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朱常漵帶著今日上學的筆記,從文華閣出來后就信步走去了坤寧宮。


  王喜姐剛從仁壽宮回來,臉上的妝容再濃重也蓋不住她疲累的表情。


  「是二皇子來了啊。」王喜姐強撐著快合上的眼皮,笑道,「辛苦你了,日日都過來給太子補課。」


  朱常漵行禮道:「太子肩負大明社稷,是為儲君。漵為臣,不可不為太子著想。」他直起身,笑了笑,「洵兒是我弟弟,太子也是我弟弟。做兄長的為弟弟著想,乃份內事。」


  王喜姐點點頭,讓宮人帶他去見朱常汐。望著朱常漵的背影,她嘆道:「皇貴妃教養出來的好兒子啊。」


  「娘娘何必如此想呢。」一直照顧王喜姐的都人道,「太子殿下總會明白過來的。」


  王喜姐苦笑,「你還拿那逆子寬慰我什麼呢。」她對這個兒子已經徹底失望了。


  起身走回內殿,撩起帳幔,王喜姐在榻邊坐下。朱軒媖剛服了葯躺在床上休息。她伸手摸了摸女兒,若不是還有她在,自己怕是連一星半點的希望都沒了。


  本以為,有了嫡子,會比陳太後有些盼頭。可如今看來,竟還不如纏綿病榻的仁聖太后。


  王喜姐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脫了軟鞋躺在女兒特意空出來的地方,與她一同睡去。她的雙眉因為時常皺得緊緊的,即便展平了眉間,幾道深深的皺紋也清晰可見。她比鄭夢境本大不了幾歲,但現在二人卻好似在比著誰老得快一般。


  守著屋門的太監見朱常漵過來,先行了禮,而後便將門鎖打開。


  朱常汐坐在桌前,聽著門鎖響動的聲音,喉頭動了動,心裡有了一分希冀。他一直在等著父皇和母后可以鬆口將他從這個窄小的屋子裡放出去。手上的傷早就好了,但無論哪個都好像將他遺忘了一般。


  看到朱常漵從門口進來,朱常汐臉上的失望難以言表。父皇、母后還是沒有原諒他。他抽了抽嘴角,權當自己笑了,「是二皇兄來了啊。」


  朱常漵朝他行了一禮,「太子。」


  朱常汐咬咬唇,到底被關著學乖了幾分,「你我為兄弟,不必如此拘禮。」可到底沒站起來避過,坐在那兒生受了兄長這一拜。


  朱常漵正色反駁,「非也,太子這話錯了。雖為兄弟,也是君臣。君臣之義為先,兄弟之情為後,若太子免了臣之禮,豈非有違天道人倫?」他收起嚴肅的表情,溫和地淺笑道,「今日先生講了《公羊傳·宣公》,我已做了筆記,現就為太子講講。」


  見桌上沒有紙筆,朱常漵親自走入裡面,取來文房四寶,為朱常汐磨好墨。「太子,我們這就開始吧?」


  朱常汐有些動容,「二皇兄,這些都是宮人做的事,你不必……」朱常漵搖搖頭,將筆遞給他,「宮人亦來自宮外的百姓之家。唐太宗有言:『水可載舟,亦能覆舟』。無百姓耕田勞作,國庫便無田賦之收。寬待優容,亦能顯我們天家大度。不過區區小事,太子不足掛心。」


  見朱常汐提筆,一臉認真地望著自己,朱常漵微微一笑,翻開筆記。「宣公六年,春。晉趙盾、衛孫免侵陳……」


  朱常汐寫得慢,朱常漵也不催他,一直站在他身邊,等他寫完后才繼續念下去,時不時地還指出幾個錯字,讓朱常汐改過來。


  屋門被虛掩著,門外的宮人們垂首立著。


  鴉雀無聲。


  朱翊鈞拍了拍王喜姐,同她一起迴轉。等回到正殿後,朱翊鈞道:「明日,就讓太子去上學吧。坤寧宮到底不是皇太子該久居之所,漵兒也已長成,常往這裡來也不像樣。日後去慈慶宮,還是一樣能給太子補課的。」


