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朱軒媖睜開眼,伸手探了探身邊的被褥,已經涼了。她起身撩開帘子,外頭的嬤嬤趕緊取了軟鞋過來替她穿上。
「駙馬呢。」朱軒媖問道,「什麼時辰了?是不是我起晚了?」
嬤嬤替她打了水來洗臉,「駙馬早早就起了,正帶著小公子在書房早讀。殿下並未起晚,還有半個時辰才是給老太爺請安的時候。」
朱軒媖頓了頓,動作加快了幾分,「半個時辰?已是晚了。以後只要駙馬起來,就叫醒我。既嫁作人婦,自當盡心侍奉。」
嬤嬤沒說話,只心裡發酸。
長長的頭髮被挽起梳作婦人髻,朱軒媖望著鏡中的自己,由嬤嬤們給自己穿上正紅色的新衣。王喜姐為著女兒,備下了幾十箱的衣料,另還有十數個箱子的縫製好的新衣。鏡中的朱軒媖一身深深淡淡的紅,明艷動人。
正堂內,徐思誠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他心緒不定地問道:「光啟,等會兒殿下來了,我是不是別坐在上首比較好?免得怠慢了殿下。」
徐光啟笑道:「殿下的性子在宮裡也是一等一的好,爹等會兒見著人就明白了。您現在是長輩,只管在上頭坐著便是,殿下定不會不快。」邊說著,邊將父親扶上上首坐下。
徐驥抿著唇,雙手縮在袖中微微發抖。雖然父親說新進門的繼母公主性子好,但他在上海的時候,沒少聽人說後娘的不是。但也無妨,一旦有隙,他大可回上海外祖家去。
外頭傳來紛沓的腳步聲,徐光啟丟下一句,「我去迎殿下。」就出了門。幾息的功夫后,他與朱軒媖一同入了堂。
朱軒媖跨過門檻,未語先笑,帶著幾分新嫁娘的羞澀。
嬤嬤在徐思誠的前面擺了一個軟墊,朱軒媖行至跟前,雙膝一軟就要跪下。身側的嬤嬤看得眼酸,堂堂中宮所出的皇長女,什麼時候受過這份罪!
徐思誠嚇得跳起來,將人扶著。「萬萬使不得,使不得。」
「有什麼使不得的。」朱軒媖細聲細氣地道,「您是長輩。媖兒嫁了徐家,自當待公公如親父。」
徐思誠咽了咽口水。公主的親父是當今的天子,他哪裡敢有這份念頭。這一早上的心驚膽戰到了此時卻是升上了極點,莫不是榮昌公主一入家門就要立威吧?
因徐思誠不同意,朱軒媖到底沒跪下,只福了身子將茶給敬了,另奉上一雙鞋襪並自己繡的荷包——荷包裡頭是有錢的。「都是自家繡的,比不得針線上的綉娘功夫好。」
徐思誠笑著應了,接了東西指尖傳來從未觸及的光滑柔軟。上等的緞子製成,即便不是如朱軒媖說的親自繡的,也是下了功夫挑選料子的。當下他臉上的笑意越發盛了幾分。
見徐驥的時候,朱軒媖倒不行禮的,沒有娘給兒子行禮的道理。徐驥有些老大不情願地拱手彎腰,卻見朱軒媖避開了身子只受了半禮。他愣在原處。
朱軒媖笑吟吟地將一副早就備好的文房四寶從嬤嬤手裡取過來,交給徐驥。「我聞驥兒有大才,不敢用金銀的銅臭味污了你,只這個,大概你還會歡喜的。」
最奪眼的玫瑰紫澄泥硯上雕的是歸去來辭圖樣,這還是從乾清宮朱翊鈞手裡漏出來的。正宗善璉鎮出的湖筆,筆管用的是老梅鹿竹。墨是歙縣制墨名人程君房的玄元靈氣徽墨,此墨得董其昌的之盛譽。紙並三刀,富陽的竹紙、鉛山連四紙、涇縣的宣紙,厚厚的疊成一摞。
徐驥只覺得自己看花了眼,想伸手去摸又不敢。過去在上海,他只能見同窗得其之一。只一件兒,就夠人炫耀上半年的,連教學的先生都眼熱。最叫他歡喜的是程氏所制之墨。科場重字,過往有人因字不好而落選的,所以徐驥最佩服能寫得一手好字的董其昌,如今自己卻將擁有得其所贊的程墨,心裡自然激動。
「可萬莫要嫌棄了。」朱軒媖望著徐驥的表情從不情願變成微愕,淺笑,「因父皇定的日子太匆忙,只尋到了這些。驥兒若有旁的想要,回頭只說與我便是。」
