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掐住朱常洵脖子的手猶如一個不斷收緊的鉗子。朱常洵從呼吸困難,漸漸臉色憋得變了紅。他不斷掙扎著,並不尖利的指甲在那隻大手上不斷地刮划著。但對方對這同撓痒痒般的動作,不為所動。


  縮在角落裡的孩子們不斷往後退,生怕自己會是下一個遭了毒手的人。身後就是破敗了的牆,他們退無可退,眼裡的淚再也忍不住。


  「砰砰砰」,寂靜的深夜中,門板被敲得震天響。


  「開門!」嘈雜的人聲在門口叫囂著。


  兩個男人對視一眼,掐著朱常洵的手也因此鬆開了。


  朱常洵劇烈地咳嗽著,體力不支地倒在地上。他撐在地上的手慢慢握成拳頭。


  「快開門!」


  老三吼了一聲,「來了!叫魂吶!」他踢了一腳朱常洵,和二哥一起出去了。


  朱常洵被一腳踢到了柱子上,額頭正好撞著柱子底下的那塊大圓石頭。臉上有溫熱的液體滑下來,他知道自己受了傷。聽著兩個人販與順天府的交涉,朱常洵想要吼一嗓子,引起外頭人的注意。卻發現自己的喉嚨根本發不出聲音來,只能不斷嘶啞地乾咳。


  燭光下,一柄被大意留在桌上的匕首泛著冷光,刺痛了朱常洵的眼睛。


  這,大概是他最後的機會。


  鄭夢境叫人灌下了一大碗安神湯,那味兒難受得讓她徹底清醒了。


  宮門早已上了鎖,本是該熄燈安寢的時候,翊坤宮還是燈火通明。朱常治縮在朱軒姝的懷裡,止不住困意地打哈欠。朱軒姝拍了拍他,輕聲道:「若是困了,就先去睡。」


  朱常治搖搖頭,又打了一個哈欠,趕忙拿手遮了。「皇姐,我不困。」嘴上這般說,眼皮子卻直打架。


  朱軒姝瞄了眼上首如坐定般的母親,收回目光,不著痕迹地咬了一下唇。


  朱常洵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消息。


  早先時候,馮邦寧偷偷跟著進來稟報的錦衣衛一同入宮,覷著空見了鄭夢境一面。馮保雖然沒了,但馮家還是願意承鄭夢境當年的情。這是其一。二來,馮邦寧也深恐馮家會因此事受到牽累,希望在皇貴妃跟前露個臉,知道他們盡心,屆時能落個好,便是發落也從輕了算。


  鄭夢境捏了捏帕子,突然從腦子一片空白的狀態回過神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母妃?」朱軒姝趕忙輕聲問道。已經在她懷裡撐不住睡過去的朱常治翻了個身,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她輕輕拍了拍弟弟,目光一直不離開鄭夢境。


  鄭夢境起身,從她手裡小心接過朱常治,細細看了幾眼,讓都人將兒子送去房裡。「莫再吵著洗漱了,今兒就先這樣吧。」


  都人不敢看她的有些死灰般的面色,福了福身,彎腰接過朱常治,從殿內退了出去。


  朱軒姝走到母親的身邊,攙著她到榻上,「母妃也歇一歇吧。興許睡了一覺起來,就能看到洵兒了呢?」


  「我哪裡睡得著。」鄭夢境苦笑,手拉著女兒,不願放了。。


  夜幕慢慢地褪去,屋檐上的琉璃瓦叫朝霞曬得金碧輝煌,金黃與霞紅交相輝映。


  「姝兒。」鄭夢境望著一點點從屋檐上探出頭來的朝日,喃喃道,「如果再有下輩子,記得,萬萬莫要生作女兒身。」


  母親莫名其妙的話讓朱軒姝有些摸不著頭腦,「嗯?莫要再作女兒身?」


  鄭夢境望著緊閉著的宮門,「生作女身,親兒叫人拐走,也只能留於後宅之中枯坐,等著旁人來送消息。日後待你為了人母,你就能明白母妃的此刻的心思了。我恨不得衝出宮裡,親自去大街小巷將你弟弟給尋回來。」


  朱軒姝寬慰道:「不是還有旁人嗎?錦衣衛?還有順天府也出動了。」


  「旁人?安知旁人就用心去找了?」鄭夢境冷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此話於她看來不過是妄言,若真如此,豈會有這麼多貪墨的官員。


  鄭夢境不甘心,只因自己是女子,所以必須呆在後宮,等著第二手的消息報於自己。馮邦寧進來說的一些事兒,同乾清宮那頭送來的消息有一些是對不上的。鄭夢境兩下一對比,心裡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馮邦寧不在殿前走動,與田義、陳矩也無甚交情,所以沒人同他通氣。該說的,不該說的,鄭夢境全都從馮邦寧的口裡知道了。


  能指使得動司禮監秉筆和掌印的,只有朱翊鈞。鄭夢境談不上恨,因為她更明白朱翊鈞也並非事事都瞭然於心,沒叫人瞞著。何況瞞著她,恐怕還是為著好,怕她太過擔心。


  「史公公來信里,說是此次歸降大明朝的海賊頭領是一個女子。」鄭夢境摸了摸女兒,「討生活不是件易事,她必定吃了許多的苦頭。但有一點,她必是能做到的。親人遇難,她能親自手刃、能親自追尋。可母妃……」


