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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故事

  簫聲嗚咽,如泣如訴,又隱隱有一絲從容閑適的悠遊氣度,聽在耳中,令人神清氣明。聶猛渾身一凜,從狂亂中清醒過來。


  簫聲停住,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踏門而入。


  他不理聶猛,徑直走到那女人身邊,抬手一抹,絕世的容顏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除了那對黑幽幽的眸子,一切都跟尋常女子無二。


  聶猛突然覺得一陣恍惚。剛才眼見的美麗,還有自己片刻的癲狂,像是一場白日夢境,遙遠而陌生。


  「這不是凡人應該見到的一張臉。」老者轉過身,面對聶猛,「留她在此,徒生禍端,年輕人切莫自誤。」


  這老者年近花甲,雖然臉上皺紋縱橫,但身材高大,形容洒脫,眼中神光湛湛,極為有神,手持一支紫竹簫,身背一柄三尺劍,仙風道骨,卓爾不群,此刻定定地看著聶猛,目光溫潤,令人如沐春風。


  聶猛的目光落在那支簫上。


  「剛才,是您的簫聲?」


  「正是。」


  「多謝。」聶猛拱手道。


  「這倒有趣,你不怪我壞了你的好事?」老者笑問。


  聶猛面上一紅,道:「這女人定是妖魔鬼怪,若非您的簫聲,我早著了她的道,下場恐怕不妙。」


  「看你面相粗豪,心裡倒還明白,」老者頷首道。「不過,她並非妖魔鬼怪之流,也不是有意要害你。所有見到那張臉的人,都會被無窮的慾念糾纏。男子見了,情慾橫生,定要一呈**才可罷休;女子見了,嫉恨交加,便會百般凌辱欺侮。她的這幅好皮囊,是她這一世苦難的根源,對於別人,倒並無妨礙。」


  「她是什麼人?」聶猛好奇地問道。


  「你不用知道她的身份,」老者搖了搖頭,「我今天過來,是要帶她離開這裡,然後——殺了她。」


  聶猛悚然一驚,問道:「為什麼?」


  「我有我的理由。」


  這樣回答,便是不打算告訴他。聶猛默然片刻,緩緩開口道:「既然她不是妖魔鬼怪,也並非有意要害人,那我便不能任由您把她帶走。這裡是我家,她是我帶回來的人,不論身份,不問過往,只要是在我聶家門裡,我就斷不許別人動她分毫。」


  「你不怕我殺了你?」


  老者雙目一凜,眼中射出懾人的精光,那股氣勢,彷彿隨時會把聶猛斬於劍下。只這一眼,聶猛便斷定,眼前這老者是一個高手,僅憑這股氣勢,他便不是對手。


  「怕。」


  「那你還敢攔我?」


  「不得不攔。」


  「這麼說,你寧死也要護她?」


  「不是為她,是為我自己。」


  「勇氣可嘉。但就算你拼上性命,也改變不了結果。」


  「總要一試。」


  「哈哈,好個總要一試!」老者聽了聶猛的話,哈哈大笑,剛才展現出的懾人威壓無影無蹤,看了他一會兒,開口說道:「你很好。」


  聶猛不解其意。


  「我可以坐下嗎?」老者突然問道。


  聶猛面上一紅,連忙到牆角搬來一條板凳,放在老者面前,說了聲請坐。他平素行事一向霸道,從不向人低頭,可今天面對這老人,他卻好像變成了一個尋常少年,一身引以為傲的武功毫無用處,連動手的念頭都無法生出。


  老者在板凳上坐定,像跟老朋友聊天一樣,平和地說道:「你是個難得的少年,有自己的堅持,有抱定的信念。我曾經跟你一樣,以為這世間自有公理,非黑即白,對錯分明,只要堅持自己的原則,就永遠站在正確的一邊,不管做什麼事都無愧於心。可是……」


