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朱常漵在前世曾做過開放宗親科舉,不過當時做的匆忙,朝中也沒什麼人可以給自己做幫手,與眼下的情景完全不同。他把能回憶起來的那些前世政令統默寫下來,再逐字逐句地一一審查修改,務必要做到盡善盡美。
胸有成竹地拿著這份章程去見閣臣的時候,朱常漵信心滿滿地認為不會有比這個更好的了。
彼時開放宗親科舉,尚未來得及思考除籍,現下兩個合起來一起做,阻力自然是要大得多,不過從來就是有志者事竟成,用盡了心思就行。
張位還是沒有徹底死心,想通過與朱常漵的接觸來說服太子。只是對方鐵了心,壓根聽不進去。
「張先生,父皇已是允了皇叔父的奏疏,下旬鄭藩就會除藩。」朱常漵朝張位一笑,「父皇正是興頭上,張先生萬萬莫要掃了興才好。」
朱常漵可是記得分明,張位心心念念著開礦。若現在不找點事情給他勞心下,怕是又會將主意打回開礦上去。所以咬死了口,又因趙志皋力挺,回回都叫張位鎩羽而歸。
宗親除籍的事進行地很順利,雖然有不少小插曲,但總算還是比較圓滿地定下了一個合格的章程來。朱常漵在這件事上體現出來的能力,令五位大學士對他刮目相看。特別是王家屏,歸家后與家人言道,國朝後繼有人。
朱常漵對此一無所知,不過看首輔對自己的態度,心裡也是有幾分明白。趁著勢頭,他加快了腳步,將朱載堉獻財建學之事宣揚開。
「皇叔果真要在京中建學?」朱翊鈞本以為這不過是朱載堉不願上繳家產的借口,沒想到竟然真的要建,不免再次向兒子確認,「果真?」
朱常漵點頭,「果真。」又道,「母后也說了,若非因囊中羞澀,這回建義學,她也要出些銀子。只是翊坤宮的現銀通要給除籍的宗親,並沒有餘下的了,這才作罷。不過母后已是和入宮探望的舅母說好了,到時候鄭家會替她投一份錢進去。」
「是做善事,所以錢多錢少倒無所謂,心意在裡頭就是了。」朱常漵望著上首的父親,「兒臣覺得,倒是可以用舅家的名頭,在京城再看看,可有旁的人家也願意的。到時候讓他們的子弟一併來學里讀書便是了。」
義學館必會請來名師大儒,都是有錢也請不著的。現在不過投些錢進去,又能賺來名聲,又能叫族中子弟有個讀書的好去處,何樂而不為。
提起鄭夢境,朱翊鈞的臉上就微微泛紅。他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將目光轉向其他地方。「你……母後身子如何?」
朱常漵故作驚訝,「父皇不是每日都尋了太醫來問?莫非太醫不曾告訴父皇母后的近況?」將眉頭皺起,「看來太醫越發不行了,竟然罔顧聖意,該叫他們緊緊皮才是。」
朱翊鈞有些惱怒,又不好對兒子發作,只得道:「你去吧。」忽想起一事來,「你大皇姐……朕已是准了。明兒就下旨,到時候你若有空,去看一趟。」還特地叮囑,「莫要擺太子的儀仗,就當去你舅家,走走親戚。」
「兒臣省的。」朱常漵心中一嘆,他的確虧欠這個皇姐良多,便是父親不說,自己也是要去的。
徐宅中,朱軒媖將嬤嬤遞過來的單子看了一遍,確定無誤,「就這樣吧。」她將單子還給嬤嬤,望著嬤嬤遠去的背影,在位置上默了一會兒,站起身來環視這處屋子。
屋子裡四處堆積著箱子,全是要送回宮裡去的。這些東西大都是當年孝端皇後為著朱軒媖而特意備下了許多年的。
如今連同這所宅子,全都要歸還給天家。
因為朱軒媖已經從玉牒上除名了。這是她早就和徐光啟說好的事。在收到除籍聖旨的那天,徐驥沒多說什麼,只是越發用功念書了。他知道家中做出這樣的決定都是為了自己。
沒有人會想離開自己的親生父祖,即便關係並不是大好,即便去的人家是自己的外祖家。可自己的根子是在這裡。自己姓徐。
徐驥並非不懂朱軒媖的付出,只是少年心性,犟著嘴不願說個謝字,心裡卻定了決心。今日娘親舍了公主之名,再不得入宮見一見生父,於亡母靈前跪拜一番。他朝自己必定奉上命婦霞帔,讓她風風光光再次走進紫禁城去。
這一番決心需得有刻苦讀書才有效。徐驥現在只擔憂一事,徐家原是貧苦人家,在京中根本沒有房宅,現在收了宅子,一家子全都要回上海去。不知道從未受過苦的娘親受不受得了?會不會後悔。