徐光啟見兒子只顧驚愕而不接過東西,皺了眉咳嗽一聲。徐驥恍若初醒地趕緊接了,這是他頭一次看見這麼多的好東西。徐家貧困,哪裡用得起那麼好的東西,尋常習字,徐驥都是用完這面再翻一面接著用。就是外祖吳家也斷捨不得將這上等的紙買來給自己用。
「還不謝過你娘。」徐光啟溫聲道。自己的小妻子是真費心了。
凡是文人,心裡自有一股傲然。徐光啟也不例外。他自認在京中再找不出第二個同自己這樣熟知西學和火器之人,天家必得要用自己。只他不曾想到天子會用聯姻的方式來籠絡他。若朱軒媖是跋扈的性子,怕是這門婚事並不能達到朱翊鈞心目中的效果,偏這個女兒溫婉心細。
徐光啟嘴角帶著笑,看來自己日後不上進,不將所學悉數報效天子,可是說不過去了。
只心中還是悵然,此生都與內閣無望。而獨子徐驥也不得不為了功名從家中除籍。
朱軒媖將徐光啟的表情盡收眼中,微微挑眉。
見過家裡的一祖一孫,朱軒媖底正式成了徐氏婦,接過了徐家的管家大權。不過在那之前,朱軒媖還有事要做。
「駙馬,媖兒想先去給婆婆和姐姐上柱香。」朱軒媖低垂了眉眼,「雖然婆婆同姐姐不在了,但禮不可廢。」
徐光啟連連點頭,「不錯。」
朱軒媖莞爾一笑,落在徐驥的眼裡滿不是一回事。該不會是想拿自己的生母來作妖吧?
為了上香,朱軒媖特地回房換了一身衣服。卻不是起先敬茶的正紅外袍了,而是妾侍所穿的淺粉色。
徐門一家三個男子在後面看著朱軒媖恭恭敬敬地給過世的錢氏和吳氏上香。徐驥輕輕「咦」了一聲,扯了扯父親,「為什麼殿下是持妾禮的?」
「因為殿下知禮。」徐光啟異常溫柔地望著妻子的一舉一動。他頓了頓,「以後……你就喚殿下娘親吧,莫要生分了。」
對於稱呼,徐驥心裡還有幾分糾結。他「哦」了一聲,並未放心上。
朱軒媖從地上的軟墊起身,舒了一口氣。這樣一來,算是見過家裡頭所有的人了。
徐光啟給兒子布置了功課,與新婦送了父親回房后,也同朱軒媖一起回了他們自己的新房。
「駙馬。」朱軒媖重新換上一開始的那套正紅色衣衫,「媖兒想著,能不能在驥兒除籍前,先不生?」
徐光啟挑眉,「嗯?」
朱軒媖含羞一笑,事涉閨房之事,心裡還是有道坎。「驥兒在家中興許也就那麼幾年。我不想他覺得因為家裡頭多了小的,就冷落了他。左右我還年輕,就是再過幾年生育子嗣,也是足夠的。」
「就依你吧。」徐光啟望著妻子取物而露出的一截皓腕。腕上一隻白玉鐲子都沒能比得過那瑩白的膚色,金鐲與玉鐲輕輕相遇發出動聽清脆的聲響,一下下都敲在徐光啟的心上。他將心裡的那一點悵然都拋卻了。娶妻娶賢,朱軒媖當得這一條。若自己再不好好愛惜,菩薩也看不過眼吧。
因受西學影響,徐光啟一些想法與普通人倒有些不同。雖然從大明朝來看,被奪功名,不能入朝出仕很可惜。但自負學問,也能做出一番成就來。
朱軒媖見夫婿似乎掃去了心頭的那一絲陰霾,又道:「我觀驥兒在京中,並無先生教導,家裡也無兄弟陪著一道念書。駙馬看,要不要讓他去國子監做監生?」
這個倒沒讓徐光啟高興,「如今國子監風氣不夠好,大都愛攀比。便是殿下大開後門,讓驥兒入學,我還怕教壞了他。」
朱軒媖乖順地點頭,「是媖兒不是,只想著國子監的好,卻不知這些細處。幸好沒先斬後奏去同父皇說。看來以後得多問問駙馬。」她倚著徐光啟,「既入不得國子監,那……索性讓驥兒同我的弟弟們一道念書吧?授課的都是翰林高才,想來能教的好。我知驥兒同爹心裡對這樁婚事不高興,有心補償。」
「不過行得通嗎?」徐光啟對這個提議倒是很樂意,多和皇子們接觸,就是日後科場不順,也能隨著去藩地做個幕僚。
