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眼睛一轉,史賓又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便是如自己所料,要緊的也還是趕緊置備新式火器。而今首要,乃是減少明軍的傷亡。


  要培養一個合格的,能上船隨海商出海進行護衛的兵士並不容易,不知要費多少物力、精力在其中。每每有人在海戰中身亡致殘,史賓都心疼得緊。


  念起京中的情形,史賓不由一嘆。便是已離京多時,可朝中不時傳來的消息,還是能夠從中窺出幾分來的。怕是現在京中不會願意撥出錢來——兩宮都還沒重建,播州也尚未完全平定,到時候還要另賞下金花銀。


  史賓從位置上起身,從打開的窗戶朝外望著遠處的岸邊。


  快是到了月港。待這次整頓之後,自己還是應該再去趟京里,剛好能以送賀禮的名義。


  敗走的假倭在史賓一行離開后,坐上小船,飛快地朝福建駛去。小船速度快,他們早史賓早上十日到的福建。


  到的時候運氣不好,正是夜深,假倭沒有身份路引,又是宵禁時分,不敢上岸,只尋了一個大礁石來藏著。礁石近海,入了夜便冷得要命。怕人見著,他們還不敢點烤火,只聚在一起,不斷搓著手。有經驗的老手早備下了自明商手裡搶來的上等好皮子,裹在腰上帶著,此時便抽出來與大家取暖。


  這一夜誰都沒睡好,輪著起來守值,就怕有什麼變故。好不容易捱過去,收拾收拾東西,將船仔細藏在一處,全都處理妥善了,才敢往岸上去走。


  到了城門口,天還蒙蒙亮,漳州城的城門尚不得開。他們自尋了一個小茶肆,同一群等著開城進去做買賣、尋活計的人處一起——也是為著能探探消息。不過他們到的晚,座兒都沒了,只得捧了茶蹲在路邊就著揚起的灰塵喝。


  又等了一刻鐘,城門就開了。方才在茶肆中喝茶的這些人紛紛從懷裡掏出幾個銅錢來擺在桌上,簇擁至城門口排著隊入城。


  有人見假倭並不急,多事地停了腳步望著這幾個生人,好奇道:「你們不急著入城?」


  領頭的漢子笑道:「咱們早已定了東家。」


  那人瞭然點頭,眼中有幾分艷羨。一扭頭,見城門口已是排起了長隊,氣得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匆匆忙忙跑去排隊。


  一個小子等人走了,才問道:「咱們不用一起入城嗎?」


  漢子瞪了他一眼,「仔細你的嘴,是不是要我將舌頭給拔下來?學不會閉嘴就給我滾回去!」


  小子癟癟嘴,臉上滿是委屈。


  那漢子警惕地抬頭向周遭看了看,見沒人注意到他們,心頭一松。又過了片刻,他才起身,「走了。」他從懷裡摸了幾個錢,也沒看沒數,往邊上的木桌一放,領著人離開了。


  這茶肆乃是個夫妻攤子,本是漳州城外居住。隨著月港成了海商的聚集地,當家的漢子見來往人甚多,有利可圖,便同婆娘商量著開了個茶攤子。也是辛苦,每日半夜裡人家都歇了,他們得起來預備出攤。待城門關了方回去,家中的孩子由長輩看著,也見不多幾面。


  婆娘是個心細人,在假倭上門的時候就留意上了。只是先頭忙得很,沒空去應付。現下人通走了,茶肆空空的,她便閑了下來。見那些人留了錢離開,一邊走過去收錢,一邊朝他們的背影打量,沒留意桌上的錢,待摸著不對,登時「嚇」了一聲。


  漢子以為自家婆娘被茶水燙著了,趕緊撂下客人走過來看。「怎的了?傷著了?」從腰上圍著的兜兜里摸出個清涼藥膏,想給人抹上。


  婆娘又朝遠去的假倭看了眼,推著漢子朝後頭放茶葉和冷水的地方走,將自己手裡的錢給他看。「喏,倭寇的錢。」又另有一個隆慶時候的銅板。


  若說倭寇的錢是從海商那兒得的,那隆慶的銅錢出現就很稀奇了。朝廷幾乎每年都會制新錢,舊的通收回去另重鑄了新錢。而今萬曆二十五年,想高價買個隆慶錢做古董收藏都不成。腦子稍微轉一轉,就知道那些人的來歷了。也就常在海上漂的人才會有,而且還得是劫來的——這錢可有些年頭了,乃隆慶元年的。