  王喜姐點頭,福身道:「是臣妾想的不周到。」朱翊鈞抬起手,「你也足夠忙的了。母后纏綿病榻,你為皇后需常去服侍,宮裡人不多,母親又有眼疾,全靠你了。偏媖兒又傷了腿,你自己身子也不利索。太子的事,你莫要再操心了,就交給朕來辦吧。」


  「都聽陛下的。」


  朱翊鈞點點頭,「那朕就先回乾清宮去了。你同媖兒仔細身子。」


  王喜姐趕忙低聲應諾,親自將朱翊鈞送上宮外鑾駕才迴轉。


  屋內,朱常汐在補完課後,長吁出一口氣。「《公羊傳》於我有些難,好些都不大懂。今日辛苦二皇兄了。」他目光有些閃爍,心裡七上八下地望著朱常漵,「以後……我若有不懂的地方,也能問二皇兄嗎?」


  朱常漵笑得溫和,「為兄不敢不盡心。若有遇上我們都不懂的,就一同去問父皇,或先生。」


  朱常汐臉色煞白,連連擺手,「不不,我、我還是別去了。」他面有赧色,聲音小如蚊吶,「父皇一定還在生我的氣,先生們一直覺得我愚鈍,定不會教我的。」


  「師者,傳業授道解惑也。」朱常漵鼓勵他,「你素日一下學就不同先生打交道,怎得知道先生不歡喜你呢。興許你去問,先生心裡高興還來不及。先生一開心,父皇也會開顏。」


  朱常汐不確定地問:「真的嗎?」


  「自然。」


  得了肯定的回答,朱常汐也笑了,大力地點頭,「嗯,我聽二皇兄的。」他想起自己先前被關的那天,對父親大吼的那番話,心裡生了愧疚之意。想來現在宮裡都傳遍了吧,二皇兄也一定早就知道了。「二皇兄,對不起……我之前不該那樣說的。」


  朱常漵拱手道:「這不是太子的錯。許是平日里漵粗心不知錯,言行荒誕逾矩,才叫太子心中生氣。日後為兄定會留心舉止。」他直起腰來,「今日所授為兄皆已較於太子了,太子莫要忘了溫習。」


  朱常汐連連點頭答應,還與他約好明日再一起探討功課。


  朱常漵從屋內退出來,趁內監將門還未關上時,朝裡面忐忑的朱常汐報以鼓勵的一笑。等門上落了鎖,他才轉身,臉上還掛著淺淺的笑意。


  方才在屋內,他聽見了落葉被踩碎的聲音。能讓宮人們不出聲,還來去自如的,不是父皇,便是母后了。


  朱常漵背在身後的手展開,又握住。


  不知道洵兒那處如何了。


  景陽宮附近的宮道已經沒什麼人會經過了,大都遇上也會繞路。不少嬪妃去請安的時候,也會刻意繞過這一段,怕被沾上晦氣。不知誰人開始傳的,說景陽宮裡的王嬪早就化身成了厲鬼,到了夜間就嚎哭不止,詛咒天家。而那些送進去被吃了的飯食,也是化為厲鬼的王嬪刻意倒了的,只為不讓人起疑。


  久而久之,這樣的無稽之談竟傳的有鼻子有眼,宮裡人人都信以為真,不少人還在無人之時,趁著宮門尚未落鎖,偷偷前來燒香。希望王嬪別從景陽宮出來,附身到自己身上去做那惡事,攪得自己一家落罪。


  這樣的謠言,朱常洛不知聽過多少回了。起先他在心裡告訴自己,這都是假的,騙人的,是厭惡母妃的惡人在宮中隨意編排出來的。可聽得多了,他也開始懷疑,是不是久未出現的母妃真的……成了鬼魂?

  可若成了鬼魂,為何母妃不來尋自己?母妃不是說,她最疼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嗎?