朱軒媖笑道:「我是大明朝的公主,既入徐家,便是徐家婦,驥兒便是我的孩子。誰還能攔著公主的孩子?便是去同父皇說,想來也會應的。駙馬也不是不知道,先前可沒有除太子外的皇子出閣聽學的,還不是讓父皇給爭來。驥兒怎麼就不行了?」
徐光啟想了想,還是頗為心動,「那就緩緩再說吧。」他怕現在就去提,到時候滿京都說徐家貪慕榮華,攀附天家,靠著裙帶關係往上爬。這對徐驥以後的仕途並不好。
朱軒媖點頭,讓嬤嬤們將嫁妝單子取來,在桌上擺開清點,半分沒有要瞞著徐光啟的意思。
徐光啟覺著無聊,就說去書房同兒子一道看書。出了房,才看到源源不斷往庫房搬進去的嫁妝,不由咋舌。
天子嫁女,紅妝十里。怪道入仕無望之人一心想攀上天家娶得公主。有這麼幾座金山銀山在,怕是這輩子都吃用不完了。
朱軒媖同徐光啟正是新婚,她又刻意伏低做小,同徐家人相處地還算融洽。但王喜姐卻在坤寧宮裡病著。
「媖兒。」王喜姐將轉醒,還沒睜眼,就喚出了女兒的名字。
沒人回應,整個裡殿都悄然無聲。
「看我的記性。」眼淚從王喜姐的眼角落入青絲之中,「媖兒前日就出嫁了。」
都人沒答話,將皇后從床上扶起來,喂她喝下一碗苦藥。
「我自己來。」王喜姐從都人手裡接過絲帕,擦了擦嘴,「明日媖兒就要回宮了吧?記得早些叫我起來梳妝。」
都人應了諾,將她腰后的隱囊抽出來,扶她躺下。
王喜姐躺在床上,兩眼怔怔地望著床帳頂。她喝葯之後並沒吃蜜餞甜嘴,並不覺得苦,最苦的事情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麼算得上苦。
沒了皇姐作伴,朱軒姝便不再去坤寧宮了。她整日呆在自己的屋子裡,傻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麼,吃飯都沒了心思。朱常治同她是最親的,見姐姐這樣不免擔心。可想來想去,他也不知道怎麼將人給哄高興了。
朱軒姝在綉綳前坐了許久,一針都沒下,抬眼看到門口期期艾艾立著的幺弟,彎了彎嘴角,「我這兒什麼時候不讓你進來了?要來同我說話便來。」
「哎——」朱常治大著膽子走進去,自己搬了綉墩在姐姐身邊坐下,半晌憋出一句,「別擔心。」
朱軒姝故作不知,「我有什麼可擔心?」
朱常治湊近她,「如果二皇姐也遇著這樣的事,你就同我一起逃出宮去,咱們才不嫁。」
「逃去哪裡都是父皇的天下。」朱軒姝嘆了口氣,掃了一眼天真的弟弟,「怕是我們還沒逃出直隸就叫逮回宮了。」
朱常治一臉嚴肅,「不會的,我已經想好了!我把自己所有的錢都給舅舅了,等過幾年,皇姐挑人的時候就會有好多好多錢。到時候我買通了內監,咱們裝成小太監逃出去。就往漳州跑,史公公不是在漳州嗎?他還有船,咱們坐船,不管去哪兒都好。」
朱軒姝揉了揉弟弟,沒說話。她一直在想當日朱軒媖對她說的話。她們是享盡富貴的皇女,便是用不著和親,婚嫁之事也由不得自己。若是能攤上一戶好人家,便燒了高香。
前路茫茫,朱軒姝不知道未來自己會遇上什麼樣的事,嫁給什麼樣的人。但經過姐姐的這一場婚事,她已然明白過來,便是地位再崇高,再得父皇歡心,也並沒有用。
命由天定,不由己。
朱軒姝挨著弟弟的腦袋,愣愣地望著飛到宮檐上停下的鳥兒,看著它們彼此啄著身上的毛,過了一會兒又飛離。
真羨慕,想去哪裡,想做什麼,都可以。
朱常漵倚在門邊的牆頭,手裡握著話本子,停了幾息功夫,離開了此處。
守門的內監低頭不語,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次日一早,王喜姐還沒等都人來叫就醒過來了。都人攙著她坐在梳妝桌前,給她上了厚厚的脂粉去遮住滿臉的病態。
