嬌貴的織金馬面裙已經在地上磨破了好幾處。


  好似突然意識到什麼,王淑蓉掙扎著已經發木的腿,衝到宮門邊,大力地拍打著宮門。「洛兒,洛兒你回來!洛兒!陛下,奴家知錯了,奴家不該頂撞,求求你,把洛兒還給我好不好。」她的雙手拍打出了鮮血,失力地漸漸從門邊滑落,「奴家錯了,奴家什麼都做錯了。求求你,求求你。」


  王淑蓉跌坐在門邊,掩面而泣,口中一直叫著朱常洛的名字。


  朱常漵病癒之後,就親自前往銀作局,從繁多的木料之中選了一小塊邊角料。剩下的日子,除了上課外,多出來的空餘時間,他都泡在了銀作局,借用木匠的工具,一點點地在那塊自己選好的木料上刻著。


  鄭夢境每每晚上見了他手上的划痕,總是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給上了葯。但第二天總會有新的傷痕出現。朱常漵不說自己在幹什麼,鄭夢境也不問,她想著,也許是朱常漵在等著要送一個大大的驚喜給自己呢。


  鄭夢境倒是猜著了,驚喜是驚喜。只是這個驚喜不是給她的。


  朱常漵這日放課後,並沒有再去銀作局。他抱著一個木質雕花的盒子,一路走回翊坤宮。朱常洵早就在宮門口翹首企盼,看到朱常洵的身影出現,嘴巴咧得老大,甩著兩條小短腿就衝過去。


  「哥哥,哥哥。」


  朱常漵一把將人拎住,防止他跑得太急把自己也給撞倒了。「今日有沒有乖乖的?」


  朱常洵幸福地抱著皇兄的大腿,揚起小臉,奶聲奶氣地說道:「有,洵兒今天乖乖的。」


  「洵兒今日很聽話,所以皇兄要送你個小玩意兒。」朱常漵的耳尖微微發紅,有些不好意思地將那個盒子塞進朱常洵的懷裡,「喏。」


  朱常洵抱著盒子,抬頭看了看皇兄,再低頭看看盒子,有些受寵若驚,「給洵兒的?」


  「嗯。」朱常漵的臉越來越紅,聲音也越來越低,「皇兄……只會做這個,你別嫌棄。」


  朱常洵「嗯」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嫌棄還是不嫌棄。他拉著朱常漵的手往回走,一直低頭看著懷裡的盒子。朱常漵不免提醒道:「等會兒回了屋子再看也來得及。」


  「哦。」朱常洵點點頭,把拿著盒子的手藏到背後,示意自己保證不看。身邊的小太監立即道,「奴才給主子拿著。」朱常洵濃眉一豎,把盒子緊緊抱在懷裡,「走開!」小太監趕忙低頭認錯,「是奴才不是。」


  回了翊坤宮,朱常洵破天荒地沒去騷擾他皇兄寫功課,而是先沖回自己的屋子,鼓搗起那個盒子來。


  盒子並不難打開,朱常洵稍微擺弄了一會兒,就打開了。裡頭擺著一個用絨布包著的花梨木雕的小兔子,稱不上唯妙唯俏,卻別有意趣。朱常洵如獲至寶,抱著木兔子就去找鄭夢境顯擺,「母妃,看,哥哥給的。」他挺起胸脯,點點自己,「我的,洵兒的。兔兔,洵兒。」


  朱常洵的生肖就是屬兔的。


  鄭夢境這才知道,原來這幾日朱常漵這幾日去銀作局是為了做這個。雖然心裡有一點小小的遺憾,但看到他們手足相親,還是很高興。「既然是你皇兄送給你的,你就要好好保管,知道嗎?這還是你皇兄親手做的。」


  朱常洵大力地點點頭,抱著兔子「噔噔噔」地回去自己屋子。他倒是挺想把兔子隨身帶著,但怕自己粗心不小心給碰壞了,還是找個地方放起來比較好。


  多寶格?不好不好,東西太多了,萬一碰到了。抽屜了?也不好,萬一不小心抽屜壞了打不開。


  朱常洵抱著小兔子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最後小心翼翼地把兔子放在自己的枕邊。他滿意地撫摸著那個兔子,這樣自己每天醒過來就都能看到啦。


  乳母走過來,拿起那個兔子道:「奴婢給殿下收進盒子里去。」


  朱常洵趕忙上前去搶,急道:「我的,我的!兔兔我的!」還沒說兩句,就哭開了,一下一下打在乳母身上,「不許動,洵兒的!」


  他人小,力氣卻大,打在乳母身上生疼。乳母忙將兔子放回枕邊,跪下請罪,「是奴婢不是,請殿下責罰。」


  朱常洵不理她,甩掉腳上的兩隻鞋子,背對著一屋子跪下的宮人們,輕輕摸著那個小兔子。


  哥哥真好,送我小兔兔,嘿嘿嘿。他偷偷把小兔子放在嘴裡輕輕咬了咬,硬的。


  可惜不能吃。


  因李時珍不願接受太醫院的職位,所以朱翊鈞特地許他在宮裡走動。正在懷孕的鄭夢境,就日日讓李時珍去搭脈。


  這日李時珍診后,讓鄭夢境停了安胎藥,「小殿下身子很康健,娘娘的身體也不錯,毋須再服藥了。是葯三分毒,多用無益。」


  鄭夢境點點頭,卻提起了另一件事,「本宮聽說,李公的《本草綱目》已經修撰完畢,準備刊發了?」


  提起這本凝結了自己畢生心血的著作,李時珍就越發溫和了許多,「回娘娘的話,下月初二就刊發於市。」


  「李公救治漵兒有功,本宮一直想著要如何報答。」鄭夢境微微一笑,「近來總算是想到了個法子。」


  李時珍連連擺手,「治病救人乃醫者職責所在,賞賜實在不敢當。」


  鄭夢境臉上的笑意更甚,「李公不妨先聽本宮說完這賞賜是什麼,才考慮要不要答應。」


  「娘娘請講。」


  「不知李公……可否願意在京城開館授學。」


  開館,不是開醫館,而是正兒八經地授人醫術的地方。


  李時珍有些震驚,沒想到鄭夢境會想到這個。他斟酌幾分后,問道:「不知陛下……是什麼意思?」


  鄭夢境笑了,促狹地道:「此等好事,陛下也不會攔著的,李公大可放心。」


  李時珍想了想,又問道:「不知娘娘,為何想到要讓草民授學?」


  「是因為漵兒的病。」鄭夢境想起朱常漵患天花時的那段驚心動魄,「我為母,孩子有病有痛,便心如刀絞。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誰也不想看見自己的孩子夭折。」


  此時的嬰孩,甚至半大的孩子,夭折率是很高的。鄭夢境前世的時候,自己的頭一個女兒,朱軒姝就是在七歲無端夭折。


  「起先本宮也沒能想到,不過後來聽說陛下讓李公和太醫署一起想法攻克天花之病,造福萬民,這才想到的。我大明朝的真正能精通醫術之人實在少之又少,有太多借行醫而招搖撞騙敗壞醫者名聲之人,不知累及多少百姓。」


  鄭夢境望著李時珍,「不知李公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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