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熊廷弼因幼年家貧, 看不起大夫, 有了病都是自己琢磨著治,還算略通些醫術。現京師連遭驟雨,致使水患, 恐生瘟疫, 他見大夫不夠, 就撩了衣擺擼起袖子替人診治。
一些簡單的頭疼腦熱, 熊廷弼還算是能看,疑難雜症就得交給真正的大夫了。不過僅僅如此, 也給大夫們減輕了不少負擔。
因京師水災之重, 引起天子重視,朝臣自衙門歸家前, 都會先冒雨去各處看一看。便是做做表面文章, 搏個名聲也好。
這一看,就看出事兒來了。
荊養智途徑崇文門附近, 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忙碌的熊廷弼。他冷笑一聲, 走上前去,「這不是熊督學嗎?」他隨意地朝熊廷弼拱拱手,「多年未見了。」
熊廷弼不吭聲,只顧著照料民眾。
荊養智眯了眼,不依不饒地道:「這些百姓竟還願意讓你親近,想來是不知道當年熊督學的豐功偉績吧?」
不遠處,朱軒姝剛把一個失了父母的孩子哄睡了,直起酸澀的腰板, 偷偷朝熊廷弼那兒去看,卻見一位官員正同他說些什麼。起先也並不當一回事,只作是昔日同僚寒暄,可後來見熊廷弼和那人的表情,就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對。
熊廷弼和荊養智的事兒,還得牽扯到當年他杖責童生致死上頭。荊養智在童生死後,不斷上疏,與熊廷弼彼此攻訐,最終被氣得辭官回鄉。這回又在京中相見,想來對方大概在什麼時候又重新起複了吧。
熊廷弼很不願搭理他,當年的事,且不說誰對誰錯,現下再糾結也沒有任何必要。眼下百姓受難,自己也無心回擊,只當是耳旁風。
荊養智見他不理人,越發說得起勁。「這回入京是為了補官缺而來的吧?嘖嘖,看看你而今的打扮,真真是辱沒了斯文。」
朱軒姝過來的時候,正好聽見後面「辱沒斯文」四個字,當即大怒。她行至荊養智面前,揚了下巴用鼻子打量人。「看你身上的補子,七品官兒?」她冷哼,「都察院的監察御史吧?真真是一張利嘴,也不知素日里究竟為民請了多少命。」
荊養智不傻,當即聽出朱軒姝其中的諷刺之意來,不由跳腳。「爾為何人?!竟在此大放厥詞。婦道人家不居后宅,反倒在人前大放厥詞!真真是世風日下……」
話還沒說完,就被人從後頭踢了膝蓋,「撲通」跪在了水坑裡。
「見了殿下尚不知行禮,竟出言侮辱!該當何罪?」
荊養智呸了幾下不小心濺進嘴裡的泥水,在錦衣衛的壓制下,抬頭去看高高在上的朱軒姝,狐疑道:「殿下?」
朱軒姝彎了嘴角,「受父皇恩典,封號雲和。」
荊養智登時愣在當場,怎麼也沒想到金枝玉葉的公主會出現在這等遍是貧民的地方。就不怕自己給染疾了?!
「大放厥詞?辱沒斯文?恐怕御史大人才是你口中所說之人吧?」朱軒姝垂首看著跪在水中的荊養智,「身穿官服巡視,見民眾受難,不施以援手便罷,還出言侮辱相助之人。御史大人是不是平時彈劾人慣了?都不知道怎麼好好說話了?」
朱軒姝一吐胸中惡氣,就不願再繼續搭理這人。她抬眼想和熊廷弼說話,卻發現對方已經不見了人影。
四處尋了一回,懵了的朱軒姝才想起來。自己方才將身份給透露了。
熊廷弼匆匆回了家,外頭大雨聲響得將燈燭不斷發出的「嗶啵」給蓋住了。她……竟然是公主?!
要提起雲和公主,京中就沒有人不知道的。大明朝開國以來,頭一位和離的公主,當今天子和中宮的掌上明珠,皇太子的親姐姐。雖非嫡女,遠勝嫡女。
熊廷弼緩緩坐在凳子上,嘴中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她說自己和離,問自己是不是嫌棄,卻偏偏打扮得不像尋常婦人。總是含糊著不願告訴自己究竟家住何處,來京中走的又是哪家親戚。
又有哪家閨秀,能同她這般自有,總時時出門?