朱軒媖與徐光啟一道入宮,在見過朱翊鈞之後就分道揚鑣。一個留在乾清宮與朱翊鈞說話,一個去後宮見母親和弟妹。
王喜姐一衝眼看著女兒的婦人髮髻,就止不住地要哭,強忍住了眼淚,將人摟過來。「我的兒,苦了你。」
「駙馬待我很好,公爹同驥兒待我也好。母后不必擔心。」朱軒媖在母親熟悉的溫暖懷抱里笑眯了眼。
見過宮中諸人後,朱軒媖餘光瞥見了一直坐在邊上扭著指頭的妹妹。「我同妹妹去說些體己話。」
王喜姐點頭,「去吧。」
等姐妹倆走後,李太后在田夫人的攙扶下從位置上起身,「哀家年紀大了,久坐不得,先回宮了。」
眾妃嬪起身相送,待太後走了,也紛紛告辭。
鄭夢境倒是沒走,留下與皇后說話。「媖兒看著並沒有不高興的,娘娘這下可以放心了吧?我起先還怕她籠絡不了徐家那個小子,現在倒是覺得媖兒長大了不少。」
女兒不在,王喜姐強打起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她斜歪在隱囊上,有氣無力地道:「起先咱們都擔心,現在看來卻是不必了。我這心吶,也放下了。」
鄭夢境從都人手裡端了葯,遞給王喜姐看她服下。「哪裡就能放得下心?我同娘娘都是做母親的,對上孩子,這心吶,永遠都操不完。」
「可不是。」王喜姐喝完葯,將碗擱在桌上閉目養神。
偏殿里,朱軒姝小心翼翼地問著姐姐,「徐家還好嗎?」朱軒媖離開皇宮的這幾日里,她的心就一直懸著。
「人又不會吃了我,有什麼可怕的?」朱軒媖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但不斷絞動著手中的帕子,「起初我聽皇貴妃的話,還當驥兒有多難應付。其實也不過是個孩子。」
朱軒姝默默地望著姐姐,酸澀地道:「皇姐不過比他大了半歲有餘。」
「可我現在是他的母親。」朱軒媖咧了下嘴,「就是他的長輩。在我眼裡,他不是孩子是什麼。」
朱軒姝目不轉睛地望著對方的臉,希望從上頭看出一、些端倪來,不過最後還是以無奈的落敗告終。
朱軒媖牽了她的手,包在掌心裡搓著。「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先不提會不會遇上,」她的目光從妹妹的臉上移開,「就是遇上了,你記得萬萬莫要同父皇逆著來。軟和著,才能爭到最多的東西。」
朱軒姝一下子沒聽明白,搖著姐姐的手,希望她能說得更明白些。
「傻姝兒。」朱軒媖笑了笑,點著朱軒姝的眉心,「往日里覺得你聰明,怎麼這上頭這般不開竅呢。」
朱軒媖嘆道:「你是爭不過父皇的。既然橫豎都要嫁,為何不多替自己想想?」她道,「你只看到父皇替我選了一個這樣的人家,這樣的駙馬,甚至連公主府都沒給我建。可實際上呢,因著父皇心裡的愧疚,給我的嫁妝甚至能建三個公主府了。」
朱軒媖笑得意味深長,「父皇覺得虧欠於我,日後必對我有求必應。姝兒,這才是我想要的。」她的眼中迸發出一種光芒,朱軒姝從未見她露出這樣的目光,說不清心裡是種什麼感覺,只覺得姐姐與出嫁前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我不會讓徐驥除籍的,不僅如此,終有一日,我的孩子,也要能躋身朝堂之上。」
朱軒媖嫁出宮后,沒了王喜姐的庇護,便聽了不少閑言碎語,有的話直戳著她的心。她氣,她惱,卻拿那些人毫無辦法。徐光啟的舞弊案朱軒媖通過旁敲側擊,從公公的口中得出大致的輪廓。逼的自己下嫁於徐家的,不是父皇,而是那些別有用心的朝臣。
今日欺辱我者,毀我夫婿前程者,致我家散者,他日必叫你不得不臣服於我腳下!
