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鄭夢境忙完一天的事,頓覺有些百無聊賴。殿外院中的春花開得爛漫,小宮女們活潑潑地打鬧著,嬉笑聲不斷地傳入殿中。明明翊坤宮這般熱鬧,她卻在殿內枯坐著,心裡空落落的,有些孤寂。
回憶起前幾日朱翊鈞和朱常漵的對話,鄭夢境的心一下揪了起來。
自己是不是有些無知?這樣的自己,竟還大言不慚地,說什麼,要扭轉大明的局面。
鄭夢境不自覺地掰弄著手指,後知後覺地發現指頭叫她給弄得紅彤彤的一片,輕輕一碰,竟有些腫脹,微微泛著疼。
朱常漵今天下午的騎射課上受了點小傷,提前被送回了翊坤宮。他入殿向母親請安,卻發現她正在發著呆,大顆大顆的眼淚不斷往下掉。
「母妃,怎麼了?誰惹你難過了。」朱常漵走過去,都忘了取懷裡的帕子,用手將母親臉上的淚擦掉,「母妃不哭,凡事都有漵兒擔著。漵兒已經大了。」
鄭夢境勉強笑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嗯。」她低下頭,不再掰弄指頭,指尖的疼痛漸漸明顯了起來,「漵兒,母妃……是不是很沒用?」
朱常漵有些驚訝地望著她,「母妃怎會有這種念頭?」
鄭夢境咬了咬唇,「那日你同你父皇說的事,母妃在邊上一個字都沒聽懂。」
「這些都是外朝的事,母妃不懂才是常理。」朱常漵笑道,「就連母后都不一定能聽得懂。」
問題並不在這裡!鄭夢境的心裡叫囂著。「可是,」她的眼淚控制不住掉下來,哽咽道,「我知道現在外頭的情形越來越不好。母妃看著你父皇裡外忙著,看著你同幾個兄弟操心外朝的事,自己卻半點忙都幫不上。」
朱常漵深呼一口氣,晶亮的眼睛望著她,「母妃一直說,希望漵兒能做個安心的閑王,是嗎?只是漵兒志不在此,一意孤行,將母妃推上了最為難的一條路。母妃可曾想過,對漵兒來講,母妃能平安喜樂,也是心中最大的願景。」
「母妃,這些你都不需再去想了。我同弟弟們都大了,雖然還不夠高,不夠壯,但足以替母妃遮風擋雨。母妃身子不好,只管將養著就行。」
朱常漵溫熱的雙手敷上鄭夢境的手心,有一些濕潤,冰涼涼的,「我記得小時候,母妃的手不是這樣的。」他記得自己得了天花的時候,母親的手那麼溫暖而又柔軟,看著好似嬌弱,卻硬生生地將自己從閻王爺手裡搶過命來。
鄭夢境拿手包住,輕笑,「人總歸是要老的。母妃老了。」
朱常漵啞然,「母妃,今歲你才不到三十。」他記得前世鄭夢境活到了七十多歲,身子還很康健。
鄭夢境摸了摸自己的鬢角,她的白髮已經越來越多,再下去快沒法兒染黑了。「只盼著你們快些兒長成,我、我大約就不會有什麼操心的了。」
幾個孩子都算是挺康健的,這也是讓鄭夢境欣慰的事情之一。朱軒姝逃過了七歲那年的厄運,最終得以成活,她心裡的一樁事,算是了了。
「來,陪我說會兒話吧。」鄭夢境拍了拍身邊的空位,讓朱常漵脫了靴子坐在炕上,「上坤寧宮同娘娘請安了不曾?」
朱常漵點頭,「請過了。娘娘還叫我好生歇著。」
鄭夢境皺眉,「傷在哪兒了?」她撩起朱常漵的衣服,「是在手上?還是腿間?」心裡有些自責,為人母,竟沒能第一時候發現孩子受了傷。
朱常漵按下她的手,「母妃不忙活。」他指了指自己的腰間,「在這兒,有些淤青,已經貼了膏藥。太醫說這幾日好生養著就行,不礙事。」