  漢子嚇出一身冷汗,比著嘴型,「假倭?」


  「奴看八成是。」外頭有客人喚人,婆娘應了一聲,回頭捶了一下還在發愣的男人,「傻站著做什麼,還不快出去看著。」


  漢子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道:「要、要不要,報官?」叫他婆娘給翻了個白眼,「告的什麼官?那些人背後還有不同哪家有權有錢的有來往?報官?小心叫人倒打一耙,叫咱倆都關進去。你捨得丟下婆母同孩子啊?你捨得,我可捨不得。」


  客人不耐的聲音又響起,漢子尋摸著是這個理,只叮囑了婆娘將兩個不一樣的錢給收好,自去應付客人。


  假倭沒進城,是等著人多的時候好往郊外去。他們打著找東家做活的名頭,一路都暢行無阻。大明朝幾乎每年都有天災,這兩年播州又起*,流民自是不少。許多人在路上遭了劫,將路引給丟了也是有的。查路引的以為他們也是自播州受災過來逃難的,心中可憐,並不曾為難,一路都通行。


  到了郊外一所大宅子,領頭人熟門熟路地走到後門去,敲了敲。


  看門的家人見是個面生,正想關上,卻見人手裡遞出一塊流光溢彩的錦緞來。這錦緞家人在少爺屋子裡見過,鋪著書桌同綉墩用的,乃是此戶人家特地尋了江浙的織戶特製,旁的人家都不曾有。


  上頭還有家徽呢。


  這下便不好將人攔在外頭了,下人將他們迎進來,卻也不敢立刻就往正堂帶,只讓他們在前院某偏僻的廂房坐一坐,另吩咐了侍女泡茶送去,自己往主人房裡跑了一趟。


  當家的老太爺還在榻上沒起來呢,正摟著前月新娶的良妾歇覺,隔著門窗聽家人報,胡亂應了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就又閉上了眼。幾息功夫之後,覺得有些不對,一個激靈坐起來,推著睡眼惺忪的小妾伺候自己更衣。


  假倭等得有些不耐煩,心裡埋怨著人家。不過他們自知冒險上岸本就是險中求富貴,這家主人是他們得罪不起的,為了能活下一條命來享富貴,眼下這點怨氣只得收了。


  將侍女奉上的那碗茶喝盡了,老人家才出來。兩方人見了禮,就叫人將門密密地關上,又喚來心腹管家在外頭守著放風。


  他們說了什麼,倒是沒什麼人知道,不過等老太爺出來的時候,下人都發現他面色不大好。


  這可不應該。新納的這房良妾可是老太爺想了大半年才搞得手的,正新鮮著呢。有那位如嬌似玉的小夫人在,老太爺就沒有不高興的時候。


  管家將假倭給送出宅子,他也不知道這些人是什麼來頭,只從這些人身上的煞氣中估量著不是什麼良民。必是刀尖上討生活的人。他是家生子,知道一榮俱榮的道理,老太爺也知道他口風緊才挑的人來做管家,所以並不曾多問,只悶頭將人給平平安安送出了宅子。


  離了宅子,這些人是生是死,可就管不著了。


  送了人迴轉的管家去了老太爺跟前報了一聲。他低垂著頭,聽著上頭的老人家「唔——」了一聲。等了許久不見吩咐,正打算走,便聽主子吩咐話。


  「你去……去、去把那個,我們漳州的知府是誰來著?」老人家捋了捋自己的白須,年紀大了,記性不好,竟連父母官的姓也記不得了。


  管家恭敬地道:「姓方,方知府。」


  「對,方知府。你去將方知府請到府上來,就說我要同小敘一番,備了薄酒。」老太爺有幾分不確定,「他是喜歡喝酒不?」


  管家點頭,「喜歡會稽的女兒紅。」


  「那就叫人從地窖里把去歲我兒差人送來的女兒紅開一壇出來。」老太爺覺得自己很是大手筆,「再令人挑幾個長相過得去的女子,過來伺候。」頓了頓,特地囑咐道,「就是上回那個李大人從揚州送來的瘦馬。」


  管家一一記下,又重複了一遍,見主人家沒說有錯,就下去安排事情。


  老太爺在上首坐著,將自己方才安排的事情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覺得還是不夠。光一個知府能頂什麼用?自家兒子還在京里做三品大員呢。


  不行,得,得……得再差人去給月港的那幾個送點銀子。


  想起那些慣來獅子大開口的人,他就覺得牙酸。好不容易攢下的這點子錢,又要沒了。


  說到底,這件事還是怪那個史賓!

  不,應該說是天子的不是!做什麼不好,偏來與民爭利。他們下海賺點銀子,容易嗎?那麼大一家子人要養活呢,沒錢能行?沒錢哪裡請來好的先生教族中子弟讀書?讀書讀不好,怎麼去給天家效力?