  朱常洛按捺著想要去景陽宮一探究竟的心情,也沒向誰提起自己的疑惑。他知道這樣的話,李太后那兒不能說,身邊阮和也說不得。身處坤寧宮的他,身邊沒有一個知心人。


  前些日子,又爆出太子忤逆父皇和母后的事,朱常洛的心就越慌了。會不會是母妃附身到了太子身上?他心裡越來越害怕,一連幾日都沒睡好,出閣聽學的時候,好幾次都走了神,挨了先生的罵。


  朱常洛病了,但是卻沒人在意。李太后的眼疾越來越重,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仁壽宮時時病危的陳太後身上,無心念及他。坤寧宮上下愁雲慘霧的一片,王喜姐和朱軒媖也沒空搭理他。朱常洛覺得自己身處後宮之中,看著人聲鼎沸,卻沒有一個人站在自己這邊,可以對自己噓寒問暖。


  他無比懷念有母親的那些日子。那時候,哪怕自己打了一個噴嚏,母親也會很擔心。夜裡熱得睜開眼,就能看見坐在床頭的母親眼圈青黑地守著他,問自己渴不渴,餓不餓。


  朱常洛終於撐不下去了。病還沒好利索,他就偷偷下床,連阮和都沒帶,就避開人去了景陽宮。對阮和,他已經不信了。在坤寧宮久了,阮和似乎也忘記了過去的景陽宮,那時母妃待他有多好。


  景陽宮門前的宮道筆直一條,兩側都是僅容一人走過的小小宮門。


  朱常洛貼在宮門後面,大口大口地喘氣。他是一路跑著過來的,見著人就躲,到了這處,一直緊繃著的神經才算稍稍松下。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望了望宮道。


  沒有人。


  朱常洛大著膽子走過去,一路到了小時候自己不知道進出多少遍的景陽宮門口停了下來。他伸手輕輕摩挲著宮門上無人檢修而導致的斑駁,好似此處是個被人所遺忘了不知幾百年的地方。他試探著推了推門,沒能推動,甚至也沒發出多少聲音。


  一隻紙鳶從宮道的那頭高高飄起,而後悄沒聲息地落在朱常洛的身後。


  朱常洛打算再試試看推門,或者叫一聲,看裡頭的王嬪會不會答應自己,卻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他一時慌了神,環顧著左右想找個能躲藏的地方。但空曠筆直的宮道,連一棵樹都沒有。


  朱常洵到的時候,就看見皇長子獃獃地站在景陽宮門口,一手倚在門上。他走過去,將紙鳶撿起,低低地喚了聲,「大皇兄。」


  「嗯。」朱常洛的聲音就好似在喉嚨里滾了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來。


  朱常洵望著景陽宮的宮門,拉著發木的朱常洛離開。走過宮門后,他扭頭問道:「大皇兄是想王嬪了嗎?」不等朱常洛回答,他就接著往下說道,「母妃當年躺在乾清宮昏迷不醒的時候,我也好想她。但父皇不叫我們常去看她,怕我們吵著母妃休息,母妃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朱常洛聽他絮叨自己那時候的心情,竟有些同病相憐。不過很快,他苦笑道:「皇貴妃現在身子好了,恭喜皇弟,母子團圓。」


  「但母妃現在的身體越來越壞了。」朱常洵不無擔心地道,「我同皇姐他們一直都很著急。可李公的身子也越來越壞,還忙著宮外醫學館授學的事,都不能入宮來了。小李公也遠赴寧夏前線為軍醫。」他撇嘴,「反正宮裡的太醫們,現在我是一個都不信。也不曉得他們當年是怎麼進的太醫署。」


  他的話讓朱常洛對一直被關著的王嬪也擔起了心。母妃在裡面,會不會也冷了?病了?但是自己卻不知道。他扭頭望著那道宮門,好似這樣就能穿過宮嬙看到裡面王嬪如今的情形,鼻子有些發酸。