鄭夢境將手從衣襟伸進去,摸到了膏藥,「果真不礙事?雖說小孩子沒有腰,但這傷的地方總歸不大好。現下若是不留意,日後大了可得受罪。不若這幾日先不忙著上課了?在宮裡好好歇著。」
「真的不妨事。」朱常漵被摸得有些癢,將鄭夢境的手從衣服里抽出來,「那我就留在宮裡,同母妃一道養病好不好?自我進學后,就再也沒什麼空閑同母妃好好處在一塊兒了。」
朱軒姞明歲就到該出嫁的年紀了,這些日子都呆在坤寧宮做女紅。朱軒姝怕她悶出病來,也不再顧忌坤寧宮的宮人奇怪的態度,日日過去陪皇姐一同做活兒。翊坤宮白日里就剩鄭夢境一個,朱常漵自己想想,都覺得母親確是太過孤單了。
鄭夢境總算笑了出來,「只你別嫌母妃悶就行。」仔細想想,自打重生來,自己過去許多喜歡的東西都給丟了。往日最愛讀的《西廂記》在柜上蒙了塵,不過朱翊鈞也沒空再聽她婉轉鶯喉唱曲兒。
「不會。」朱常漵歪在母親的懷裡,枕著她的腿,看著她,「對漵兒來講,母妃永遠都不悶。」
鄭夢境俯身親了親他。忽地又想起這幾日一直車軲轆的火器來。她本還不太掛在心頭,但見兒子和天子都非常在意,也不免關心起來。「漵兒,火器真有那般好?」見朱常漵點頭,便笑道,「你既說好,那母妃定要說服你父皇仿製。」
朱常漵轉了個身,把臉悶在母親的腹上,許久,才瓮聲瓮氣地道:「如果有了火器,指不定史公公就不會叫海寇劫了去。」
母子二人默然。
鄭夢境輕輕拍著兒子,腦子裡不住地想,此時的史賓究竟在做些什麼,他到底活沒活下來?
「若史公公果真命喪海寇。母妃想要拿些銀錢去犒賞他在宮外的家人,漵兒你說好不好?」
朱常漵叫她拍撫地有些昏昏欲睡,嘟囔地回道:「好,回頭我也從自己個兒的私房裡拿些銀子出來,母妃一併送去。」
「嗯。」鄭夢境嘴上這麼說,心裡卻還是希望史賓能夠吉人天相,安全回來。
被京中人挂念的史賓,此時正和林鳳兒站在甲板上。確切地說,是站在甲板上的史賓抬頭望著爬上桅杆的林鳳兒。
海風呼嘯著刮過林鳳兒的臉,粗棉布打在身上,一下下,竟也有些疼。她的臉上不再有恣意,而是滿滿的擔心與凝重。
他們在海上已經行了好幾日,透過林鳳兒與手下的對話,史賓推測大概快到了他們的老巢。因林鳳兒還是對他不放心,將人整日關在自己屋子裡,所以史賓並不能看到海上是什麼情形。但他想來,海上還是有諸多不為人知的島嶼,想要尋一處無人煙的落腳,當不是什麼大事。
今晨,林鳳兒還睡著,門就被「怦怦」敲得震天響。
「大當家!大當家!你快起來!出事兒了!」
林鳳兒不滿地披上了外衣,一時來不及貼鬍子,只得拿外衣蓋住了大半個自己。將門打開,口氣不善,「何事?」自她橫行於海,鮮少撞上有什麼能稱為「大事」的。
來報信的是那日在門口聽壁角的半大小子,他指著東南的方向,「咱們家起了黑煙!」
林鳳兒登時睡意全無,將門重重關上,飛快地給自己裝扮。草草看一眼碎了一個角的鏡子,確定妥當了之後,就將門重新打開,與門口守著的人擦肩而過,像個猴子一樣地蹭蹭爬上桅杆眺望。
因門沒關,被綁著手的史賓施施然地從裡頭走出來。那小子瞪了他一眼,「你出來做什麼?進去!」
史賓看了他一眼,「湊湊熱鬧。看看是什麼大事,會不會要我的命。」
小子五指併攏,作手刀狀,「你要是不進去,信不信老子現在就要了你命!」
史賓語出驚人,「你竟敢對你們大當家的面首下手?」小子愣在原地,琢磨著「面首」是什麼意思。一晃神,史賓就走到了桅杆底下。
林鳳兒在桅杆上看了許久才下來。她面色很不好,「全速前進,趕緊回去。家裡出事了。」