  老太爺沒那個膽子說天子的不好,只敢腹誹,嘴上卻嘟嘟囔囔著說了一連串史賓的壞話來。什麼底下沒把,心也叫給閹了。天底下哪有不貪的太監,此人定是喝了不少油水,小心肚子給撐漲了。天子就該抄抄他的家,看是不是富比國庫。


  越說越不像樣,最後連身邊的那些下人們都偷著笑。


  笑聲傳入老太爺的耳朵里,氣得他連連敲著拐杖。「笑的什麼?!有什麼可笑的!」嘴邊兩撇潔白如玉的八字鬍叫鼻子里呼出的大氣吹得一動一動。


  下人們趕緊死死抿了嘴,再不敢笑出聲。


  屋子裡又恢復了安靜。


  老太爺滿意地捋著鬍鬚,這才像話,自己在家裡還是說話管用的。他拄著拐杖從圈椅上站起來,慢悠悠地往外頭走。這說話不管用,就得出大事。兒子都在京里做官,要是家裡少了自己,可不就得沒人管這些瑣事了?

  銀子通天,這話不假。只要銀子使夠了,哪裡還找不來鬼替自己做活。


  史賓一到月港就給耽擱了。倒不是有人查他,而是同他一起回港的海商被整了。管著月港的太監存了心刁難人,稱過的貨物又給稱,回回數字都不一樣,一次比一次高。他倒不說是自家秤壞了,只稱這些海商不老實,想偷|稅好賺大錢。


  史賓看不過去,自己出了錢,將那些海商多的稅賦給貼了。大家同為太監,那人見史賓出手,知道他是在宮裡有名號的人物,不能得罪,說了幾句萬不可有下回的話,就把人給放過了。


  還沒等喘口氣,史賓盯著人將貨物運回漳州郊外的庫房時,就聽留下的人過來回報,說漳州的父母官讓衙役過來查過一回,說是有人匿名報於他說庫房裡存有禁|品。不過在看到京里過來傳旨的太監后就草草翻了一回就回去了。


  史賓知道,自己這是叫人給盯上了。還沒等他想好要怎麼將人揪出來對付,就收到了京中天子召自己回去的旨意。


  少不得再將打包好的貨物重新打開,再漳州另尋了交好的商賈買了幾個雕刻精美的盒子裝了,又令尋了一些東西往裡頭湊合,點了銀子和人,就隨那傳旨太監北上回京。


  越往北邊走,史賓就越能看到人在商量開礦的事。他摸不準是不是宮裡真的定了要開礦,特地問了傳旨的太監。


  「還沒定呢。」那太監斟酌了詞,「起碼我來的時候還沒定。宮裡為著這事兒都吵得不行,大學士們都險些打起來。」想起史賓與翊坤宮是有舊的,又多了一句嘴,「陛下同娘娘也吵了,都好些日子沒見。不知道現在和好了不曾。」


  事涉鄭夢境,史賓不由緊張起來,「娘娘向陛下進言了?」


  「可不是。」太監撇撇嘴,「現在直隸亂成一團,大家見帝后不和,覺得娘娘要失寵了,都忙活著打扮自家女兒送進宮來當主子娘娘呢。要我說,娘娘哪裡就這麼容易失寵?都叫陛下捧在手心裡十幾年了。陛下呀,情長著呢。」


  要是已經過世的馮保和文忠公聽見這話,怕是要搖頭了。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朱翊鈞是個什麼脾性。


  帝王貴胄,那也是說翻臉就翻臉的人物。


  史賓只覺得自己心狂跳地厲害,卻又不敢叫旁人看出來,連催都不曾催一聲,只跟著那太監慢慢往上走。心裡倒是打定了主意,等入宮后就向天子說一說開礦的事。


  無論如何,礦是斷不能開的。這件事他和鄭夢境是一個立場。


  不過,若是能在陛下面前替娘娘美言幾句,讓他倆重新和好就更妙了。


  史賓想起自己新準備了一套從馬六甲帶來的西夷衣裳,到時候送給娘娘,不知道娘娘穿了會不會叫陛下耳目一新。


  朱翊鈞聽說史賓來了,趕忙叫人進宮來,也免了尋常的那套虛禮。這叫田義心裡很不是滋味,見史賓的時候沒少叫人吃白眼。史賓也不在意,宮裡本就勢利,自己久不在宮中,難免人走茶涼。


  等見了史賓,朱翊鈞看過了遞上來的禮單,就開口問他願不願意回京來。「秉筆的位置朕還替你留著。」


  史賓猶豫了一下。回京來,意味著可以更多地見到鄭夢境,也能在許多地方幫著她。可這些時日在海上和月港的遭遇令他不得不放鬆。若是此時離開,便意味著假倭與沿海鄉紳的勾結會越發緊密。而假倭本就是大明朝海上的重要敵人。