明明多的是疑點,可自己卻叫情愛給迷住了心眼,半點兒沒看出來。
熊廷弼苦笑著搖頭,手扶著額頭,閉上眼。
原本,他打算等自己補了官之後,京中雨停,再備下厚禮,上門提親。
現在看來,卻是不必了。
熊廷弼咬著牙根,「咔咔」作響。他甚至想過許許多多,他們婚後會有的生活。
她會隨著自己一同赴任,雖然任中事務繁多,自己必以百姓為先。但休沐的時候,可以領著她去看遍周圍的山水。女子禁錮於後宅之中,實是可憐,竟見不得這大明朝的錦繡山河。
婚後不知多久,也許一年,也許三年,或者更久一些,他們會有自己的孩子,也是自己第一個孩子。有她這樣心存善念的好女子,又識文斷字,必能和自己一起教好孩子,日後繼承自己的衣缽,再考個雙解元。
就是個生個女子也無妨,頂好是長得像她。到時候十里八鄉的媒人都會求娶他們的女兒,他一定要挑個最好的女婿。若是女婿有心入朝,他自當為其打點,若執意從武,就將自己的滿身功夫都教與他。
他們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會過得很幸福。自己一定會竭盡所能,讓她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她的一切,都足以讓自己奉上全副身心。
為什麼,偏偏是公主?
淚水從熊廷弼的指縫間流出來。
為什麼?
朱軒姝連日來輾轉各個災民的聚集所,卻都沒能見著熊廷弼。她知道,他在躲著自己。只因她是公主。
明明他們是最不可能結成夫妻的。卻偏偏看對了眼,成就了這一場孽緣。
京中的大雨已經停了。可朱軒姝臉上的淚卻沒有停止。她不甘心就這麼放手,這是自己好不容易盼來的緣分。
熊廷弼家外,一連三天,都會有一輛馬車停在外頭。車上的人從不下來叨擾,日出過來,日落而歸。
熊廷弼知道車上的人是誰,可就是不出去見面。直到今天,他收到了旨意,自己又重新成為了都察院的監察御史。
一切都該塵埃落定了。
熊廷弼將聖旨收好,深吸了一口氣。他走到門前,躊躇了一會兒,將門打開。
自己該和公主說清楚,他們是……不會有可能的。
熊廷弼走到車前,拱手施禮。「殿下。」
車中靜默了一會兒,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氣。「你終於肯來見我了。」朱軒姝挑起帘子,不過幾日的功夫,她就瘦了一大圈,憔悴得很。
熊廷弼猶豫了下,外面終歸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殿下移步,入寒舍一談。」
朱軒姝放下帘子,過了一會兒自車上下來,跟著熊廷弼去了宅子裡面。
為了防止被人知道,吳贊女並未從車上下來,而是叫了個錦衣衛在門外把風。
朱軒姝一進去,眼睛就黏在熊廷弼的身上,饑渴地一寸寸看著。眼淚撲簌簌地從臉上滾落,「你竟捨得丟下奴家一人?」
熊廷弼別過臉,「飛白何德何能,竟入了殿下的眼。殿下乃金枝玉葉,也不該……再繼續輕賤自己。」
朱軒姝伸手想拉住熊廷弼的衣服,又情怯地放下手。「在你面前,我從不曾覺得自己有什麼輕賤的。」她聲音輕極了,卻又能叫熊廷弼聽清她的一字一句,「心悅你,並非自輕自賤之事。」
熊廷弼並不敢去看她,唯恐自己看上一眼就心軟了,甘心拋棄功名,追隨而去。可他堂堂七尺男兒,心中又豈能僅存兒女情長,這天下,這萬民,北夷還在不斷地侵擾大明朝的邊疆。他不能讓自己的腳步停駐於此。
「殿下的情意。」熊廷弼深吸一口氣,將眼淚都憋回去,「熊某隻能……」
