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朱常漵這一覺睡得極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華燈初上,再過一個時辰就該鎖宮門了。


  翊坤宮的小廚房一直溫著雞湯粥,防著朱常漵醒來之後餓了。鄭夢境聽說兒子醒了,趕忙叫人去把溫著的粥食端去他屋裡擺開。


  宮人們服侍朱常漵穿上外衣,稍稍洗漱后,他才在桌前坐下。一口溫熱的粥入口,冷熱正好,熬粥用的是兩隻老母雞燉了五個時辰的老火湯,一滴水都沒擱。為了怕太油,老火湯前後用紗布撇了十次浮油。湯粥入口鮮美清淡,佐以鄭夢境親手腌制的小菜,更是別有滋味。


  朱常漵連著幾日都沒好好吃飯,一場甜睡后,腹中正是□□,呼啦啦地就喝下一碗粥,猶嫌不足。


  鄭夢境在他身邊看著,「只許喝兩碗,萬不可多了,過了頭又該積食了。」


  朱常漵夾了一筷子腌菜送進嘴裡,點點頭。他抽空把母親替自己擦汗的手放回去,「母妃辛勞,這幾日孩兒自毀身子,有負母妃。」


  「傻孩子。」鄭夢境將手放在膝上,「你父皇聽人說你病了,前朝的事兒也不管了,正在殿里看奏疏呢。我知你大了,有些話不願同母妃講,你父皇與你都是男子,若有什麼心事,直管同他說去也是一樣的。」


  朱常漵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父皇也來了?」咽下最後一口粥,「孩兒這就去找父皇請罪。」


  「人食五穀,老病乃是常態,何罪之有?」朱翊鈞正好看完最後一本奏疏,往朱常漵這處來,在門口聽了個正著,「身子是你自己個兒的,父皇和母妃都沒法兒替你受著,需自己珍重才是。」他在兒子的身邊坐下,「再難的事,總會有法子的,自毀並非正道。」


  「兒知錯。」朱常漵推開碗筷,正襟危坐。


  鄭夢境指揮著宮人們將桌上的東西都收拾了,同他們一起出去。臨走前,她望著朱常漵,溫言道:「為人父母,只盼著孩子康健,若能有出息,再好不過,若沒有,也無妨。萬事只對得起自己良心便好,依禮而行,總不會出大錯。」她朝朱翊鈞使了個眼色,將門虛虛掩上。


  門外的腳步聲響起,行遠,又恢復寂靜。


  鄭夢境放心不下兒子,讓人在廊下搬了個椅子來,坐在門前側耳聽著。


  屋內,朱翊鈞看著直著腰的兒子,覺得分外好笑。小小的年紀,做什麼大人的樣子呢。就是天塌下來,還有他這個父親頂著。何況他的父親,就是天子。


  一巴掌拍上朱常漵的腰,把人拍得彎了起來。朱翊鈞笑道:「好了,父子間說話,何必這麼嚴肅,又非朝會經筵,漵兒不必如此。」


  朱常漵疵著牙,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腰,有些哀怨地望著朱翊鈞。但心裡,卻是高興的。他很珍惜現在這般的溫情。無論是對鄭夢境,對幾個姐弟,還是對自己的父親。近來,這樣的想法越發強烈了起來。好幾次,朱常漵都從淺眠中驚醒,以為自己還是那個躺在乾清宮,愁容滿面的天子,亦或者那個吊死之後的孤魂野鬼。


  幸好,那些都是臆想,並非真的。他還在喘氣,心還在跳動。


  望著朱翊鈞慈和的笑臉,朱常漵不自覺地伸出手去。


  「這般大了,還要父皇抱?」朱翊鈞嘴上嫌棄,卻還是將人抱了過來。他嘆道,「漵兒果真大了,你小的時候可沒這般重。」


  朱常漵雙手環住父親的脖子,眼中的淚光一閃而過。「是父皇疏於鍛煉,若同漵兒一樣日日練習騎射,才不會覺得辛苦。」


  「哪來的空。」朱翊鈞苦笑。北邊兒朝鮮還在打,東南一帶佛郎機人虎視眈眈,不知何時會捲土重來。有了哱拜之禍后,他就開始提心弔膽起各路的土吏。再有今歲的京察,外朝日日都在打官司。樁樁件件,都不叫人省心。「說說看,近來為何愁容不展?」