  史賓也曾想過自己向朱翊鈞討了兵權,在漳州組建一支獨立的海上力量,與假倭相抗。不過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天子不是個好相與的性子,疑心病重,幾乎是每一個帝王的特徵。他已在海事上有所建樹,要是讓天子以為自己想要聚集一支力量包攬了所有海事,並於漳州起兵事,鬧起兵禍來,就與自己想法相悖。


  史賓是太監不假,不會娶妻生子,可兄弟卻是有後人的。待立了新國朝,便是無法呆在漳州,帶著家人逃去外海也是條活路。


  林海萍嘲笑他想得多,做得少,史賓承認這一點。這是他多年來在宮裡浸潤下來的性子,透進骨子裡去了,再改不掉。


  何況他還擔心自己的提議會不會令朱翊鈞聯想到其他人身上去。比如……翊坤宮。


  可身為大明朝的子民,史賓放不下沿海作惡的海賊。就此回京,放棄與他們抗爭,史賓有些做不到。


  種種緣由疊加在一起,讓史賓不得不猶豫是否回京。


  朱翊鈞見他猶豫,便道:「你先想想,此事並不很急。」心裡覺得可惜,念著得另選幾個人。


  還有幾分不屑與不滿。史賓的這種猶豫對他而言是一種輕慢,本該為天家做事,指哪打哪,現下卻因己之利想要拒了。看來海事的利潤果然豐厚,也不知這人在漳州可有藏下多少銀兩。


  沒見著人前,朱翊鈞覺得他哪哪兒都好。待見了人,就不那麼親了,各種念頭都冒了出來。


  不得不說,史賓對朱翊鈞的脾性還是摸得挺透的。若他知道朱翊鈞心裡在想什麼,現在怕是得拍著胸口大喘氣,覺得自己沒提組建兵力是特別明智的選擇。


  史賓看著天子臉上淡淡的表情,知道他對自己方才的猶豫有了不滿。此時提及鄭夢境必不是個很好的時機。可他又怕此時不提,以後便再沒有機會了。躊躇了一下,他道:「聽說……陛下同娘娘置氣了?」


  朱翊鈞斜睨了他一眼,「怎麼?要替皇后說情?」


  史賓忙低了頭,「不敢。」卻又道,「不過奴才覺得,娘娘所進言的話,並不錯。」


  朱翊鈞冷哼一聲,「怎麼?你個奴才也想對朝事大放厥詞?朕不想聽這些。」


  史賓垂了頭,靜默了一會兒。他原想對朱翊鈞說,而今海上假倭與佛郎機人橫行,若是開礦會引起不必要的內耗,而沿海一帶的鄉紳已與他們勾結多年,絕不能就此不管。


  若說宗親是大明朝一個巨大的包袱,那這些里通外賊的大明朝子民就是不斷蠶食的蛀蟲。全是國蠹。


  可史賓不能說,他手中沒有證據證明鄉紳與假倭勾結,即便有,也只能證明這一家,扳倒一個人。可朝中為官的,家在沿海一帶的,又有幾個是清白的?砍了一個,後頭還有千千萬萬個。這事兒,他一個人做不來。


  何況天子已是顯露出對自己的不信任了。事涉機關要務,絕不能再提。


  對秉筆之位,史賓還是心動的。沒人想過在海上漂泊不定的生活,在海上久了,還是會想要留在陸地上,腳踩著的是堅實的土地,令人感到無比安心。


  史賓拿不定主意,最後還是決定去看一回鄭夢境,以送禮的名義去,問一問娘娘對這件事的看法是什麼。一想起鄭夢境,他的臉上就不自覺地帶了紅暈,極淺極淺。


  落在朱翊鈞的眼裡,就很不是滋味。勾起早些年被他埋藏在心裡的那一絲隱秘的猜測來。收在袖中的雙手慢慢收攏成拳頭,一點都沒叫人知道,連一直在邊上服侍,全副心思放在他身上的田義也沒發現。


  這股怒火令朱翊鈞想要找個地方宣洩,可是眼下不行,他還得端著,當著這些奴才的面,斷不能失了君威。


  「你退下吧。」朱翊鈞冷冷地道,「朕累了。」


  史賓沒說話,躬身施禮退出啟祥宮。今日的天子給他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是因為陛下的年紀大了嗎?開始恐懼起生死來——尤其是定了國本之後,一種隨時隨地會被人取而代之的害怕。


  史賓這般想著,請了人給自己帶路去翊坤宮,想要給鄭夢境提個醒。


  正殿內,朱翊鈞枯坐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吩咐道:「備了鑾駕,朕要去翊坤宮。」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