朱軒姝尖聲道:「我不聽!」她捂著自己的耳朵,「我不要從你口中聽見決絕之意。」她用淚眼逼視著熊廷弼,「你是在意官職嗎?是怕你我二人結縭后,只能困守於一府之中,無法實現你心中的抱負嗎?」
「你、你我二人,本就不該有這份綺念。」熊廷弼強迫自己硬起心腸來,「殿下請回。今日之後,我與殿下,唯君臣之情,別無二念。」
朱軒姝放下捂著耳朵的手,眼中滿是不信。「你看著我的眼睛,再對我說一次。」
熊廷弼轉過來,可仍舊不敢抬眼看,「今日之後,我與殿下,唯君臣之情,別無……」
「我讓你看著我的眼睛!」朱軒姝疾步走上前,貼近熊廷弼。她甚至能感受到熊廷弼的呼吸,每一呼都吹動著她的心湖,每一吸都帶走了她的情念。「明明心中不舍,為何偏要說出這等違心之言?!」
熊廷弼咬緊了牙關,不肯說半個字。
朱軒姝見他這模樣,登時軟了心腸,哀求道:「若我願棄了公主的身份,你可願與我結為夫妻,攜手此生?」
熊廷弼知道,這時候最為正確的答案是「否」,他不能再繼續給雲和公主任何綺念。唯有快刀斬亂麻的一刀兩斷,才是最好的做法。可他的嘴卻快了一步。
「自當願意。」
朱軒姝含淚點頭,「好。」她擦乾了臉上的淚痕,「有你這句話,便是日後千難萬險,我也甘之如飴。」
熊廷弼伸手想攔住離開的朱軒姝。指尖在華貴的妝花緞上拂過,卻什麼都沒抓住。
京師還沒來得及高興老天爺終於停了雨,就又有一件事爆了出來。當今聖上的愛女雲和公主看中了監察御史熊廷弼,執意要嫁。
這哪裡能成?!
不少朝臣還未來得及打聽清楚虛實,就先上疏或是直接覲見天子,要求聖上約束公主。
朱翊鈞心裡也煩得很,什麼話都不想說,當下就把人給趕出去,奏疏也統統留中。
宮外的熊廷弼有些擔心,他自己被同僚譏諷倒是其次,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哪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自來人言可畏,可他偏偏就不畏懼。只是那日後,就再不見雲和公主,倒是令他頗有些茶飯不思。
都察院的同僚見熊廷弼有些消瘦,不由譏笑,「飛白這是『為伊消得人憔悴』了?」
熊廷弼只作沒聽見。這幾日他認真地想了想,話既然說出口,就再沒收回來的可能。他應了雲和公主,自當做到。
左都御史的桌上放著一封辭官信,而脫下官袍和烏紗帽的熊廷弼則揚長而去,離開了都察院。
朱翊鈞看著左都御史呈上來的辭官信,整張臉都扭曲了。「朕知道了,你先去吧。」拿了信,他就走到里殿去丟在桌上,「看看你做的好事!熊廷弼文武雙全,此次起複,朕還要重用他呢!」
朱軒姝咬著唇,一言不發地想拿過那辭官信。就是見不著人,能看見他的字跡也是好的。
鄭夢境一把抓住女兒的手,沖她皺了眉搖搖頭。轉頭溫聲地對朱翊鈞道:「看來這熊廷弼也算是個有擔當的男兒,也不怪姝兒能看中人家。」她心裡哪能沒氣,在女兒腰上擰了一把,掀了身上褥子起身,走到朱翊鈞的身邊。
「就連陛下都說好的人,自然是人才。哪裡能怪姝兒看上呢?」她輕輕推了推還在氣頭上的朱翊鈞,「陛下不是一直說姝兒像你?自然會同陛下看中同一個人了。」
朱軒姝委屈地垂眼,掰弄著手指。自那日入宮向父皇和母后說自己要嫁給熊廷弼后,父皇就大發雷霆,將自己禁足在宮裡,再不許出去。也不知他現下在外頭好不好,有沒有叫人給欺負了。
朱翊鈞在收到熊廷弼的辭官信前,那可真真是氣到了極點,就連鄭夢境的話都聽不進去了。這會兒見到了信,卻有覺得自己的愛女沒看走眼,的確是個有擔當的。
可這婚事,就是自己點頭,朝臣能答應?
若真辭了官,倒還好說。可朱翊鈞自己捨不得,白瞎了那麼一個人才,就叫人留在京中做個無所事事的駙馬?