朱軒姝抬頭望著姐姐,那番鏗鏘之言猶在耳邊迴響。昔日覺著溫順軟和的姐姐,現在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姝兒,你必會笑話我吧?這樣的話不能對旁人言,我只同你說說罷了。」朱軒媖笑得自信,「我知此路艱辛,可世上沒有容易走的路。無論是母后,還是皇貴妃,人人都在如履薄冰地行著腳下的路。荒蕪之地亦能存活,我不懼。」
沒有消沉,沒有怨天尤人,和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樣。朱軒姝打心眼裡地希望姐姐的心愿可以成真。
不過自己的路,又在哪裡呢?
姐妹兩個又說了會兒話,徐光啟就來接人了。他在乾清宮和朱翊鈞的相處令彼此都很不自在。
父皇二字,徐光啟叫不出口,朱翊鈞聽著也覺得彆扭。先前覺得讓女兒嫁於徐氏是自己深思熟慮后的想法,現在看來還是想的太少了,沒料到之後二人相對會有這番尷尬。
同樣,徐光啟在王喜姐的跟前,也說不出「母后」。
王喜姐笑道:「無妨的,不過是個稱呼,本宮也不在意。只要駙馬待榮昌好,本宮就心滿意足了。」
「那母后現在可真真兒是稱心如意了。」朱軒媖笑著從偏殿過來,跨過了門檻,走到徐光啟的面前很自然地挽了他的手,「天色不早,媖兒就先同駙馬回去了。」
王喜姐點點頭,「去吧。」還不忘叮囑,「你們的宅子離宮裡頭近的很,以後記得多回宮。」
朱軒媖應了一聲,和徐光啟一起出了宮。
馬車上,徐光啟問她,「娘娘看起來,似乎病了?」妝容再濃,還是遮不住那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病態。
朱軒媖點頭,「我一見母后就看出來了。」頓了頓,「不過她不提,我就權作不知道吧。」
徐光啟喟嘆一聲,透過窗紗看著飛快往後移動的街景。
隨著榮昌公主的婚事塵埃落定,宮裡頭又開始忙活著陳太后的事。王喜姐和鄭夢境輪番上陣,領著嬪妃們在榻前侍疾。往往一整日下來,個個都是腰酸背痛的。
「有的時候真想讓你父皇再納幾個嬪算了。」鄭夢境讓吳贊女給自己揉著腰,略有些抱怨地道,「整個宮裡頭的人,一隻手都數的過來,有些病得比仁聖太后還重,一點用都派不上。」
朱軒姝知道母親這是說的氣話,若真叫父皇再選次秀,納了新妃嬪,她自己就頭一個關起門來拈酸要哭。「母后的身子打皇姐出嫁后就不好,母妃就擔當著些。」
鄭夢境嘆道:「我哪裡不知道?多少次讓娘娘回去歇著,她偏不願,硬撐著,活生生將身子給一點點敗了。」
其實大家心裡都知道,陳太后已經差不多了,只熬日子罷了。在這最後的時間裡,誰都不想讓自己落下遺憾。陳太后雖不管事,在宮裡看起來像是壁上花,可正因為諸事不管,才落得個比李太后好的名聲,人人都覺得她和氣人。如今這個和氣人要走了,旁人想起來,心裡就覺得酸澀不已。
太醫幾乎是在仁壽宮裡扎了根,三四個太醫整日圍著陳太後轉。開出來的方子每一副都給陳太后灌下去,可她仍舊不見起色。他們私底下已經給朱翊鈞說過了,若是陳太后能熬過今歲冬天,就算是老天開眼,菩薩賜福,依著他們這些凡夫俗子的葯,大抵過不了秋天。
朱翊鈞在得了消息的時候,還在乾清宮裡翻著奏疏,聽了這話就看不進去了。他讓田義備了鑾駕上仁壽宮去探病。
陳太后這輩子生育並不多,唯一一個公主還早早地就夭折。她打心眼裡就把朱翊鈞當成了自己的孩子疼愛,偏這個孩子的娘還活得好好的,言行上不能逾了矩。
