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散

  春日已盡,轉眼已至夏初。


  自諸葛亮隨劉備共赴新野,我不知已經有多少次像這樣徘徊於簡廬之外,手中的糕點早已冷卻,卻已沒有人再嬉笑著叫我姑娘,拿過我手中食盒了。


  相識數月,分離數月,一切都仿佛過得太快,快得令我措手不及。


  月前,顧爺爺的身子日況虛弱,鄉裏人都說顧爺爺久勞成疾,已無藥可救。我還在想,顧爺爺身子一向健朗怎麽會說病就病了。直到昨日,我握著那雙曾在沔水救我一命的手,心裏有說不出的苦澀。記憶中的手雖布滿了厚繭,卻是寬厚溫暖的,哪裏像是如今這般瘦骨嶙峋?


  花顧爺爺躺在床上,雙目不似往日生機,混濁不清。他張了張唇,卻說不出話來,勉強吐出幾個字音也含糊不清。


  “子歸……”


  他突然攥緊我的手,力道輕柔得如同落羽一般。我嘴角含了一抹笑意,將另一隻手覆在他的手上,道“顧爺爺,您知道嗎,今日小三子偷偷將李嬸果樹的果子摘了,氣得李嬸追了他好久呢。您還記得羅公子嗎?他說您的病一定會好的,隻是需要多休息,還說過兩日來看您呢……”


  “子歸……”顧爺爺嘶啞著聲音,每一字都仿佛自喉間吐出一般,我知道,他所說的每一字,定是用盡了力氣。


  “他說襄陽城裏的牡丹花開了,很美很美,等您好了,子歸陪您一起去看……”


  “您不是說喜歡吃子歸做的紅花糕嗎?昨夜我與李嬸一同去采了些花瓣,一會兒便為您做……”


  “您說等子歸找到好人家,一定要親眼看著子歸出嫁。若是以後有人欺負子歸,您一定不饒他……”


  眼眶隱隱作痛,顧爺爺蒼老的臉龐被一層模糊的液體遮蓋著,看不真切。他顫抖的手撫上我臉頰,厚重的繭磨蹭著我的肌膚,帶來些許刺痛。他用手拭去我眼角的淚,混濁的目光,神色早已殆盡,我卻能深深感受到他眼裏的溫暖,帶著滿滿的疼愛與不舍。


  “爺爺陪你看花……吃你為爺爺做的糕點……給你買嫁妝,看著你出嫁……”顧爺爺的神色很痛苦,像是溺水的人在水中無助的垂死掙紮,聲音越來越小,每說一句話,便停頓許久。


  “爺爺!不說了!我們不說了!等您身子好了,子歸天天陪您說話。”我失聲大喊,眼裏的淚流得太快,快得他不能為我擦拭。


  他嘴唇動了動,似在說著什麽,聽在耳裏卻變作了聲聲呻吟。我俯下身子,將耳朵靠近他的唇邊,這才隱隱聽出了一些斷斷續續的話。


  “不說……便再也沒有機會說了……羅胤是個不錯的孩子……可……可爺爺知道,在你心裏一直是喜歡諸葛先生的……可是……子歸……”他呼吸突然變得急促,我忙輕撫著他的身子,急道:“爺爺不要再說了,子歸求您。”屋外鳥兒鳴叫得歡,我所能聽的,隻有顧爺爺急促的呼吸聲和我嘶啞的哭聲。


  “先生終歸不是你的良人……爺爺不讓你與他來往過密……是怕你以後受了委屈……”


  “我知道,爺爺我知道……”


  顧爺爺哽咽著,眼裏淌下依舊混濁的淚水,我小心翼翼得想要為他擦拭,卻怎麽也擦不盡,隻能一遍一遍喚著他的名字,讓他別在說話,保存體力。


  他似乎沒有聽到我所說的,喃喃細語“爺爺……爺爺如今已不能陪伴在你身邊了,你好好照顧自己……身逢亂世,你一個女兒家如何自保……爺爺……放心不下!放心……不下……”一句話,他用盡了力氣,所以,握著我的手緩慢鬆開,為我拭淚的手也無力垂下……


  我在顧爺爺的床前呆坐了許久,不哭不鬧,隻是緊緊的握著他早已冰冷僵硬的手,腦海裏的回憶就仿佛走馬燈一般,一樁樁,一件件。


  到這裏已有一年,和顧爺爺的回憶卻少的可憐。我在想,若以前我不是日日跑去簡廬,而是陪在顧爺爺身邊,哪怕隻是靜靜看他佝僂著的身影,或許現在,心裏就不會有這麽多的遺憾。


  李嬸哭著將我抱在懷中,嘴裏一直喃喃著“苦命的孩子”。屋子裏比平日熱鬧了許多,來來往往的人進出這間破舊的茅屋。小三子收斂了性子不再嬉鬧,靜靜的坐在我身邊,時不時昂起頭看我。我的目光從未離開過顧爺爺,他走得似乎並不安詳,他說,他放心不下。


  顧爺爺的墓在鄉鄰協力之下,不出半日便建好了。我望著山頭那一座小小的土丘,心裏從未有過的難過。鄉裏的人死後,大多是這樣埋的。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就連死後有一座好墓也是奢望。