方永豐問道:「那後頭那條船呢?還要不要了?」有一個累贅在,總歸快不起來。
林鳳兒飛快地看了眼史賓,想了一會兒,「留著。」說罷將史賓往船艙那處一推,「進去裡頭,別出來。」
方永豐一直瞪著史賓,直到他人消失在艙房裡頭。「大當家,會不會是這小子趁咱們不注意,偷偷報的信?」
林鳳兒搖搖頭,「我都將他的手給綁起來了,怎麼捎的信?何況那個死太監並不知道咱們家到底在哪兒。」
史賓回到艙房內,在缺了條腿的桌前坐下,雙手雖然被捆,但手指卻還是靈活的。他給自己倒了杯茶。
林鳳兒方才擦肩而過時,對他說了一句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話。
「安分點,否則我也保不了你。」
海上的距離很難用肉眼來衡量,看著近,船卻一連行了三日的路程。林鳳兒他們趕到的時候,島上已是一片狼藉,房屋全都被燒毀,沙灘上四處都是死屍。鮮血從沙灘上浸下去,漸漸竟透到了海面上,近海一片淡淡的血色,引來不少魚。
林鳳兒跪在沙灘上,呆愣地望著自己曾經的家園,臉上有些茫然。她……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不,不是的。左邊那個穿著藍色夾纈衣衫的婦人是她的乳母,這次出海前還挎著籃子硬要將自己做的饃饃塞給她,讓她在船上自己開小灶。乳母邊上那個手握柴刀,頭朝下的男子,是她的乳兄,若不是乳母身子不大好,這次出海也要跟著一起去的。
沙灘上還有很多人,每一個林鳳兒都認識。出海的時候,他們都來送行,而她拍著胸脯打包票,說這次定會幹上一大票,叫大家好好吃上一頓。
現在自己回來了,可這些人卻永遠倒在了這裡,再也不會起來了。
海寇們一個個都沒有說話,默默地走下船,往更深處走去。
辛苦蓋的房屋全都被燒毀,雖然已經沒了黑煙,卻還能聞到刺鼻的焦味。眾人開始慢慢搬開燒成一截一截的斷木,看看底下還有沒有人被埋著。
但是沒有一個人活下來了。即便是方滿月的嬰孩也被悶死了。
林鳳兒突然醒過味來,瘋狂地往村子里跑去。她的腳步踉蹌,在柔軟的沙灘上摔了幾次,最終消失在村子的深處。
一塊粗糙木質墓碑被一刀砍成了兩半,在地上隨意地丟棄著,林鳳兒撿起墓碑,拉直了袖子用力擦了擦上面蒙上的黑灰,林門賈氏幾個字露了出來。她幼年時親手堆的土包已經成了一個坑,裡頭所有的東西都被挖了出來。坑的周圍散落著已成白骨的屍首。
林鳳兒跪在地上,將那些白骨攏在一處,「娘,娘。」她眼裡的淚飛快地往下滴落,指甲縫裡全是黑黜黜的泥沙,「娘,娘,娘——!」
不知是誰第一個哭了出來,繼而連成了一片。哭成漸漸震天般響起。
「誰!究竟是誰!」林鳳兒提著用布包裹著的,自己所能找到的所有白骨。她雙眼赤紅著,面目猙獰,「我林鳳兒定要叫他生不如死!」
海賊們將遇難者的屍首在沙灘上排好,夜□□臨,提前燃起的火把照亮了整片沙灘。火星不時地爆出來,飛濺在人的衣服上,不多時,又滅了,只在布料上留下一個小小的,黑乎乎的洞。
林鳳兒面無表情地站著,手裡死死地握著火把。「是細作嗎?」
方永豐將敵人不小心留在島上被燒了一半的旗子交給她,「是陳三,領著佛郎機人上的島。」他們清點了所有屍首,的確少了一個人。雖然許多人都被燒得面目全非,但誰會做這件事,眾人心裡門兒清。