這般克制著的情感,落在朱翊鈞的眼裡就成了與生母的極大不同。母后絕不會像母親那樣說出讓自己退位,潞王登基的話,也不會幾次三番地讓自己給舅家恩賜,更不會在國本上給自己添堵。
現在想起來的,樣樣兒都是好的。
朱翊鈞坐在床前,望著陳太后枯槁的面容,手輕輕拂過她蓬亂如雜草的白髮。小的時候,有一次他病了,被父皇勒令搬出坤寧宮的陳太后特地從冷宮偷偷跑出來看。自己睜開眼的時候,就看見連髮髻都沒顧得上梳的陳太后蓬亂著頭髮頂著一雙哭成紅棗樣兒的眼睛在床邊看自己。
現在這個人要走了,像皇祖父,像父皇,像文忠公一樣。
朱翊鈞沒能等來陳太后清醒的時候,就先被陳矩給叫走了。武英殿大學士帶著奏疏在乾清宮裡等他。
鑾駕剛離開仁壽宮,陳太后就若有所覺地睜開眼。空氣中還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是朱翊鈞慣常愛用的熏衣香。
「陛下,來過了……啊。」陳太后很確定。她笑了笑,滿是皺紋和斑點的臉皺成了一團。「皇貴妃啊,以後讓陛下他,別來了。前朝事多,不必為哀家費神,多跑這一趟。」
鄭夢境將她扶起來,小心翼翼地喂著葯。「這是陛下的孝心,娘娘啊且受著才是。」
喂進去的葯,吐的多,咽下去的少。鄭夢境時不時就要放下了勺子,用絲帕給陳太后擦去嘴角漏下來的葯汁。
陳太后艱難地喘著氣,望著鄭夢境眼下的青黑色,「你也別忙活了,只管照顧好自己就行,瞧你,都憔悴成什麼樣了?自己個兒的,身子,哀家心裡,明白的。」她緩緩抬起手,推開了葯碗,「不過,沒幾日活頭了,再多的葯,喝了也是無用。」
鄭夢境死死抿著嘴,用力眨巴掉眼中的淚意,扶人躺下。她牽著陳太后的手,低低地挑著宮裡的趣事兒說,將陳太后哄睡了,才無聲地哭出來。
萬曆二十四年,七月戊寅,仁聖懿安康定皇太后崩。
王喜姐擦了臉上的淚,「差個人去宮外,知會榮昌一聲。」
鄭夢境捏著她的手,用了點力道,「娘娘萬莫哀毀傷身。」
「我自省的。」王喜姐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又讓人跑了趟乾清宮,看看朱翊鈞下了什麼旨意不曾。
帝后一道道的手諭從兩宮發出來,閣臣們率百官上奏恭慰。皇子皇女們換上了孝服,等著喪事的正式操辦。
出人意料的是李太后是哭得最厲害的那個。與陳太后相伴多年,年紀相仿,如今斯人先一步去見了祖宗,再念及視不了物的自己。李太后覺得,自己興許也離大限不遠了。而自己一旦撒手人寰,不成樣的李家又當如何?思及此,哭得越發厲害,勸都勸不住。
朱軒媖也入宮哭了一遭,之後就在宮裡住下——王喜姐的狀態實在是太差了些,不得不令她憂心。徐光啟則以駙馬的身份,一直伴駕。幾位皇子免讀百日,替仁聖皇太后守孝。
仁壽宮裡的哭聲不斷,內外誥命,只要還能下床落地走路的,無不入宮哭喪。
偏也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坤寧宮出了事。小廚房裡的一場火,釀成了大亂。因宮人們都忙著陳太后的喪事,所以一時救火不及,眼看著火勢越來越兇猛,在燒毀了坤寧宮后,竟叫風一吹,往乾清宮那裡蔓延過去。
徐光啟護著朱翊鈞到安全的地方,陳矩、田義呼喊著宮人們去將水缸里的水取出來滅火。
然而於事無補,乾清、坤寧兩宮在這場大火中盡數被燒毀。
朱翊鈞望著打掃宮人們,心裡重重嘆了口氣。禍不單行啊。被燒毀的宮殿,怕是還得再從私帑里撥出錢來修繕,自己念茲在茲的火器怕是又要推后了。
真真是不甘心!