  朱常漵把頭靠在父親的肩膀上。自己可以說嗎?會不會……會不會引來父皇對自己的猜忌?若他無意國本,自有法子開脫。可他心繫於此,裝得再像,也難免有破綻叫人看穿了。


  「父皇,漵兒近日讀書。」朱常漵說了一半,還在躊躇。朱翊鈞久等不見他說話,「嗯?看了什麼?」


  朱常漵低低地道:「兩宋的史書。」


  門外的鄭夢境一怔,她眼珠子一轉,朝身邊的一個太監看過去。太監點頭,默認了朱常漵的說法。鄭夢境斂目低垂,呼吸有些急了起來。


  宋亡於黨爭。


  可大明朝又何嘗不是?

  這是鄭夢境一直懸於心頭,想說,卻又不敢說的事。兩輩子加起來活了快一百歲,可她除了前十七年是在宮外住著,此後一直禁錮於深宮之中,對外朝之事並不知悉太多。自己都是模模糊糊的,又怎麼向朱翊鈞開口呢。


  何況朱翊鈞雖然寵著自己,但唯有干政這一條,是他的逆鱗。鄭夢境不敢去賭。她唯一覺得慶幸的,就是好歹躲開了當年的國本之爭,也沒讓朱翊鈞走上怠政之路。


  腳邊一個紅泥爐子上煮著茶,鄭夢境輕輕捏著壺柄提起來,慢慢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豎起耳朵聽屋內的動靜。


  「哦?漵兒覺得兩宋之事如何?」朱翊鈞看似漫不經心地抱著兒子哄著,心裡卻慢慢蒙上了一層玄色的薄紗。


  「黨爭,猶如洪水猛獸。」朱常漵抿了抿嘴,輕輕咬了下嘴唇,「孩兒惶恐,雖未曾學習政事,卻覺得現今朝堂之上頗有宋風。」


  朱翊鈞笑了,「不錯,確有。」他低頭望著懷中兒子,「若是漵兒,會如何做?」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紛爭,為了己身之利而抱團取暖,再正常不過。便是去異鄉做活,還得尋幾個同在一處的老鄉處著,彼此好有個照應。這是天性本能,也是實際需求,避無可避。


  朱常漵這幾日苦思冥想的事,就是這個。他在當年沒能阻止,現在也沒什麼好辦法。唯一能得到安慰的,就是現在沒有當初鬧得那麼厲害。拔高內廷的權勢,讓無兒無女只能依靠皇權的太監們去與朝臣們斗,並不是不行。只是風險太大,一著不慎,就會前功盡棄。這樣的事,本朝比比皆是,並不是獨一份。


  朱常漵是見過魏氏掌權時的模樣的,雖然有效,但未必治根。況且權利一旦發生傾斜,不可揣測的人心漸漸脫離控制,最終在野望下釀成大禍。這樣的內耗,不是朱常漵想要再次看到的。


  看到兒子在苦思之後搖頭,朱翊鈞道:「借力打力,興許是眼下最好的法子。」見朱常漵抬起頭來看自己,笑了一下,「你皇祖父去得早,外朝有文忠公,內廷有已經過世的馮大伴,他們二人是好友,亦是有相同利益之人,所以能走到一塊兒去,共同扶持彼時年幼的父皇襄助協理朝堂。」


  「但現在不行了,是嗎?」朱常漵悶悶地道,「文忠公固有大才,卻只一個。申元輔的性子說好聽是軟和,說不好聽就是圓滑。能登首輔之位,又為狀元,其才必不用疑。但其心不正。」


  申時行在朱翊鈞心目中的地位極高,雖然的確受到不少言官的彈劾,但周圍人從沒這樣對朱翊鈞說起過申時行。這樣的言論,對朱翊鈞而言有些新鮮,卻也感到詫異。不過他並不會因此而責怪朱常漵。不僅僅是因為這是他最喜愛的兒子,還因為經過文忠公一事後,朱翊鈞清楚地明白了人非聖賢這個道理。