別說朱翊鈞,就是朱軒姝也不肯答應。她和熊廷弼在一起相處的時候,沒少聽他說起自己的抱負,還有那些雄才偉略,說著若是自己在遼東任職,將如何抵禦北夷。
為了自己,而叫熊廷弼抱憾終身。這樣的事,朱軒姝打死都不會點頭。她倒寧願自己放手,孤苦一生。
朱翊鈞聽了鄭夢境幾句軟化,掃了一眼悶悶不樂的女兒,哼哼道:「也算是你眼光好。」
朱軒姝咬了下唇,「反正我若是要再嫁,必須是熊飛白。旁的我絕不點頭。」
一句話說的朱翊鈞氣頭又上來了。鄭夢境趕緊攔在他前面,「陛下!」她朝後頭看了眼,「姝兒這牛脾氣,果真是像足了陛下。你倆再吵,接著吵,早些兒將我這條命給折進去算完。」
說罷,扭身坐在綉墩上,誰也不去理會。
見她生氣,父女倆都心裡忐忑起來。朱翊鈞狠狠瞪了一眼女兒,上前勸道:「這不是姝兒不懂事,別為著她氣傷了身子才是。」
朱軒姝立在一旁,倒是想開口說不嫁了,也不鬧了。可心裡記掛著熊廷弼怎麼都說不出口。
鄭夢境用絲帕擦了淚,帶著哭音兒道:「你說要嫁,你倒是說說看,不除籍,你怎麼嫁?我已經見不著洵兒了,難不成還要再叫我往後見不著你不成?」說話間,又怨上了朱翊鈞,「祖宗定的好規矩!竟生生叫我這輩子都見不著自己孩子!」
朱翊鈞能有什麼法子?他也無奈的很,但凡有一丁點的法子,都願意成全了女兒。誰不想見自己女兒過得開開心心,倖幸福福的?誰不希望自己女兒可以覓得稱心如意的郎君?
也不知當日祖宗是怎麼想的!便是防著外戚,也得人名正言順不是?隨便扯個清君側的大旗,真當人是傻子?誰會應?駙馬那是隔著多少層的外戚了,自古以來能有哪個駙馬謀反成功的?
朱翊鈞見鄭夢境哭得不行,就先沖女兒使了眼色,叫她出去,別再他倆跟前晃悠。
朱軒姝委委屈屈地出了門,就見著自己兩個弟弟過來。她忙上前去,「父皇都不叫我留著,母后正哭著呢。」
朱常漵有心說姐姐做的不對,卻又捨不得。前世熊廷弼的結局可不怎麼好,叫自己的皇兄給砍了首級,傳首九邊。到了自己手裡才重新平冤昭雪。他對熊廷弼心裡是有一份愧疚的。
而且沒人能比他更清楚熊廷弼的能耐了。母后雖然和自己一樣都是重生的,可到底久居後宮,對外朝事並不很清楚。
朱常漵也很想自己的姐姐可以如願以償,只是……不易。父皇母后捨不得她除籍,可不除籍,按照太|祖定下的規矩,駙馬是不能入朝為官的。
朱軒姝拉著兩個弟弟出了殿,求道:「好弟弟,總歸看在多年的手足情分上,替我想想法子不是。」
朱常治看了她一眼,默默地從懷裡取了一份信出來。「喏,我那個……也許是未將來的二姐夫,叫我給你的。」
朱軒姝幾乎是將信搶過來的,當著弟弟們的面拆開,如饑似渴地看起來。見不著熊廷弼的這些日子,她心裡一直害怕。怕自己的真心錯付,怕熊廷弼仍舊礙於世俗的眼光,而決意抽身離開。
幸好,他沒有。他寧願舍了自己的抱負,自己的夢想,也要堅守對自己的承諾。
這份諾言如此之重,便是窮盡自己的一生,怕也無以為報。
朱軒姝捂著嘴,好不叫那哭聲透出來,淚珠兒成串地掉下來,濕了衣襟。
「別哭了。」朱常治將自己的絲帕遞過去,悶悶地道,「二姐姐,別難過了。」
朱常漵看了看他,再看看朱軒姝,心裡煩亂地就是拿不出一個主意來。
朱常治算是這姐姐一手帶著的,哪裡忍心看姐姐難過。他猶豫再猶豫,終究說道:「我倒是有個法子。」他朝一臉震驚的朱常漵看去,「但能不能成,可就不知道了。」
朱軒姝止了淚,牽住他的手,「我的好弟弟,快說。便是最後不能成……我也不怨你的。」現在只要有一點點的希望,她都願意去試一試。
萬曆三十二年十一月,天子降旨詔告天下,雲和公主將與熊廷弼於明歲正月成婚。
眾人嘩然,沒想到熊廷弼最後還真的成了天家的駙馬。只不知這位雲和公主有什麼能耐,竟將這位文武雙解元都收入囊中,成了自己的裙下之臣。
但很快,左都御史清醒了過來。
不對呀,上回自己遞上去的熊廷弼的辭官信,似乎陛下還沒批?這、這是說,尚公主的不是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熊廷弼,而是監察御史熊廷弼?!