那個半大的小子哭成了淚人,「不會的!不會是我爹!」死的人裡頭,有他的親生母親,他父親唯一的妻子。他朝林鳳兒飛撲過來,抓著她的衣擺,哭喊道:「大當家,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的!!」
林鳳兒硬著心腸,將他的手從自己的衣服上扯開。她慢慢走上前,點燃了屍首身下澆了酒的干木頭。
方永豐拽著那個小子的手,一字一頓道:「你爹早就讓我們投靠佛郎機人,大當家沒答應。他,嫌這裡過得太苦。」
海風吹過,摸了摸火焰,旋了個身,火一下子竄得老高,幾乎要燒上林鳳兒臉。史賓趕忙用手拉開她。
「節哀。」
林鳳兒面無表情的臉上一下子皸裂開來,「節哀?」她好似聽見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話,「當年明軍與佛郎機聯手攻打呂宋的時候,也是這般。」她指著被火焰吞噬著的屍首,眼中乾乾的,「若不是我乳母抱著我躲進木桶里,藏於暗道的水中,怕是我早就死了!」
她的臉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溫暖極了,但表情卻好似寒冷地底鑽出的惡鬼。「我娘為護著我,叫明軍一刀當胸穿透。如今,那群蠻子竟連她的屍首都不肯放過!」
「你叫我怎麼節哀?」林鳳兒抓著史賓的衣襟,怒吼道,「你叫我怎麼節哀!你說啊!」
史賓一反常態地抓住了林鳳兒的手腕,他的臉上一如既往地平靜,說出的話卻極為傷人。「你有能力去報仇嗎?」
這是個很實際的問題。沒有遇難之前,林鳳兒沒有同佛郎機的一戰之力,更遑論現在。即便以命相博,她身為眾人的首領,也不可能讓大家去赴死。做海賊,是為了活命,有錢過日子,不是為了死。
林鳳兒鬆開史賓,「你說的對,我甚至沒法兒替他們報仇。」她的聲音凄涼,哀婉,充斥著無盡的絕望。
明知殺人的是誰,但他們卻沒有任何力量和辦法。
「你願不願意歸順大明。」史賓緩緩道,「我能保你,」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還有你們,都不會有事。」
方永豐死死地皺著眉頭,「歸順大明?」他冷笑,「看來你在狗皇帝身邊的地位還不低,竟能說出這等大話。我告訴你,歸順大明,絕無可能。」他的父親就是死在明軍手裡的,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若降明,豈非不孝之輩。
林鳳兒伸手阻止方永豐接下來的話。她死死地盯著史賓,「你什麼意思?說來聽聽。」
「護送我去馬尼拉同佛郎機人交易,若能尋到細作再好不過,當下就能殺了。」史賓臉上淡淡的,「我船上有聖上蓋有璽印的密函,在馬尼拉,佛郎機人不會拿我怎麼樣。而你們,與我同去的人,也會無事。」
林鳳兒狐疑地盯著他,「密函?為何我們搜船的時候沒發現?」
史賓淺笑,「若能輕易叫人找著,我的項上人頭就不保了。你若不信,大可上船進我的房內,從床頭往後數第三塊木板打開,密函就在裡面。」
林鳳兒朝方永豐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地點頭,飛快地跑上史賓被劫的那艘船。不多時,果然捧了一封信回來。林鳳兒是識得字的,她打開信,先看最後,上頭果真有璽印的痕迹。
「我沒騙你吧。」
林鳳兒將信攥在手裡,不動聲色地緊盯著史賓。