  非聖賢,就會做錯事。文忠公固然小事上有錯,但對大明朝,對朱翊鈞自己,卻是一心一意。斯人已逝,現在想起的,就全是好事。


  朱常漵仰起頭,「父皇,我聽說申元輔廢了不少文忠公當年定下的條令。他還是文忠公一手提拔上來的,這樣做,真的好嗎?文毅公當年利用輿情,想讓文忠公後人被籍沒,他也沒替文忠公說話。」


  「這些是誰告訴你的?」朱翊鈞淡淡道,「非親眼所見,親身所歷,旁人之言大都不可信。」


  朱常漵低頭不說話,玩著自己的手指,周身縈繞著委屈的氣息。


  朱翊鈞嘆了一口氣,把快滑下去的兒子抱緊了些。「當年的事,父皇……也有些錯。」心裡到底有些不服氣,拿手比劃一下,「不過錯就這麼一丁點。」


  朱常漵心裡有幾分鄙夷,環著父親的腰卻緊了幾分。


  「文忠公固為能人,卻也有錯,是也不是?」朱翊鈞替兒子分解道,「條鞭法亦有不是特別合適的地方。就拿商稅一事來說,當年祖宗定下之時,怕是誰都沒想到,之後大明朝會因此少了這般多的稅賦。如今父皇有心彌補,卻也受人掣肘,處處為難。」


  朱常漵點頭,「雖然朝臣們總拿禮法、規矩來說事,但其實太|祖自己就是頭一個破了規矩的。」


  太|祖當年定下了有嫡立嫡,但建文帝是其庶孫,並非嫡孫,亦非長孫。


  朱翊鈞笑著戳了戳兒子的額頭,「這等話,咱們關起門來說就好,可不許在外頭說。」見朱常漵乖乖點頭,心下稍安,「父皇並非大才——這還是你母妃點醒的我。自小,你皇祖母、馮大伴還有文忠公,就對朕說,要做明君、聖君。可若人人能做得,為何史書上只記了那麼幾個?雖說事在人為,可一念之差就會做下錯事。」


  「所以父皇後悔當年籍沒文忠公家嗎?」朱常漵小聲問道,眼睛亮亮的。


  「嗯,後悔,很後悔。」這是朱翊鈞心裡永遠的一根刺。是他親口對臨終前的文忠公說「唯看顧先生子孫」,可自己卻未能言出必行地做到。張家此後都不會被重用,不僅僅是自己心裡有幾分膈應,愧疚自己害死了張敬修,也是因為一旦重用,輿情必不會放過自己和張家。


  他註定要虧欠張家。


  「父皇。」朱常漵蹭了蹭出神的朱翊鈞,低低叫了一聲,「你會辦了申元輔嗎?」


  朱翊鈞回過神來,苦笑著搖頭,「不會。」他摸了摸兒子,「沒了首輔,還會有旁人。黨爭不可擋,乃是人性。只能緩和。」


  父子二人在屋內低聲說話,陳矩捧著一封信,匆匆趕來。他見鄭夢境在廊下自斟自飲,微微有些詫異,而後一拜。「娘娘。」


  鄭夢境點點頭,「陳公公是有事吧,陛下在屋內同漵兒說話,並不是什麼大事。」她起身,讓開位置,叫陳矩好敲門。


  陳矩敲了敲門,「陛下,史賓有信送來。」


  屋內的說話聲停了一下,就聽朱翊鈞說道:「拿進來。」


  陳矩垂手躬腰,捧著信進去,而後立在朱翊鈞身邊,並不偷看信上的內容。


  朱常漵坐在朱翊鈞的懷裡,一抬頭就能看見透過信紙的墨跡。顧憲成、東林書院幾個字映入眼中。他急道:「父皇,信里寫了什麼?」


  朱翊鈞並不搭理,只專心看信。看完后,冷笑一聲,「顧憲成果真是有本事啊。」他隨意摸了摸兒子的頭,將他從膝頭放下,「漵兒,你得記住,有些人,是不能放虎歸山的。」


  說罷,朱翊鈞就趁著還沒鎖宮門,坐上鑾駕回乾清宮去了。


  朱常漵看著父親的態度,心裡大概能猜到幾分史賓在信里寫了什麼。他原以為東林書院沒那麼快建成,但顧憲成提前被致仕,導致了東林書院被提前修繕。這也意味著東林黨會比原先早上十幾年形成黨派。