  朱常洵細細望著朱常洛的側臉,試探地問:「大皇兄有沒有去向父皇求情?你在學上的時候那麼用功,先生經常誇讚你。我聽父皇提過好幾次,說你好來著,比太子還好。如果大皇兄替王嬪向父皇求情的話,父皇准答應。父皇心最軟了。」


  朱常洛搖搖頭,不無落寞,「我同父皇提過,但父皇不肯。」他拉了拉朱常洵的衣服,「四皇弟,皇貴妃那麼得父皇歡喜,能不能、能不能讓皇貴妃向父皇求求情?讓我母妃出來?」他想起自己在坤寧宮的無人問津,幾欲落淚,「我真的不想再住在坤寧宮了。」


  朱常洵打著包票,「皇兄放心,我等會兒回去就讓母妃去同父皇說。」他又問,「皇兄在母后那兒住的不舒坦嗎?我覺著母后的性子,不像是會薄待人的模樣。還是底下的宮人有意怠慢,讓你受了委屈?」


  朱常洛張口欲言,又把話咽了回去,「沒,母后對我很好。宮人們……也很好。」


  「大皇兄就別騙我了。」朱常洵一臉不信,「瞧你這樣。」他扯了扯朱常洛身上半新不舊的衣服,「待你好,皇兄能穿這樣的衣服?自你去了坤寧宮,好像就常見你病著。」


  朱常洛一口咬死自己沒被欺負,「皇弟就別擔心了,我沒事兒。」


  朱常洵見他不肯多言,也就沒往下說。兩人慢慢地往回走,說著今日學里的一些事。到了岔路口,該分道揚鑣了。


  「皇兄,日後若有什麼難處,不妨來同我說說看。雖然我年歲不大,也不夠聰明。但多一個人總歸更有法子不是。」眼尖的朱常洵看到遠處走過來的朱常漵。


  朱常洛狐疑地望著他,「皇弟不怕嗎?不記恨我母妃嗎?當年大家都說……是我母妃害得二皇弟得了天花的。」


  「那些謠言皇兄信嗎?」朱常洵搖搖頭,「我見王嬪的時候年紀還小,記不大清,可覺著那般慈和寬容之人,斷不會做這等惡毒之事。皇兄覺著,王嬪會嗎?」


  朱常洛果斷搖搖頭。


  「所以啊,都是底下那起子攪事精搞出來的事。無憑無據的事兒,都沒影兒。皇兄別往心裡去。」朱常洵抬起臉,一派天真,「我同皇兄相處這麼多年,並不覺得皇兄是奸惡之人。所謂有其母必有其子,觀皇兄之行,便知王嬪是什麼性子了。」


  朱常洛動容地感激道:「皇弟,你是頭一個信我,和我母妃的。」他也看見了朱常漵的身影了,「我先走了。」


  朱常洛一拱手,「明日學上見。」


  朱常漵見二人分開后,腳步不著痕迹地漸漸加快。他與朱常洛擦肩而過時,停了下來,行禮道:「大皇兄。」朱常洛還禮,「二皇弟。」兩人不再多言,各自分開。


  「回宮去吧。」朱常漵牽著朱常洵的手,「聽說母妃召舅舅入宮了,不知所為何事。」


  「嗯。」兩人走了一段路后,朱常洵沒能耐住性子,「順利嗎?」


  朱常漵微微一笑,「父皇和母后似乎都在。」他反問,「你呢?」


  「來日方長。」


  二人走到翊坤宮前,一同跨過門檻。正欲入殿向鄭夢境請安,就聽見母親急切地問著「沈惟敬找著了沒有?」。


  朱常漵頓了頓腳步,讓宮人進去稟報。片刻,就聽鄭夢境溫言道:「漵兒、洵兒,進來吧。」


  兄弟倆入內請過安,又與鄭國泰見了禮,各自落座。


  鄭國泰和鄭夢境接著剛才的話說下去。


  「娘娘,我已派了人去嘉興找,京城裡好像並無此人消息。」


  鄭夢境不信,大明朝已出兵援助朝鮮,沈惟敬不可能在短短几月之間就獲得石星的信任,並在之後的議和中對其委以重任。沈惟敬必在京城無誤。可這人究竟去了何處呢?