「殺了陳三,只是其一。說到底,佛郎機人才是你們真正的仇人。在我售完貨物后,你們便同我一起回到月港,屆時我會向漳州知府表明身份,言明你們棄惡從善。之後若是順利,便可留在漳州。」史賓的嘴角微微彎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過去你們是大明與佛郎機人的心腹大患,可現在,佛郎機是你們與大明的共同敵人。」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如何?」
林鳳兒上前一步,仔細打量著史賓,「你究竟是何人?」
史賓垂了眼,「司禮監前任秉筆。也就是你們口裡說的宮中第二大太監。」
矮個子的男人後退幾步,喃喃道:「我滴個乖乖,竟是釣了條大魚。」
「成交。」林鳳兒應得很痛快,史賓說的每個字都戳在了她的心上,「我只有一個要求,到了馬尼拉,將陳三給殺了。不殺陳三,我就讓你死在回去的路上。」
史賓將手伸向林鳳兒,示意她給自己鬆綁。解開之後,他揉了揉被粗麻繩磨破皮的手腕。「我向來言出必行。」
「好。」林鳳兒大手一揮,「大傢伙兒都準備準備,明日啟程。」
方永豐尚有疑慮,「大當家……」
「此事不必再說,我心意已決。」林鳳兒轉身望著還在啜泣的小子,「阿九,出了這樣的事,這裡留不得你了。」
「不!不不!」陳九膝行到林鳳兒的跟前,「大當家,我願意做船奴,你們帶上我吧。我、我要給阿娘報仇!」
方永豐逼自己硬起了心腸,冷聲道:「咱們留不得背叛的人,阿九,我會給你留一條小船。」到時候是生是死,就看天命了。
陳九不斷地磕著頭,軟軟的沙灘上被磕出個小坑,「大當家,二當家,別留下我。」
林鳳兒背過身,忍住眼裡的淚。雖然心裡捨不得,但她還是不得不這麼做。心軟立不了威,帶不得人。
史賓走過去,將陳九扶起來,「你願意跟著我嗎?」
「你?」陳九擦了擦眼淚,有些怯意,「是說我也要做太監嗎?」他的頭搖得飛快,「我答應過我阿娘,還要給她抱孫子的。」雖然阿娘再也抱不到了。
史賓搖搖頭,「我對海上極不熟悉,身邊需個熟悉的人,免得我下次再走岔了路。」
陳九沒有立刻答應。他懷著希冀看看林鳳兒,再看看方永豐,但他們都沒有出聲。身後曾經熟悉的溫暖燭光成了一片黑暗,那裡再沒有他的家,沒有他的阿娘。
陳九低下了頭。「好,我以後跟著你。」
史賓知道在場的人不出聲,其實是默認了自己的做法。都是朝夕相處下來的感情,誰能真的就這麼拋下,何況陳九還是個孩子。
沙灘上的屍首被燒得差不多了。林鳳兒從方永豐的手裡接過三炷香,朝被燒成灰的屍首們拜了三拜,然後丟在骨灰之中。
海風呼嘯而過,帶走了骨灰,還有香灰。沙灘上只留下了黑黜黜被燒過的痕迹。
第二日一早,史賓就同林鳳兒他們一起啟程,前往馬尼拉。
不過途中,史賓改了主意。「先往倭國去一趟。」
林鳳兒奇道:「這是為何?」
「你們的船很容易叫佛郎機人認出來,況且你們也需要換身打扮。陳三怕是一直提防著你們尋仇,不會離開港口太遠,見你們過來,必會報於佛郎機人。」史賓笑了笑,「其實這樣也好,免得咱們找人太累。」
林鳳兒想了想,點頭,「聽你的。」
一行人到了倭國的薩摩后,林鳳兒就低價賣了他們的船,另在薩摩買了一艘新的。新船比舊的小一些,倉庫並不大,難以出遠海。但速度快了許多,遇上什麼事,大船絕對跟不上這些熟識船性、海況的人。買船的錢是史賓出的,林鳳兒他們的積蓄在佛郎機人登島時就被掠劫一空。