  事情漸漸脫離了歷史的軌跡,朱常漵不知道這究竟是好還是壞。他望著門外目送著朱翊鈞離開的鄭夢境,想起剛才父親說的話,登時打了個機靈。


  自己的母妃,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

  朱常漵吃不準,當年文忠公籍沒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只能從現在的隻言片語中去猜測和揣度當年發生的事。他不知道母親在當時的波濤洶湧之中,做了什麼事,但扭轉了張家整個局面是真的。


  如果他們母子都是重活一世的,那就可以說明很多問題。比如,為什麼自己的母親不覬覦太子之位,執意讓他藏拙。再比如,之前提及的就藩漳州和江陵。正因為她之後日後會發生什麼,所以才將他們往南方安排。如果可能的話,也許母親還會將治兒也放在南邊。


  朱翊鈞回到乾清宮,就看見吏部尚書孫鑨和吏部考功郎中*星拿著京察奏疏在等著自己。


  真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們二人剛到不久,聽聞朱翊鈞上翊坤宮探望生了病的二皇子,還想著要不要明日再來。正打算轉回,就見遠處有燈光,再等片刻,聖駕就在乾清宮停了下來。


  「兩位愛卿深夜入宮,所為何事?」朱翊鈞在龍椅上坐下,朝他們手中厚厚的一疊奏疏掃了眼,對他們的來意一清二楚。


  孫鑨將奏疏遞上前,「陛下,這是此次京察的察疏。」陳矩在接過奏疏的時候,二人對視一眼,很快就彼此移開了視線。孫鑨的手一抖,鬆開了,奏疏掉了一地。


  朱翊鈞冷眼看著三人將奏疏一一撿起,方才陳矩和孫鑨之間的小動作也落入他的眼中。拿起陳矩呈上來的奏疏,朱翊鈞一邊翻看著,一邊道:「京察舊制,不都是由吏部上交於內閣,再由閣臣交給朕的嗎?這次怎麼孫卿越過了內閣的大學士們?」


  孫鑨汗如雨下,拱手道:「近來閣臣事多,臣不欲給輔臣們添加無謂的麻煩。」


  「哦。」朱翊鈞不置可否,看了眼奏疏上被罷黜的名單,笑道,「兩位愛卿果真是國之棟樑,連姻親都不留情面。」


  *星慨然道:「臣食君之祿,自為君分憂。雖是姻親,若不能為國效力,替陛下解憂,自是不必留於朝上。」


  他們心裡打的什麼主意,朱翊鈞心裡也明白。將察疏快速掃了一遍后,合上,「就依此而行。」


  孫鑨與*星對視一眼,心中大喜。「陛下英明。」


  「退下吧。」朱翊鈞臉上的淺笑在二人走出乾清宮后消失。他看了不看身邊的陳矩,「掌印也退下吧,朕想好好休息。」


  陳矩面上不顯,躬身而退,離開乾清宮。殿門在他身後被緩緩合上。這時候陳矩才發現自己背上的衣服都叫汗給浸濕了。他在夜風中站了一會兒,收了身上的汗,就回屋子去了。


  朱翊鈞玩味地望著桌上的察疏,不知道這次閣臣們會如何應對。


  第二日朝會上,被蒙在鼓裡的內閣們此時才知道原來吏部竟然無視舊制,越過他們直接向天子遞交察疏,而且天子全都應允了。雖然對於朱翊鈞的決定面上並不表示出來,但心裡卻對此次主持京察的吏部恨得牙痒痒。


  這次輸了沒關係,還有拾遺在後面等著。


  張位在朝會散后,不著痕迹地向被眾人簇擁著的吏部眾人看了眼,跟著幾位閣臣一同出了殿。


  朱翊鈞回到乾清宮的內殿,在榻上歪了一會兒。醒來之後,就看見朱常漵和朱常洵兩兄弟帶著朱常治在擺弄放在桌上的一桿火銃。這火銃與自己見過的有些區別。莫非是新研製出來的?