  朱常漵心思一轉,「母妃尋此人為何事?」


  鄭夢境不願對他說出真相,只道:「先前聽史公公談起宮外之事,說這人曾對我出言不遜,我心有恨意,要找來出氣。」


  在座三人都不信,覺得只是託辭。可鄭夢境不願說實話,誰都不能逼她。


  「此人是與兵部尚書石星有干係嗎?」朱常漵見鄭夢境點頭后,說道,「石星有妾何氏,娘家為商賈。舅舅要找人,不妨先從何家入手。沈惟敬……會不會懂倭語?」


  鄭夢境從座上微微起身,「果真?」旋即她想到這的確是可能的。如果沈惟敬不懂倭語,又豈能在議和之時欺上瞞下。「這麼說來,莫非何家與倭人通商?」她驚呼,「這可是大罪!石星知不知道這些?」


  鄭國泰搖頭,「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江浙一帶確有不少人通倭語,當地鄉紳需要這些人與倭人打交道,從而獲取豐厚的海利。甚至有人會暗中去學,雖然與倭人經商風險極大,但能有一口飯吃也是好的。」


  「也就是說……朝中官員有不少人對這些是睜一眼閉一眼的?」鄭夢境的臉色沉了下來。


  朱常漵勸道:「母妃,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找到人要緊。」他已經想到了為什麼母親執意要將沈惟敬找到了。「若是舅舅找到了人,先留下一條命來,別給弄死了。」他微微一笑,「日後有大用。」


  鄭夢境並不很想弄死人,她只是希望可以沒有了沈惟敬,朝鮮之役可以及早結束,減輕太倉庫的壓力。要知道,往後播州還會起亂。「就依漵兒所言。」但她還是怕孩子不知輕重,惹下禍來,「你要人母妃不攔你,可得知曉分寸,不可過火。」


  「母妃放心,孩兒自有分寸。」


  鄭國泰有了方向,又見鄭夢境心急,就趕著出宮去查查何家那頭。


  鄭夢境念著兩個兒子剛從學里回來,上了一日的課必是疲累,就讓他們先去休息。不想二人將宮人摒退,顯是有話要對自己說。她好奇地望著兩個兒子,「出什麼事了?」


  朱常漵和朱常洵對視一眼,起身朝母親拱手,「母妃當日好意,我們怕是得拒了。」


  鄭夢境急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是為何?漵兒你不是一直想要自己做太子嗎?母妃事事都替你安排妥當了,怎得又不要了?」她的目光轉向朱常洵,「還是洵兒起了退意?」


  「不是的母妃。」朱常漵道,「我與洵兒不想起戰事。」朱常洵點點頭,不過並未說話。朱常漵接著道:「今日寧夏之亂,源頭在韃靼哱拜身上。他為異族,自有異心。大明朝幅員廣闊,養著蒼頭軍的異族人太多,難保他日不會因哱拜之事而起異心。若邊疆戰事一起,國庫的錢就會如流水般地出去,到時候北夷犯境,何來的銀錢人馬抗敵。」


  這個鄭夢境再相信不過了。所以朝臣們下了死力也要彈壓住哱拜,不僅是為了寧夏這處險要之地,也是為了能讓其他有此念頭的人心生忌憚。


  「母妃,孩兒雖希望可以如願以償。但不願因此割據祖宗打下的江山,更不願將黎民蒼生為了一己之私而通拉下水。若戰事一起,焉能保證事態能順利發展?當年成祖前後花了幾年功夫?這些時日,足以養肥了北夷,讓他們趁虛而入。」朱常漵正色道,「母妃為了我殫精竭慮,孩兒銘記於心。但此事,不可為。」