還有他剛出生,還未滿一歲的幼弟。原是三五個人伺候著的,往後就得靠著娘親一人親力親為。本是皇親國戚,以後就淪為白丁,不知道他長大了之後,會不會怨恨他們。
徐驥很喜歡這個弟弟,讀書讀得頭疼了,就上朱軒媖這兒來看看弟弟,小心翼翼地抱了一回,再趕著父親回府前偷偷回書房去。弟弟白嫩嫩的一雙小手,總愛抓著他的衣襟不放,徐驥一點都不排斥,便是沾上了口水也歡喜得很。他喜歡父親給弟弟取的名字,徐駿。徐驥、徐駿,他們兄弟倆就是家中的兩匹良駒,他日必定騰飛萬里。
便是心裡有這一萬個歡喜,徐驥才覺得對這個弟弟有所虧欠。旨意下來后,徐家就開始裡外忙活著,他也索性不去書房了,整日就呆在徐駿的邊上,一手推著搖籃,一手捧著書卷。
徐駿醒了,見有熟悉的兄長的在身邊,也不哭鬧,只隨著兄長的讀書聲,咿咿呀呀地學著。徐驥也不嫌他吵鬧,將念書聲放得越發慢,好讓弟弟跟著。
隔壁人來人往搬箱子的喧嘩把剛睡下沒多久的徐駿給吵醒了,他癟了癟嘴巴,正要哭,卻見一雙手將自己抱起來。
徐驥抱著弟弟走到朱軒媖的邊上,看著宮裡來的人將東西悉數從屋中搬走,心裡極不是滋味。
朱軒媖朝他笑了笑,自他手中將兒子抱過來,輕輕拍了拍,「這幾日累得你也沒法子好好念書。」
徐驥搖搖頭,「他日若中了殿試,我的才學可進不得翰林院,少不了要外派。屆時就與駿兒天各一方,再見不得了。便趁著這些日子,好好看看,以慰將來的相思之苦。」
「怕的什麼。」朱軒媖將自己的分心從兒子手上搶回來,「這個可不能亂玩,仔細傷了自己。」
徐驥伸手接過弟弟,「娘親多事,還是我來吧。」
空出手的朱軒媖取了絲帕,給兒子擦了擦口水,「總有再見的日子,又不是外派了就見不得父母了。」她笑眯眯地看著徐驥,「難道驥兒不想日後拖家帶口,將我與你爹,還有駿兒一起去赴任?」
徐驥面上一紅,「若能如此,真真是再好不過。」他一點都不想一家子就此分開,「只若是地方偏遠,娘親還是不要跟去了。太辛苦。」
「往後且有的辛苦呢。你爹說得對,人吶,就該學會苦中作樂。」朱軒媖墊著腳尖,往前頭去看,發現一行人正朝這裡走來。領頭的那個她不認得,看衣服像是司禮監的人,不由暗自思忖,該不會這位就是從天津調來的新任司禮監秉筆馬堂?
她猜的分毫不錯,領著錦衣衛過來宣旨的正是馬堂。
馬堂已是有些年紀了,臉上的法令紋有些深,皮膚倒是白皙。大約因高升司禮監秉筆,喜事上門,所以瞧著氣色特別好,對比眼下徐宅的些許沉悶,卻是有些不合適。
「殿下。」馬堂手捧聖旨,向朱軒媖行禮,「咱家來宣聖上的旨意。」他清了清嗓子,「徐府接旨。」
朱軒媖忙著人去請了正在議事的徐光啟和徐思誠,待人到齊,便跪在徐光啟的身後。
「徐光啟研歷學有功,今賜宅一所,另賞銀三百兩,珍珠五斗。」馬堂笑吟吟地將徐光啟扶起來,「徐家不用搬了。」
朱軒媖一愣,旋即淚水涌了上來。父皇心裡到底還是念著自己的。一番心血終是沒有白費。
「中宮還另有賞賜,不過比不得陛下。」馬堂別有意味地望著朱軒媖,「娘娘還等著接見殿下。」
朱軒媖搖頭,「我已非公主,當不得殿下二字。」她向馬堂行了福禮,「民婦朱氏謝賞。」再抬起頭來,已是滿臉的淚水。她哪裡不知道,鄭夢境這是借著入宮謝賞的名義,讓她再與手足聚一回,同父皇見一遭,上母后靈前拜一次。
全是圓了她最後的心愿。
徐驥抱著弟弟,喜不自禁,對著弟弟白凈的小臉蛋親了又親。他們不用離開京城了,有賞賜的銀錢,也可以雇傭幾個僕婦,不必擔心怠慢了自己的幼弟。
馬堂走後,朱軒媖朝著宮裡的方向拜了三拜。為人父母之後才真正明白些道理,今日這一回,不知道要費上父皇同鄭母后多少心思。母后雖駕鶴西去,可自己還是一如既往有人疼著。
徐光啟將聖旨供起來,上了三柱清香,與父親、兒子拜了三拜。出來看到默默拭淚的朱軒媖,上前牽住她的手。
「辛苦你了。」
朱軒媖搖搖頭,「不辛苦。」反握住徐光啟的手,「我從來都不曾覺得辛苦。」
只盼這回父皇和太子弟弟能啃下宗親這塊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