都察院上下都震驚了。旋即所有人一齊上疏,要求天子悔婚。若不悔婚,就必須要罷免熊廷弼的官身。
二者擇其一,絕不能違背祖宗定下的規矩。
面對眾人的口誅筆伐,朱翊鈞無奈地對女兒道:「你乾的好事兒,還得你自己去擺平了。」
朱軒姝笑得眼睛如同一彎皎月。她向父親福身行禮,「這是自然。」直起身子,她的面容上又回到了天家的尊貴公主模樣,「我自當堵得他們啞口無言!」
同廷推一般,諸位大學士及九卿齊齊聚在乾清宮。
只是今日有些不一般,殿中除了天子、皇太子外,還有一面屏風。
諸臣面面相覷,這後頭必定是女子,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中宮。若是皇后,這事兒可不大妥當。後宮不得干政,女子豈能坐於朝堂之上,與群臣相對?
沈鯉身為首輔,主動出來,「陛下……」
朱翊鈞擺擺手,「沈先生且慢,還有人沒來。」見熊廷弼自殿外進來,才點點頭,「都到齊了,開始吧。」他看了眼屏風後面笑得開心的女兒。
凈出幺蛾子!
熊廷弼上前見過天子、皇太子,以及諸臣,就站在屏風邊上。他朝面如嬌花的朱軒姝輕喚一聲,「殿下。」
許久不見的朱軒姝臉色微紅,並不應聲,只微微點頭,兩隻攏在袖子里的手不斷絞著指頭。
朱軒姝清了清嗓子,「聽說諸位卿家對我的婚事有異議?」
左都御史立即站出來,理直氣壯地道:「這是自然,當年開國時,太|祖就定下駙馬不得為官之訓。而今殿下的婚事,顯是壞了祖訓,破了規矩。」
「壞祖訓?破規矩?」朱軒姝冷哼,「我慈聖皇祖母非后,並不該有徽號,可禮部不也過了嗎?怎麼?現下倒是想起來要照著規矩、祖訓辦事了?當年怎麼不見有人反對?」
左都御史語噎,忙道:「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了?!」朱軒姝喝道,「《皇明祖訓》哪一條寫了可以的?還請教御史大人能指出來,叫我開開眼。」
熊廷弼有些吃驚地斜眼去看,他從未見過朱軒姝這一面,一時竟有些愕然。待回過神來,反而越發喜歡了。
諸臣一愣,他們還是頭一次這樣在殿上被一個女子這般斥責。回頭看看緊閉的宮門,再看看上首完全不管事的天子。
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這不就是陛下拗不過愛女,無視禮節,叫人親自出來懟人嗎?
怪道人言大明朝要……這般不顧禮數,尊卑不分,陰陽不諧,真真是有禮崩樂壞的春秋之嫌!