  鄭夢境輕輕咬著唇,不得不承認兒子說的很有道理。她輕聲問:「那……你的意思是?」


  「宮裡的事,就在宮裡解決。」朱常漵與身旁的弟弟對視一眼,「這也是能將母妃與皇姐、治兒一同保下來最好的辦法。母妃生我育我,恩德自不敢忘。皇姐同治兒與我一母同胞,若舍手足之情而就私利,想來母妃也不會覺得我會成為一個好太子。」


  朱常洵走到鄭夢境的身邊,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貼著,「其實早些年,我同皇兄就想著這事。只是母妃你一直不答應,所以做起來束手束腳的。我倆都不敢妄動,怕惹你不高興。那日你終於鬆口,我同皇兄可高興了。」


  鄭夢境嘆了一口氣,「那……母妃能為你們做些什麼?」


  「盡量讓父皇拖延孩兒的就藩即可。」朱常漵笑道,「不過這事怕是母妃不必太過操心。沒有弟弟都出去了的,哥哥卻還留在宮裡。只要慈聖皇祖母一日想扶著大皇兄,我就有足夠的時間來做這件事。」


  朱常洵賴在鄭夢境的懷裡,「母妃什麼都不用怕,孩兒已經長大了,會處理好這件事的。」


  鄭夢境卻依然愁眉不展,「瞧你說的,好似奪嫡就像過家家一般簡單似的。」她親了親朱常洵,「在母妃的眼裡,你們永遠都是小孩子,得母妃攙著你們往前走。」


  「難道不是嗎?」朱常漵淡淡道,「太子那個性子,就是我不出手,有朝一日也會跌下來。」只是他需要一次扳倒兩個人而已。


  「罷,隨你們吧。」鄭夢境摸了摸朱常洵,「別讓你們父皇太難過。凡事都要謹慎、三思。」


  「孩兒明白。」


  鄭夢境實在不放心,還是問:「你們打算如何做?」


  「已經在做了。」朱常洵不打算告訴母親,「母親只要在宮裡好好兒地調養身子就好。皇姐比我們都年長,你還得為她操心找個好婆家呢。再有明歲治兒也要和咱們一道出閣了,這些事可不能叫治兒曉得。治兒只要安心做個閑王就好。我們當哥哥的,自當為他遮風擋雨便是。」


  「竟是連我都要瞞著。」鄭夢境拿他們沒法子,「我還是那句老話,萬事不可過了頭。總要留一線才好。」當年王淑蓉那樣對自己,她都沒下手往死里弄她,不僅是為了積福,也是覺得沒必要。對她而言,最大的懲罰就是與自己唯一的指望分開。


  朱常漵上去把撒嬌的弟弟拉下來,「李公當年說過,母妃那次病後就不可太過操心。往後這些事都不要管了。」


  鄭夢境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衣服,「哪裡能不管呢。船廠的事兒還煩著呢。仗打個沒完,誰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錢往那處去尋都想不好。我都不敢再拿這事兒往你們父皇那處去說。」


  「錢?我那皇叔潞王不是有錢得很嗎?」朱常漵好似漫不經心的模樣,「孩兒聽說,當年潞王就藩,父皇還撥了四萬頃良田給他呢。幹嘛不同他要。」


  鄭夢境沒好氣地戳他額頭,「那可是你皇叔,你父皇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慈聖太後娘娘的心尖尖,怎麼能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呢?」就是朱翊鈞的私帑再窮,也不能窮到他身上去。


  朱常漵滿不在乎,「反正都是宗藩,朱家的人。從太|祖開國到現在,這麼多年養著他們,也夠吃喝了,家裡堆著金山銀山不拿出來做什麼?橫豎他們都不能經商做買賣,也不能拿這些錢招兵買馬自立為王。還不如同他們伸手,拿來做正經事。」


  「去去去,自立為王這等話都虧你說的出口。這要是叫人聽見了,可不得參你一本。」鄭夢境虎著臉,「這等話,以後再不能說了啊。」


  「孩兒知道了。」朱常漵見好就收,不再這件事上繼續糾纏。


  趕走兩個兒子,鄭夢境坐在桌前,一筆筆地算賬。她不知道建造船廠要多少錢,且按十萬兩算。鄭家大概能拿出個一萬兩吧,武清伯兩萬兩銀子應當是有的。如果船廠按在武清伯府的名下,李太后也會貼一筆體己銀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有五千兩。自己這裡還能勉勉強強湊個萬把兩銀子出來。