  鄭夢境惆悵地張開手,懷裡空落落的。「母妃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同個籠中鳥一樣。該到點兒吃了,就吃了。該歇了,就歇了。都說男兒志在四方,可為何女子不能志在四方?」


  朱軒姝對母親說的這些並不很懂,但最後一句,她卻是明白的。


  男子不用纏腳,只有女子才必須忍受這樣的痛楚。


  朱軒姝同母親一樣,都是大腳。這是她們倆硬生生地掙來的。坤寧宮的皇長女朱軒媖卻是隨了皇后,纏了腳。朱軒姝當年去偷偷瞧過,隔著門,就聽見皇姐在裡頭的哭喊,嚇得她哆嗦著身子,趕忙逃回了翊坤宮,纏著母親非得叫應了不叫自己纏腳。


  能讓向來溫聲細語,說話從不大聲的皇姐發出那樣凄厲的聲音,這痛苦未免太可怕了。


  宮門上的鎖被取下,漸漸打開。鄭夢境的眼下抽了抽,后槽牙狠狠磨過一遍,又一遍。她猛然牽起女兒的手,「走,咱們去乾清宮。」


  她至多,只能到乾清宮,再往外卻是不能夠了。但只要能離宮門近一點點,都是好的。


  鄭夢境不想再於後宮枯坐。是,她叫這牢籠給困住了,的確不能出宮去找兒子。但起碼,自己可以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離她的愛子近一些,再近一些。


  為著找到兒子,朱翊鈞今日的朝會都沒去。朝臣們倒也沒說什麼,有幾個拎不清的倒是上了奏疏,但還沒送到司禮監,就讓內閣給扣下了。


  大學士們倒不是因著皇子走丟,能理解朱翊鈞為人父的焦急之心。此事不僅僅是內監錦衣衛守護不利,事情到現在都沒解決,屆時順天府上下都要有所牽連。


  這些日子以來京中頻頻不見了孩童,順天府尹一直壓著暗訪,並不明察,到時候頭一個要辦的就是他的怠職。到時候莫說是擼了官身,就連功名恐怕都保不住。


  雖然現在吏部重奪回了銓選,但現任順天府尹卻是大學士們舉薦的,那時候銓選還在內閣手中。這下捅了個大簍子,怕是他們五個都不能在天子手裡落下好來。


  申時行甚至已經提前寫好了辭呈,就等著到時候遞上去了。


  朱翊鈞此時的心思同鄭夢境倒是有幾分相似,他也恨不得能親自出宮去找人。「一群一群的,都是飯桶!平日里各個都喊著窮,這個也同朕伸手,那個也跟朕張嘴。朕要什麼給什麼,結果呢?結果呢?!」


  陳矩和田義跪在殿中,不斷地磕頭謝罪。


  「朕要你們謝罪做什麼!快些兒去把皇四子給朕找回來!不是都說是慣犯了嗎?偷了不少孩子了?順天府尹在做什麼?這麼久了,難道都沒查到什麼眉目來?!」朱翊鈞氣得一腳踹在陳矩的身上。


  鄭夢境到的時候,就看見乾清宮內一片狼藉,滿地都是碎瓷片和書本。上好的端硯和湖筆就在地上,碎的碎,斷的斷。見朱翊鈞在發火,她倒開始冷靜了下來,不再有方才那般的戾氣。


  「陛下。」


  朱翊鈞皺眉,「小夢你怎麼來了?」他瞪了一眼田義,「還不快起來將皇貴妃請回翊坤宮去?!廢物,什麼事都做不好!」


  「陛下,奴家想留在這兒,等洵兒回來。」鄭夢境上前幾步,輕輕牽了朱翊鈞的手,「同陛下一起,等他回來。」


  溫暖乾淨的一雙手,給了朱翊鈞些許的力量。「你放心,洵兒一定會回來的。好,我們一起等著。」他暗暗磨著牙,「天子腳下,竟也敢犯事。朕倒要看看,他們背後究竟是何人,竟有這麼大的能耐。」


  宮外一行人步履匆匆,鄭夢境和朱翊鈞一夜未見的兩個兒子正叫人簇擁著入了宮。


  鄭夢境一直站在乾清宮的門口遠眺,待人走近了,她的心也瞬間跳得飛快。


  是洵兒!還有漵兒!


  「回來了,回來了!」鄭夢境扶著門,緩緩跌坐在青磚地上,淚水涌了出來。


  朱翊鈞聞言,大步走了出去,將兩個兒子一同摟在懷裡。「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他鼻子微酸,強忍住淚,上下打量著滿身血污的朱常洵。沒缺胳膊沒少腿,囫圇地回來了。


  鄭夢境跑過來,擠開朱翊鈞,抱著朱常洵看著,「哪兒傷了?帶金,快去叫太醫!」


  朱常洵按住了她,「母妃,孩兒沒傷著。」他低聲道,「母妃,我殺人了。」


  在場所有人,除了朱常漵外,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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