林鳳兒還會說一些倭國話,到了薩摩后,替史賓做翻譯,同倭人商定了買賣價格。然後她就撒丫子不見了人影。史賓也不忙去找她,只專心將東西賣出去,換來自己打算要買的珍珠和珊瑚。
史賓不會武,在以武為尊,路上隨處可見佩刀武士的倭國很容易被欺負。方永豐便一直跟在史賓身邊保護。他瞥了眼史賓,「不擔心嗎?大當家。」
「擔心什麼。」史賓點了點幾箱子珍珠,讓陳九收好。他轉過來,看著方永豐,「大當家這樣的稱呼,以後不要再叫了。」
「叫公子什麼的……不習慣。」方永豐的臉微微有些紅。
「不習慣也要改。」史賓沾了沾墨,將今日的買賣一筆筆記下。
不多時,林鳳兒漲紅著臉,獨個兒地抱著一個大大的箱子進來。「砰」地一下,箱子被丟在地上。她擦了擦臉上的汗,有些挑釁地望著史賓,「打開看看?」
史賓沒有離開座位,只笑了笑,「鳥銃?」
林鳳兒登時沒了笑臉,「你怎麼知道?!」一記眼刀飛在不知所措的方永豐身上,「你說的?」
「不是他。我自己猜的。」史賓合上賬簿,走了過去,將箱子打開。裡面的鳥銃並不多,大抵有十來把的樣子。
林鳳兒翻了個白眼,「當你是神仙吶,猜猜猜,什麼都靠猜。」她最不耐煩這種文縐縐又愛裝神弄鬼的男人。掃了眼箱子里的東西,臉有些赧色,「別、別嫌棄,我就這麼點家底。」
方永豐眼尖地看出不對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把李姑姑送你的金鎖給賣了?!」
林鳳兒抽回手,「有什麼法子。」她壓低了聲音,「替咱們保管鳥銃的人大抵是聽說咱們家裡叫人抄了,硬叫我拿錢才肯給。」
「那也不能!」方永豐的兩隻牛眼瞪得老大。
史賓趁他倆爭執的時候,不著痕迹地從箱子里取了顆珍珠,塞到陳九的手裡,朝他使了個眼色。陳九會意地點點頭,一溜煙跑了沒影。
夜裡頭是睡在船上的。林鳳兒去廚房拿了盆熱水回來,就看到桌上擺著一個木盒子。打開一看,裡頭正是她今日送出去的那枚金鎖。金鎖上夾著一個字條,上頭寫著:故人相贈,不敢輕棄。
想也知道是誰去贖回來的。林鳳兒的臉上飛起兩抹紅霞,她伸手大力揉了揉臉,將腳放進木桶中泡著。
隨意放在桌上的字條被風一吹,差些兒就要飄走了。林鳳兒趕忙濕著腳踩出來,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微濕的手暈開了上面的墨跡,她心裡不免有幾分懊惱,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了幾遍,小心將字條收起來,放進空心的金鎖裡頭。
薩摩之行,讓史賓很滿意。他開始期待起馬尼拉會帶給自己什麼驚喜,每日向熟悉海況的陳九詢問還有多久才到。
一日,史賓突然想起,「阿九,你沒有名字嗎?就只叫阿九?」
陳九點頭,「我們不識什麼字,所以這個就是我的大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小的時候我阿娘喚我狗子,說是……」
「賤命好養活。」史賓收起輿圖,曬然,「我娘也這麼叫過我。」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陳九對史賓的印象大有改變。原來不是每個太監都同大人嘴裡說的那麼壞。起碼史賓就不是。