不過老天爺似乎還覺著不夠,又再火上澆油了一把。
內監陳富領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前來面聖,「陛下,此人趁亂混入慈慶宮,以棍棒擊傷守門內侍,至前殿檐下欲棒毆皇太子。奴才因於寶寧門見此人行跡鬼祟,所以特意留心尾隨,終發現此人意圖不軌,當即拿下。」
朱翊鈞身後的諸臣面面相覷。這是意欲謀殺太子。死罪。
「奴才還從此人身上搜出來這個。」陳富將一塊牌子雙手奉上。
朱翊鈞接過來一看,乃是一面內閣出入關防牌,當即面色鐵青。王錫爵身為首輔,是大學士中距離天子最近的一個。他的目光從朱翊鈞的肩頭穿過,瞄到了那牌子,不由嚇得後退三分,旋即跪倒在地。
王錫爵身後的張位、王家屏、趙志皋等人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就發覺王錫爵正在拉他們的衣服。能入閣的都不是蠢人,立刻跟著一起跪下來。閣臣一跪,不明就裡的朝臣也陸陸續續地跪下。
「讓錦衣衛帶去鎮撫司,好好查查。」朱翊鈞掃了眼跪了一地的朝臣,身子沒動,只動了動嘴皮子,「眾卿起來吧,事情沒水落石出前,莫要私自胡亂猜測。」
王錫爵只覺得天子的目光穿透了自己,甚至覺得這目光里摻著對自己的懷疑。年事已高的他受不住這份罪,身子一歪暈了過去。
到底是自己的先生,朱翊鈞收起心裡的一絲懷疑,叫陳矩領著人把王錫爵抬去休息,又讓田義去請太醫來。
一陣忙亂中,內閣的大學士們就趁隙往朱翊鈞手裡的那塊牌子偷偷覷了一眼。不看還好,看了之後就連他們都想著自己是不是也該假裝暈一暈。上前認了一回人,彼此面面相覷,沒人認識被抓住的那個人。既然不認識,又怎會有內閣的牌子?
奇了怪了真是。
張位是他們之中心機最深的一位,立刻就明白這是有人要陷害內閣。而且不是他們之中的某一位,是全部。誰最有可能?張位腦子裡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吏部的那些搶走了內閣銓權的混蛋。轉念一想,又覺著不對。吏部都已經要到了好處,怎麼還死咬著內閣不放?沒道理啊,吏部還是有幾個聰明人的,知道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銓權雖然沒有歸還給了吏部,可到底是搶過去了一部分,比原來好多了。誰說日後就不會有求到閣臣身上的事呢?
究竟是誰?
張位絞盡了腦汁,一時之間竟也毫無頭緒。趙志皋湊近他,趁著朱翊鈞的心思沒放在他們身上時,用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問:「如何?」張位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王家屏也慢一拍地反應過來。來勢洶洶,他們需想好全身而退的應對之策,萬不能臨了快告老的時候身敗名裂,留個臭名在青史之上。若是牽扯到意圖謀殺皇太子的案子裡頭,叫人坐實了罪名,怕是下場比當年文忠公遭清算的時候還慘,全家老小都要問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