  朱常治在一旁眼紅地盯著兩個哥哥比著火銃,眼珠子一錯不錯,生怕自己看漏了什麼。


  朱常洵把槍放在胸前比了比,「皇兄,是這麼用嗎?」他一隻眼微微眯了起來,嘴裡發出「砰」地聲響。火銃里沒有火藥,自然也打不出來。朱常洵玩了一會兒,就覺得有些無趣,把火銃放在桌上。


  「給我玩,給我玩,我還沒玩呢。」朱常治伸長了手去摸火銃,冰涼涼的鐵器。這樣的東西,竟然可以殺人?朱常洵把火銃從桌上遞給他,「小心些,有些重。」


  朱常治應了一聲,抱著槍來回前後左右地看。他眯著眼,往槍口看進去,裡面都是黑黝黝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朱常漵對火器興趣不是特別大,一直在旁看著兩個弟弟玩。見朱常治把槍口對準了臉,還不斷地湊近自己的眼睛,趕忙上前一把奪過。「不能這麼玩兒1會出事的!」


  朱常治懵了一下,然後訥訥地道:「哦……皇兄對不起。」


  朱常漵嘆了口氣,把火銃放在桌上,將還沒抽條的弟弟放在綉墩上站著,從身後環住他的腰,「這能殺人,也能傷己,猶如刀劍。治兒萬萬要小心才是。若是傷著了,父皇和母后都要傷心的。」


  「是我錯了。」朱常治被訓了一頓,覺得自己的確剛才太大意,一時也沒了玩鬧的心思。


  朱翊鈞看了好一會兒,見朱常治有些懨懨的才說話,「這是什麼?火銃?」


  三位皇子聽見父親的聲音響起,齊齊轉過頭來行禮。


  「都起來吧。」朱翊鈞信手拿過一件外袍,披在自己身上,湊過來好奇地望著桌上的火器。


  朱常漵道:「不是火銃,是鳥銃。」他觀察著朱翊鈞的表情,「方才朝鮮那邊最新的戰報送過來了,這桿鳥銃是和戰報一起送來的。我同皇弟們過來見父皇,一時無聊,便玩了。」


  「無事,你們都是頭一次見這個,覺得新鮮事難免的事。」就是朱翊鈞也覺得有幾分新鮮,將鳥銃拿起來看了看,「這與大明兵士們用的火銃有什麼區別?」


  朱常漵張口想回答,最後還是沒說話。


  陳矩見朱翊鈞醒了,就把戰報呈了上來。朱翊鈞看完戰報,面色一變,望著鳥銃的眼神也不如先前那般。「這是倭人用的?」戰報上說,比大明朝現在用的要好上幾分。


  「父皇。」朱常洵見朱翊鈞的面色不對,「可是朝鮮之戰有了變故?」而且還是不利於大明朝的變故。


  先前李如松送來捷報,言正月平壤大捷,朝中內外不無拍手慶賀。到處都在說大明國威橫掃倭寇之輩。


  朱翊鈞面有沉色,卻好似並不大怒,「碧蹄館之戰,我軍敗了。」


  碧蹄館之役是李如松指揮的。這個在大明朝一直受到重用的名將,如今竟然敗在了倭寇的手裡。隨李如松一同前往朝鮮的,皆為大明朝精銳遼兵。遼兵尚且如此,那其他地方的呢。


  朱翊鈞不敢往下想。他一直受到先生們的叮囑,治國需靠文士,武將雖能定國,如今卻無大用。


  武定邦,文安國。定國之後,就不再需要武將了。一直以來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可實際上大明朝內外時時都需要將士去平定內亂,抵禦外寇。


  「父皇?父皇!」朱常洵叫了幾聲,終於得到了朱翊鈞的回應,「父皇,勝敗乃兵家常事,父皇不必掛心。下一次李總兵一定能大勝而歸。」


  朱翊鈞臉上笑得很勉強,「嗯,洵兒說得對。」心裡還是止不住地擔心。


  閣臣們比朱翊鈞更早就收到了戰報。所有人都覺得這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正月剛剛不是還打勝了?怎麼轉眼就輸了?