現在的生活比過去要舒心許多,不用整日提心弔膽,看著是不是周圍有明軍和佛郎機的船。史賓待他們也都很好,雖做不到頓頓有肉,但白面饃饃還是管飽的。只是一直沒有得到大家的原諒,是陳九心裡的一根刺。
史賓見他神色悵然地望著窗外,忽道:「我替你取個名字好不好?大名。」
陳九微微愕然,旋即笑道:「好,有勞公……子。」
「陳恕,如何?」史賓蘸墨在紙上寫下自己取的名字,「如心恕,望你日後事事如心順遂。」
恕,仁也,明也。
陳九如獲至寶地捧著那張寫著自己名字的紙,他其實根本認不得上面的字,但頭一次,算是有了自己真正的名字。村子里原先有好些個叫阿九的,只是現在就剩下他一個了。
「謝謝公子賜名。」陳九跪下朝史賓磕了個頭,「以後,我就跟著公子了。」
恍惚間,史賓想起了當年那個被人教訓的小太監。也有那麼一個人,出現在面前,就好像從天而降的仙女,是菩薩專門派來救人的。
京中,癸巳京察結束后,不甘心的內閣開始向吏部發起攻擊。孫鑨的同鄉,吏部稽勛司員外郎虞淳熙、兵部職方郎中楊於庭、主事袁黃因拾遺被言官上疏彈劾。袁黃此時正於朝鮮督戰,頗有功勞。孫鑨篤定天子必不會將他免職,所以僅上疏力保虞淳熙和楊於庭。
他的小心思,朱翊鈞自然看在眼中,對孫鑨有了幾分不耐。朝會時,刑科給事中劉道隆的上疏彈劾吏部,給了閣臣針對孫鑨的機會。
文華閣的講師為了鍛煉朱常汐,就將這事單拎出來。不過並不是給所有皇子們說,乃單獨給皇太子開的小灶。藩王不需要知道這些,只要安安分分地呆在藩地混吃等死就行了。皇太子卻不一樣,日後登基,全都是他要去處理的。
朱常汐哪裡知道這些,搪塞了先生,讓他給自己幾日時間思考後,就私下去請教了朱常漵。「二皇兄,你覺得,我該怎麼回答先生?」
朱常漵笑得溫和,「太子以為,先生所問的事,癥結在於何處?」
朱常汐猶豫了一下,「是……孫尚書在京察時徇私了?」見朱常漵但笑不語,他就知道自己沒說對,有些沮喪地道,「我、我真不懂這些。」
「是因為閣臣們想要銓選。」朱常漵道,「但銓選本該由吏部所管。」
朱常汐有些糊塗,「不過是銓選,誰想要,給誰便是了。這有什麼可爭的?」
朱常漵想了想,「漵試著換一種說法。」他的餘光掃過遠處朱常洵和朱常洛經過的身影,「如果大皇兄要同太子相爭,為的是國儲之位。太子覺得要不要給大皇兄?」
「當然不給!」朱常汐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太子可將銓選當作是國本,將閣臣與吏部當作是太子同大皇兄。」朱常漵笑得人畜無害,「正因為事關重大,所以才要爭。」
說起朱常洛,朱常汐就沒了心思再討論問題。「二皇兄,你是不知道。大皇兄自從搬離了坤寧宮,見我都不像以前那樣了。有的時候我倆同時在宮道上遇著,沒有外人,他就不行禮。」他仰起頭,「母后說,雖是兄弟,卻也該分尊卑。二皇兄就從來不這樣。我討厭他。」
朱常漵按下他揮起的拳頭,「太子,不可如此。手足生隙,父皇同母後會難過的。」
「可他!」朱常汐滿滿一肚子的不樂意,明明自己什麼都沒做錯,為什麼要忍讓。
「太子,再過幾年,皇兄就要就藩了。之後咱們兄弟就再也見不著彼此。太子就念著這點情分,暫且忍一忍吧。」朱常漵有些傷感地望著朱常汐,「到時候,我同你,十年,二十年,也見不上一次了。」