  顧爺爺的積蓄說是為我留著做嫁妝,我卻為他做了一副木棺。我見過鄉裏老人死後的模樣,隻是裹了草席便草草埋了,對於他們來說,連死都太過昂貴。


  此時站在簡廬外,心緒已平靜了許多。手中握著的是書棋幾日前送來的書信,信中所說:劉備依附與劉表,劉表擔心劉備身邊的豪傑日益增多,危其地位,便派劉備攻打曹操。曹操本就對劉備心存芥蒂,便派了夏侯惇等人南下迎戰。諸葛亮為劉備獻計,將夏侯惇引向博望坡,借蘆葦夜風,用於火攻,此次出師以大捷告終。


  信中還提及經此一役,劉備對諸葛亮更是佩服。信裏的一字一句,皆透露著喜意,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點子是他出的。


  走過羊腸小道,遠遠的就能看見不遠處山頭的山包。


  我將食盒裏的糕點一一取出,又仔細的擺放在墳前。這塊地是鄉裏懂風水的先生選的,我也看不出什麽不同來。不過這裏風景很好,墳旁還生長著許多野花,偶爾有清風拂過,帶來陣陣花香,沁人心脾。墓碑是一個木樁,上麵用毛筆寫著花杞之墓。


  李嬸說我不是顧爺爺的親孫女,所以我不用為顧爺爺守喪。可我卻依舊一身縞素,對於我來說,顧爺爺便是我的親爺爺。


  “子歸姑娘。”


  身後一聲輕喚,我轉過身,正見羅胤提了一壺酒緩步走來。


  “顧老生前最愛喝酒,我買了一壺杏酒,想送於花老品嚐。”


  “顧爺爺愛喝酒?我從未見他喝過。”


  “顧老身子不大好,所以很少飲酒。”


  我點頭不語,羅胤亦不語,隻在我身旁靜靜站著。漸漸的,夕陽西下。天空紅彤彤的一片,晚霞似火。


  我拾了籃子,與羅胤並肩走在夕陽的餘暉下,彼此無言。


  “子歸姑娘,以後有什麽打算?”他突然問起。我輕咬了咬唇,思慮了一番,道:“去新野找一個人。”


  “新野路途遙遠,你一女兒家怎麽能去那麽遠的地方?”


  我停下步子,望著他“女兒家怎麽了?有些男子還不如女子呢!”


  羅胤道:“好。不過可否告訴我,你是要去尋誰?”


  “這個嘛……不告訴你!尋到了自然好,尋不到我便一直尋下去,直到尋到為止。”


  羅胤神情一愣,繼而笑道:“你膽子倒是不小。人海茫茫,想尋一個人有如大海撈針,談何容易。”


  “的確不易。”我歎了口氣“可若不去尋,以後一定是追悔莫及。我雖然不知能不能尋到想尋之人,但是趁此機會去外麵走走,看看大千世界增長些見識也是好的。免得日後到了垂暮之年,回想平生,卻發覺沒有什麽值得回憶的事,豈不可惜?”


  他點點頭,忽笑道:“如此說來,我也要去外多走動走動才好。”


  我回到家,天色已經黑了。沒有路燈隻能靠著本能的摸索,跌跌撞撞的,正撞上了一個物體,軟軟的還有些溫暖。耳邊傳來的一聲驚呼“誰呀!”


  我急忙道:“是李嬸嗎?沒撞疼你吧?”


  “子歸!”李嬸又是一聲驚呼,隨之我的雙手也被人抓在手裏,還沒等我說話,李嬸的聲音在這黑夜裏響起“快先隨我回去,顧老的家你是回不得了!”


  “為什麽?”李嬸並沒有回答我,隻是拉著我一路連拖帶拽向她家走,步伐有些急促,好幾次我都差點摔倒在地。


  黑暗裏,遠處傳來幾道男子的大喊,李嬸的身子僵了僵,握著我的手生出了冷汗。我心下疑惑,正想開口,李嬸連忙將我拉到一旁的桑樹底下,伸手捂住我的口。


  “子歸,你好好聽我說。顧老租了吳家的地,如今他歿了,吳家差人來要地,說地荒廢了,要顧老賠銀子呢!也不知是誰嘴大,說顧老還有你這麽個孫女在,你還是快些走吧,被他們抓到可就沒有活路了!”


  李嬸說著,隨手塞給我一個袋子“這裏是一點碎銀和銅板,是顧老生前交給我為你留著的。你拿了銀兩快走吧,可不能在這裏留了。”


  我來不及問顧爺爺怎麽會把銀兩放在李嬸那裏,遠處就傳來一陣怒吼,在寂靜的黑夜中格外響亮“誰在那裏?”


  李嬸一驚,慌忙推我離開“快走!快走!”


  沒有給我時間開口說話,身後的男人一邊叫罵著一邊追趕。我跑進山裏,也不知是鑽進了哪個山,山裏的路通往何方。身後的叫罵聲還在繼續,我沒有功夫去琢磨該走哪條路,那明晃晃的火把此時堪比山間的鬼火,一樣的讓人害怕。


  “撕拉—”樹枝劃破衣裳的聲音。胳膊隱隱傳來刺痛,我皺緊了眉頭。也不知跑了多久,一雙腳陣陣發疼,想是磨起了水泡。腿腳打顫,漸漸得,別說是跑了,就連行走都很困難。


  像是為了襯托頭上的一輪明月,不遠處突然響起幾聲狼嚎。火把停了,傳來細細的討論聲。我知道他們不敢再追上來,山中的野狼凶狠,若是遇到,一定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我見他們沒有追來,便放緩了腳步,剛想著休息,腳下一滑身子失重向下滾去,斜坡上的石子很多,刺破了衣裳,刺進了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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