左都御史落敗,他自然說不出來《皇明祖訓》里哪一條允了的。這本來就是當年權傾朝野一手遮天的文忠公,為了穩固自己的首輔之位,能毫無顧忌地推出條鞭法,才聽了馮保的話,特地為討好了李氏給上的徽號。
早已是既定的事實,塵埃落定,哪裡還容得下他們置喙。
沈鯉見左都御史支吾著說不出話來,皺了眉,上前道:「慈聖皇太后一事,已是陳年舊事,殿下而今不應再提。再者,慈聖皇太后乃是陛下生母,合該受了這尊榮。」
「對啊,哪裡敢說不對呢。」朱軒姝換了個姿勢,「這不就是逼著我父皇去受列祖列宗的唾罵,叫天下人說他不孝么。」
朱翊鈞放下手裡的茶碗,朝朱軒姝看了眼。這潑辣性子到底像的誰,怎麼什麼話都敢往外頭講。
朱軒姝挑眉,透過屏風看著自己面前的諸位臣子,「敢問元輔,你們反對飛白與我的婚事,可是因禮數?」
「這是其一,」沈鯉道,「天下若無禮,則君不君,臣不臣,往後陛下又要如何教化百姓?」
朱軒姝深吸一口氣,「都說士林學子熟讀諸子百家,聖人之言倒背如流。敢問元輔,這可是天底下最知禮守禮之人?」
沈鯉猶豫了一下,他當然不能反對。一旦反對,不等自己走出這乾清宮的大門,就會被所有的朝臣和天下的學子們所針對。
「自然。」
「好,」朱軒姝從袖中抽出一本賬冊來,「我這兒呢,有份東西,還請陳掌印念一念,好叫諸位卿家知道,這讀了聖人言的學子是如何知禮守禮的。」
朱翊鈞朝陳矩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抱著拂塵下去,從朱軒姝的手裡拿了賬冊。翻開一看,面色蒼白如紙。
陳矩忍不住朝殿中的朝臣看去,心下猶豫著,究竟要不要念。
大學士和九卿們心下猶疑,這位陳公公的樣子似乎有些奇怪。莫非這上頭寫的……是什麼大惡不赦之事?難道,還能與自己有干係?否則為何這般遮遮掩掩的?
朱軒姝笑了,「公公為何不念?」
陳矩捏著賬冊的手一直出汗,浸濕了賬冊的邊緣。
「陳矩,」朱翊鈞直起腰板,對於這件事,他也很是惱怒,「念!」
陳矩彎腰行禮,開始照著上頭念起來。
朱軒姝卻不滿意,「陳公公,聲音太小了些,我都聽不見呢。」她幸災樂禍地望著一臉莫名的諸位臣子,「怕是幾位卿家也聽不見。」
陳矩不得已,將聲音提高了不少。
「……八月廿八,禮部侍郎郭正域族人,收受惠州商賈張氏賄賂,利用其舉子身份,瞞報財物五千餘兩。」
沈鯉臉色一白。郭正域是他的得意門生,朝堂上下都知道自己對他有多看重,甚至有意提拔他入閣。正好陳於陛前月因病致仕,閣里還缺人呢。
朱軒姝涼涼地道:「這郭侍郎,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這一記掌摑打在沈鯉臉上,無比響亮。
「九月初二,大學士朱賡外家,舉子張某利用其功名之身,為晉商錢氏舞弊多次,共計收受賄銀八千餘兩。」
朱賡當即跪下,額頭緊貼在青磚地上。
「九月十六,大學士葉向高之外甥舉子吳某,收受徽州商賈黃氏賄銀一萬餘兩,為其瞞報船上財物。」
葉向高抖如糠篩,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還要再念嗎?」朱軒姝好心地問,「不獨大學士們,就連九卿,都在這上頭有記著。若是不信,不妨我們再接著往下聽聽?」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並非不屑,而是不敢。
朱翊鈞冷眼看著跪了一地的大學士和九卿,壓根兒就不想說話。
「你們是大明朝的肱骨,國之重臣,原來就是這麼挖空心思地從朝廷手裡要錢的呀?」朱軒姝冷笑,「果真是知禮守禮。」
「年年都說國庫空虛,光你們這些族人手裡過的銀子,就足以抵消國庫一兩年的進項!還敢口口聲聲地說自己遵祖訓,守法紀。」
朱軒姝在剛拿到這本賬冊的時候,氣得一天都沒吃得下飯。他們天家自己是勒緊褲腰帶,不敢多吃些好的,多穿些好的,唯恐過了頭,就叫人說一句奢侈。
可他們自己呢?!
大筆銀子拿著,朝廷優容揣著,還嫌不夠!