朱常汐拉住他,「皇兄,你也要走了嗎?去哪裡?會不會很遠?如果我叫你回來,你還能回來見我嗎?」他心裡一點都沒底,現在能在人前露臉,全靠了朱常漵這個幕後智囊。若是人走了,他豈不是就全暴露了。
「這是祖訓,太子,祖訓難為。」朱常漵嘆道,「只希望日後父皇別讓我上太遠的地方。我心裡也掛記太子,離京師近一些,還能遙望太子,聊以慰藉。」
朱常汐有些懨懨的,不再說話。
「罷了,不說這些以後的事。」朱常漵笑道,「左右還好些年。我同太子一起去坤寧宮向母后請安吧。」
朱常汐這才有些高興起來。兄弟兩個一前一後走著,時不時地討論著先生給他們布置的功課。
坤寧宮守門的太監遠遠見著太子和二皇子過來,一路小跑著去見了王喜姐。
王喜姐正守著女兒和朱軒姝做女紅,聽兒子過來了,就趕忙領著兩個皇女一同過去見禮。
「母后。」朱常汐請過安后,朗聲道,「母后,可以讓二皇兄在京里多呆些日子,別那麼早就藩嗎?」
王喜姐一愣,「太子怎得突然提起這個?」她心裡也不希望朱常漵早一些就藩,有他在,太子長進了許多。
「母后,我皇叔潞王不也近二十了才就藩的嗎?不一定非得十五。母后,你去同皇祖母和父皇說說,讓二皇兄在京里待久一點,好不好?」朱常汐絞盡腦汁,想著可以說服王喜姐的話,「哦,還有皇貴妃。皇貴妃一向疼愛二皇兄,若是二皇兄走了,她心裡一定很難過。」
「好了好了。」王喜姐打斷他的話,「這事兒由不得我們。但我答應你,會同你父皇說的,可好?成不成,得看你們父皇是什麼意思。」
朱常汐這下才真正高興起來,絮絮叨叨地說著今日朱常漵又幫了什麼忙。「幸好有二皇兄在,沒讓孩兒在先生面前出醜。」
朱常漵等他說完,才慌忙道:「區區小事,兄弟相助才是正道。」
朱軒姝哼了一聲,蠢弟弟,當她看不出來他是故意等太子說完了才說客套話的嗎?雖然母親沒和她提過,但從幾個兄弟態度上,朱軒姝一眼就看破了他們在打什麼主意。
自己這個做姐姐的,旁的幫不上忙,但穩住坤寧宮卻還是做的來。
朱軒姝跟著請過安的弟弟一起回去。路上,她丟給朱常漵一個綉好的荷包,「拿著,仔細別給丟了啊。」
朱常漵一頭霧水,捏了捏荷包,發現裡面裝著東西,想打開瞧瞧。朱軒姝趕忙按下他的手,「別打開!」見弟弟狐疑地望著她,撇過臉,耳朵尖都紅了,「裡頭……嗐,以後你要是遇上什麼不測,記得把荷包打開,朝人臉上丟過去就是了。」
「是什麼?」朱常漵一心想求個答案。
朱軒姝囁嚅了半天,才憋出來,「你知道有的時候想哭卻哭不出來,婦人家是怎麼做的嗎?裡頭的東西略聞一聞,就能叫人哭。我念著,若是丟人臉上,粉末散開,定無法行動。」
「謝謝皇姐。」朱常漵低頭遮去臉上的笑意,珍重地將荷包貼身收好。
朱軒姝嘆了口氣,「我們幾個現在大抵都曉得你和洵兒想做什麼——可能治兒還小,不懂這些。萬萬不能叫母妃擔心,父皇難過,我這個做姐姐的就隨你們去。」她瞥了眼朱常漵,「以後啊,記得在娘娘跟前別這麼沒眼色,娘娘看著寬厚,人可精著呢。」
朱常漵突然打了個機靈,「怎麼說?」
「這還用得著說?你待太子那般好,必有所求。」朱軒姝像看傻子一樣地看著弟弟,就這樣還想奪嫡?「娘娘嘴上不說,心裡門兒清。你自己個兒小心著些。今日太子提出推遲就藩,於你而言倒是好事,娘娘心裡不會太在意你們的小動作。」
朱常漵不善琢磨女子心思,皇姐對他的提醒,倒是給了他敲了警鐘。他拱手施禮,正色道:「多謝皇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