  作為首輔,實際意義上的一國之相,申時行的臉色尤為難看。不僅僅是他,所有大明的官員本都以為朝鮮之戰大明朝勢在必行,區區彈丸島國,怎能比得上大明朝的幅員遼闊,精兵強將。


  但事實是,輸了。


  縱然有朝鮮之地過於苦寒,將士水土不服等原因。但大明朝的火炮再堅利,到底不能人人都備上。


  張位籠著袖子,「聽說倭人的鳥銃,比我們將士所用的火銃要好上許多。所繳獲的鳥銃已經送入宮裡,呈於聖上了。」


  趙志皋皺眉,「明成的意思是要仿製鳥銃?但國庫每年稅收不過勉強,怕是不充盈。」他沒有提私帑,大家心裡都有數,這次朝鮮出兵,天子的私帑出的是大頭。沒理由總是向天子張口要錢。


  何況,趙志皋本身並不十分贊成開發新式火器。


  張位笑了笑,沒有接話。


  王錫爵長長地嘆了口氣,望著申時行,「先看看陛下什麼意思吧。我等雖有計策,也需陛下聖裁。」


  申時行點頭默認了王錫爵的說法。只是他想的要更長遠一些。朝鮮之戰看來並沒有他們想的那麼簡單,也許在適當的時候,可以退回來。繼續打下去,只會有消耗,源源不斷的糧草、兵馬往朝鮮調入,而助朝鮮復國后,大明朝除了好名聲,並不會有太大的實質性回報。


  努|爾哈赤已經統一了女真,妄圖用大明國威來震懾的可能性實在太低。


  幾個兒子叫朱翊鈞找了個由頭給打發走了。他獨自坐在外殿,案桌上擺著一張輿圖。並不是大明朝自己畫的,而是利瑪竇畫的那副《山海輿地圖》。白嫩纖長的手指從輿圖上慢慢掠過,最後定格在了大明朝。


  永樂年間,三寶太監鄭和就奉命出海遠洋,朱翊鈞並非不知道當今世上僅有大明一國。但知道是一回事,看著輿圖,再仔細於心中記下,與舊有的輪廓一一相對應,是另一回事。


  朱翊鈞餘光掃到一旁繳獲的鳥銃,信手拿過,隨意擺弄。十斤粗鐵,才能製成能做火器的一斤精鐵。無論是鳥銃、火銃、亦或是火炮,都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投下去的。硬要仿製新式火器,私帑並非拿不出來,但值不值得呢。


  朱翊鈞心裡拿不定主意。


  翊坤宮的三位皇子離開乾清宮后,朱常洵戳了戳哥哥,「皇兄,你說那個鳥銃,能有多好?」他比了比手勢,「比咱們現在學的箭,還要好嗎?嗖地一下,就出去千步穿楊?」


  朱常治也高高地仰著臉,滿是希冀。真的有這麼厲害的東西嗎?他平時看四皇兄,十箭能有五箭射中靶心已是很得先生誇讚了。四皇兄平日里武藝就是兄弟幾個之中最好的,他心裡自然也烙下弓箭難以掌握的印象。如果鳥銃真的有那麼厲害,豈不是……嘿嘿,等自己學會了之後,馬上就能贏過四皇兄。


  朱常漵眼睛直視前方,目光有些飄忽。「是很厲害,比弓箭厲害多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懷念,「一次火藥發出去,若能擊中,便勝過十支箭。即便沒有射中,火藥觸地四散而開,也能傷人。」