「我聽說當年先皇祖父的首輔徐文貞公家有二十萬畝良田,卻為了逃避田賦,瞞報說只有一萬畝。」朱軒姝拍了拍自己的裙子,「二十萬畝呢,我身為天家公主,也就兩千畝的陪嫁田莊罷了。」
跪著的朝臣大氣不敢出一聲。誰能想到自己這老辣的官場老手,今日竟叫一個丫頭片子給壓得根本不敢說話。
秀才、舉子和商賈勾結,獲取不當錢財,這是自來就有的事。別說今日這賬冊之上的人,就是他們自己當年也是這麼干過的。
這些經年已久,早就成了默認的規矩。
可卻仍然是犯法之事,絕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說的。今日被人一把撕下了窗戶紙,看了個明白透徹。
犯事的,還是他們自己的族人、親人。這顯然就是雲和公主為了能叫自己的婚事能成,特特地盯上了他們。
方才吃癟的左都御史猶不放棄,雖然他知道那賬冊上必有與自己相關的罪證,卻為了心中的大義,仍舊硬著頭皮道:「此乃小人手段,殿下乃女子,不該管這些事。」
「小人手段?」朱軒姝哈哈大笑,「比起你們,我可是光明正大得多了。你們能有多乾淨?對,我是女子,難道女子就不能關心天下事了嗎?當年播州楊氏之亂,石柱宣撫使馬千乘之妻秦氏,一馬當先打破楊氏兵馬。彼時全是男子的大明軍又如何?」
葉向高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銀牙。
「女子怎麼了?女子就不能成事嗎?女子就篤定了要居於後宅,整日只管繡花嗎?我今日便告訴你,身為天家之女,受天子冊封,享國庫歲祿,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身上的一針一線,吃的一米一粟都是源自於百姓。這些我從不敢忘,也絕不能忘!」
諸臣的頭低得越發低了。
「你們呢?明知國庫之銀是用於民生,國庫空虛意味著什麼?你們這些久居官場的朝臣比我要明白的多!可仍然放縱家人犯法。沈一貫之案,不就是這麼來的嗎?不思如何襄助天子治理天下,令百姓安居樂業,國富兵強,反倒這一樁小小婚事上煞費心思。」
「無恥!」
「下作!」
「荒——謬!」
朱軒姝自屏風後站起來,「今日我便是篤定了要嫁給監察御史熊飛白,你們阻攔試試。駙馬怎麼就不能為官了?與其讓這朝堂上遍是國蠹,倒不如能者居之。熊飛白之才,你們心中一清二楚,而今阻攔究竟是出於公義,還是為了私心,你們自己心裡明白。」
朱軒姝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這才覺得心裡舒服些,一掃多日來的鬱氣。她平了平氣,向上首悶笑的父親、手足行禮。「今日雲和多有妄言,實乃心中為百姓憂慮。有不當之舉,還請父皇責罰。」
卻是不說海涵的話了。擺明了態度。
群臣卻是知道,若天子今日罰了雲和公主,在場的他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跑不了。
人最怕的是什麼?不是當下的困局,亦非未來的迷惑。
而是翻舊賬。
誰年少輕狂之時沒做過幾次錯事?
朝堂卻不一樣,翻起舊賬來,那是連帶著一家子的性命。
大明朝可是有過誅九族的先例。
他們忐忑地從地上微微抬眼往上面去看,現下只看天子心裡是如何打算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一直覺得,人生的境遇是外界因素加上自身性格共同造成的。媖兒和姝兒兩個人是不一樣的。媖兒是傳統女性的性格,可以用大和撫子來形容她。勤勞,隱忍,願意犧牲。她的出身,以及性格,決定了她當時開口提出下嫁徐光啟。姝兒的身上更帶有現代女性的色彩,恐婚,崇尚自由和獨立,不愛被束縛。她們兩個人有共同點,但正是性格上些許不同,造成了她們不一樣的結局。
換做是姝兒,她也會同意嫁給徐光啟,但會思考很久,也不會向媖兒那樣對逆境甘之如飴。等她想明白,也許當時事情已經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了。至於兩個都是二婚,這個我當時設定的時候還真沒想到過,後來去查了熊廷弼的資料,才覺得年齡對不上。不過話說回來,在當時女性地位低下的社會環境中,已經和離的她也無法找到找一個更適合的對象了。差的她看不上,好的人家已婚有孩子了。真蹉跎一生,我也捨不得,就當是小小的金手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