  鄭夢境在紙上一筆筆地算著帳。東拼西湊地,最後還有五萬兩的差額。


  朱翊鈞的私帑不能輕易動,私帑雖說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庫,可同國庫卻是通的。若是國庫拿不出錢來,還得私帑頂上。這次寧夏之亂,就是走的私帑。朝上雖然希望出兵援助的朝鮮可以解決糧草問題,但朝鮮現在已經失了全國八道,從哪裡去調度糧草,最後還不是要私帑出。


  難道真的要對宗藩下手?可這是老祖宗定下規矩,虧待誰,也不能虧待朱家人。哪裡能有理由下得去這個手呢。況且不少藩王是從太|祖開國就在的,一代代傳下來,財力與勢力不容小覷。說翻臉,分分鐘就能拿出大筆銀子來招兵買馬,就同朱常漵所說的那樣,在藩地自立為王。


  這會引起很大的朝堂動蕩。到時候第一個提出來的人,就是整個大明朝的罪人。


  鄭夢境另外拿過一張紙,偷偷地算起藩王的賬來。她用的是楚王的例子,從第一任楚昭王朱楨開始算起,到現在已是傳了九代,共兩百二十二年。若按祖訓算,一年,兩年,三年……越往後算,鄭夢境的冷汗就越多,手邊算完的紙也越來越厚。


  等全部算完的之後,鄭夢境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如果她算的沒錯,僅僅按該分撥給楚王一脈的歲祿,到了現在,就比朱翊鈞的私帑還要多得多。


  這還不算旁的田莊出息,還有住宅和商鋪的收入。再有各地的孝敬,等等等等。


  如果說江浙一帶的鄉紳借著各項優免,謀私利,是為國蠹。那這些每年每月每日都在吸大明朝血的宗藩,就是懸在朱翊鈞頭上的一把利劍。他們有錢,卻不能為國之用,坐擁龐大的財產,可整個大明朝卻為錢無時無刻不在疲於奔命。


  鄭夢境望著最後算出來的結果,發了一會兒愣,然後就馬上丟進了火盆,看著它們一張張地被燒毀。


  這些東西,絕不能讓人瞧見。


  實在太危險了。


  鄭夢境邊燒,邊喘著氣,心跳地越來越快。


  劉帶金走進來,奇怪地道:「怎麼這麼大的煙。」她打開窗子,往火盆看了一眼,「娘娘在燒什麼呢?」


  鄭夢境打了個冷戰,「沒,沒在燒什麼。」她把最後一疊紙緊緊攥在手裡,不讓劉帶金瞧見,踢了踢腳邊已經滿了的火盆,「帶金,拿出去倒了。」


  劉帶金不疑有他,彎腰取了火盆拿出去,不多時又換了個新的來。


  鄭夢境讓她出去,將手裡一把紙全部都丟進去。


  火一下子升得老高,甚至都燒著了鄭夢境裙裾的一角。


  鄭夢境拿東西拍了拍冒出火星的裙子,看著上面被燒出的那個洞,心有餘悸。


  該怎麼辦,怎麼辦。她從不知道,原來宗藩竟有這麼多的錢。


  而這些人,還不知足,還在不停地往自己的懷裡摟錢。年年都上疏哭窮,要求朱翊鈞下撥銀兩絹帛。


  寧夏在打仗,朝鮮也即將開戰。隨之而來的,還有播州楊氏之亂。


  鄭夢境現在無比慶幸,自己的兒子比她想得更遠。大明朝的確再經不起任何的戰亂了。清君側,不是那麼好乾的。成祖當年能事成,不僅僅是因為他打過仗,精通軍事。還因為那時候的大明朝百廢俱興,已經開始欣欣向榮起來。


  而不是現在這樣,什麼都在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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