  「不死即傷?!」朱常洵想到了年節時自己玩兒的鞭炮,每次母妃都勒令他們不許靠近。而朱常洵也的確看到有個小太監因為點炮而炸沒了一隻手。


  受傷的小太監後來去了哪裡,誰都不知道。


  朱常治歪著頭,「火藥……真是個厲害的東西。」他望著朱常漵,「皇兄,你知道是誰第一個做出來這些厲害的火器嗎?」


  朱常漵搖搖頭,「不知道。不過我倒覺著,火器同刀劍一般,都不是頂好的東西。能傷人,就不好。」


  「治兒不這麼想。」朱常治牽著朱常漵的手,朗聲道,「母妃說言可傷人,俗話有惡語傷人六月寒之說。若同皇兄這般說來,咱們豈不是都不要講話啦!物有兩面,有好有壞。若火器同刀劍用來守護國家,保護鄉鄰,自然是好的。可若落在惡人之手,打家劫舍,殺人越貨,自然不好。」


  朱常漵輕輕側頭,細想了想,笑出了聲,「治兒說的沒錯。是皇兄想岔了。」


  受了誇獎的朱常治心裡美滋滋的,臉上的笑一路上就沒斷過。倒是朱常洵噘著嘴,一路都不高興。


  朱常漵瞥了他一眼,「怎麼了?」


  朱常洵悶悶地道:「覺得哥哥被人搶了。」他探出頭,去看走在朱常漵另一邊的幺弟,「但我心裡卻很高興。治兒是皇兄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弟弟被人誇獎,我這做哥哥的,與有榮焉。」只是如果夸人的是別人,而不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


  兄弟三人的話叫宮人們在鄭夢境跟前學了個遍。聽完之後,她笑得前仰後合的。


  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花,鄭夢境道:「只要他們兄弟幾個好好兒的,和和睦睦的,我這心裡就舒坦了。最怕的就是兄弟不睦,手足相殘。」


  劉帶金哄道:「娘娘多慮了,哪兒有那等事?奴婢瞧著,殿下幾人,哥哥有做哥哥的樣子,弟弟也有弟弟的模樣,哪個都是好好兒的。這要是在宮外呀,到了要說親的年紀,一準兒叫人踏破了門檻還不算完。」


  「機靈鬼,就曉得說這些哄我高興。」鄭夢境心情好,手頭也寬鬆,「去,自己個兒拿鑰匙從我庫里取賞錢。」


  劉帶金喜笑顏開,登時就謝了賞。


  吳贊女撇嘴,裝作不樂意道:「娘娘怎得也不與奴婢賞錢?定是覺得奴婢伺候得不夠好了。」


  「哪能。」鄭夢境打趣道,「別當我不曉得。你哄了宋保與你做對食,如今身子一轉,找上了張進朝,扭頭不要人家了。宋保都不知道私底下哭了多少回。你也是閑得發慌,沒事兒找那等實誠人做什麼?」


  說起這個,吳贊女就哇哇叫,「娘娘,我的好娘娘喲,你可真是不知道。」她大吐苦水,「宋保那人是實誠啊,誰不知道他實誠?當初奴婢不也是瞧著他實誠,才答應同他對食的嘛。可誰曉得,這人實誠啊,就是說三棍子敲不出個屁來!」


  劉帶金瞪了她一眼,「混說些什麼呢,污言穢詞的,別盡往娘娘跟前說。」


  吳贊女沒好氣地白了一眼,噘著嘴,「娘娘你瞧帶金,奴婢心裡正不舒坦呢,帶金就來找奴婢的茬。」


  鄭夢境忍笑,朝劉帶金揮揮手,「聽她說完嘛。」她饒有興趣地望著吳贊女,「然後呢?接著說。」


  有人捧場,吳贊女心裡就特別高興,整個人都有些飄乎乎的,說話聲音都響了幾分。「奴婢同娘娘打個比方,說說宋保有多『實誠』。」她扳著手指,「那日奴婢說,今兒月色可真好看。你說吧,這女兒家,不就好聽個哄人話兒嘛,就算說不出哄人的話來,你摘朵路邊的小野花送,姑娘心裡也高興啊。」


  「宋保啊,呵呵,他不!」吳贊女一拍手,撇撇嘴,「奴婢說,今兒月色可真好看。他『嗯』。奴婢再說,今兒的雲在天上飄飄裊裊,同仙人身上的衣服一樣。他『嗯』。奴婢接著說,今兒御花園裡的桃花兒開得可真艷。他還是『嗯』。」


  吳贊女回憶起這段,直覺得自己越說越生氣,最後也不顧是在皇貴妃的跟前,一跺腳,怒道:「奴婢就沒見過這麼沒眼力價的人!說句好話哄哄奴婢怎麼啦,就能掉塊肉啦?奴婢也不要他真的上御花園給奴婢摘桃花兒戴——那可是得挨打的,哪怕他說一句『桃花兒再好看,也沒你好看』,奴婢心裡就覺得比吃了蜜水還甜。」


  劉帶金故作一臉無辜樣,「可御花園的桃花就是開得艷啊,就是宋保不『嗯』,我也得『嗯』。」


  「你你你。」吳贊女叫她氣得一下子說不上話來,提著裙子就要追上去打。劉帶金腳下一轉,見人跑來,就往反方向跑,打了個轉,在殿里跑不開,就往院子沖。


  鄭夢境在殿里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揉著發疼的肚子,一邊叫著「唉喲」,一邊笑個不停。


  等兩個都人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紅著臉在鄭夢境的跟前請罪。鄭夢境的肚子早就疼得犯抽抽了,朝兩個人揮揮手,「去吧,一起上庫里去拿賞錢。我都許久不曾這般高興了。」


  二人不好意思地對視一眼,又飛快地挪開目光,而後再一次對上。


  鄭夢境瞧她們這副樣子,把剛喝進嘴裡的茶一口噴了出來,「要是人不知道,還當是兩個小娘子看對上眼了。快去快去,再留你們兩個杵在跟前,我今兒的肚子疼就好不了了。」


  吳贊女吐著舌頭,第一個跑出去。劉帶金紅著臉,福了福身,也跟著一道出去了。


  「兩個活寶。」鄭夢境笑著拂了拂茶湯,終於能喝上一口了。舒舒坦坦地飲完一杯茶,揉了揉泛疼的膝頭,她站起身,想去看看幾個兒子。


  因鄭夢境同朱常治處的時間最少,心裡也最愧疚,所以頭一個去的是他的屋子。


  屋子裡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只兩個守門的在門前向鄭夢境行禮。


  鄭夢境奇道:「殿下呢?今兒不是早就下了學?人上哪兒耍去了?」


  小太監回道:「五殿下自下了學,就不曾回來過。」


  鄭夢境點點頭,想著等會兒找個人去找找看,別跟上次那樣,又不知道在哪個泥坑裡同阿雪阿狸兩隻狸奴一同打滾去了。


  路上經過朱常洵的屋子,鄭夢境想都沒想,就走了過去。對於朱常洵而言,他的屋子不過是用來堆放雜物和睡覺的,平時根本不在這處呆著,全在朱常漵的屋子裡。偶爾還會找借口,抱著枕頭上那處去睡。


  不過鄭夢境沒想到的是,今日不僅老四在朱常漵這兒,老五也在。三個孩子一同擠在又長又大的桌子前,不知在搗鼓什麼東西。她躡手躡腳地湊過去,探頭去看。


  桌上是一副長長的畫紙,紙上是朱常漵的手筆,但鄭夢境看不懂上頭畫的是什麼。幾個兒子們時不時交頭接耳,說著什麼,鄭夢境僅能勉強聽得懂一些。


  按捺不住好奇,鄭夢境冷不丁地問道:「這是在做什麼呢?」


  三個兒子都被嚇了一跳,朱常漵手裡的筆一抖,一滴墨就從筆尖落在紙上,暈開了一大片。


  朱常洵拍著自己的胸脯,「我的好母妃,怎得同狸奴一般,動靜也沒有?可把我給嚇死了。」


  朱常治有樣學樣,摸著平平扁扁的胸口,「治兒也給嚇死了。」然後頭一歪,兩眼朝上一翻,舌頭掛在嘴外頭——一副真真正正的死模樣。


  鄭夢境上去一把抓住兒子露在外面的舌頭。看著兒子想收回去又收不回去的樣子,心裡可得意了。


  叫你得瑟。我可是你親娘,還能治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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