  忽然沉吟不語。


  「可是什麼?」聶猛追問道,「人生在世,不正該如此嗎?」


  「是啊,正該如此,本該如此,可是,人生在世,有太多的可是……」老人感慨萬千,忽地轉開話頭,「我想請你聽我講一個故事,聽完這個故事,你再做決定不遲。」


  「請講。」聶猛拱手道。雖然老者的目的與他的立場相悖,可他對這老者卻頗有好感與敬重,同時也對老者要講的故事生出幾分好奇。


  「很多年以前,有一個俠客,仗著有幾分本事,出來行走江湖。


  「有天晚上,他路過一片廢墟,見有一群人圍著兩個死者哭泣。


  「他便上前詢問,得知附近有一個妖怪,不僅毀掉了村莊,還害死幾乎全村人,只剩這幾個倖存者。村長悲痛過度,活活氣死,村長的妻子也隨他而去。


  「年輕俠客專好打抱不平,見這村莊到處是斷壁頹垣,死者枕藉,難以勝數,其慘痛之狀無可描述,便發下宏願,定要找到這兇手,將其手刃當場,挫骨揚灰,以告慰死難者的在天之靈。」


  「大丈夫當如是!」聶猛贊道。


  老者沖他微微頷首,繼續講道:「可這俠客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他找到這個妖怪,要將其斬殺之時,突然出現一位和尚,攔住了他。


  「和尚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妖怪已然悔悟,並且正在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理當饒它一命,勸俠客不要執著。


  「和尚告訴俠客,這妖怪因殺孽太重,已遭到天譴,不僅法力全失,還被罰在爛泥地里掙扎苟活,忍受萬蟻嚙身之苦,一個輪迴又一個輪迴,直到罪孽贖清為止……」


  「不夠,」聶猛道,「殺人償命。」


  「那俠客也是如此說,定要殺了妖怪,可那和尚定然不許,於是兩人就打了起來。」老者講到這裡,忽然住口,久久不語。


  聶猛等得不耐,追問道:「後來呢,打贏了嗎?」


  「後來……」老者抬頭望著天空,目光深邃,彷彿陷入到久遠的回憶之中,「後來,兩個人的爭鬥變成了兩派人的廝殺,俠客背後有一個師門,和尚也並非孤家寡人。那是一場持續了很多年的慘烈廝殺……」


  老者的聲音漸漸顫抖,眼中隱有浮光閃動。


  「再後來呢?」


  「再後來,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那個俠客。」老者慘然一笑,蒼老的笑容里彷彿含有萬般心酸、無窮悔恨。「他如願斬殺了那個妖魔,履行了自己發下的誓言。為這一句誓言,兩個千載傳承的門派灰飛煙滅,親者、仇者,盡皆死難,他也變得和那妖怪一樣,背負了滔天殺孽。從此以後,俠客就成了孤家寡人,總是在夜裡輾轉難眠。」


  聶猛默然不語。


  當他聽到故事裡俠客的義舉時,直想拍手叫好,恨不能以身代之,可沒想到,最後竟是如此慘烈的結局。這俠客所為,究竟是錯是對?


  一向任俠成性的少年,第一次陷入思考,過了很久,才開口道:「他只是做了該做的事,結果非他所能預料,他沒有錯。」


  「你以為這就是結果?」老者緩緩搖頭道,「這個故事還沒有結束。」


  聶猛一凜,側耳凝聽。


  「殺了那妖怪之後,俠客才知道,妖怪註定要亡於他手,他的師門也註定要因他而滿門傾覆。一切都是註定。他,只不過是冥冥天地間一枚小小的棋子,以為所有的選擇都出於自己的意願,殊不知只是高高在上者的無情撥弄。」


  「怎麼會?」聶猛大惑不解。


  老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他:「你多大年紀?」


  「虛歲十六。」


  「十六歲的少年,能聽我這老頭子講無聊的故事,著實不易。」老者輕輕嘆了一口氣,語氣中沉湎著無窮的感懷,「十六歲,當年他也是十六歲。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紀,鮮衣怒馬,前途無量,有師長的關懷,有朋友的友愛,還有——」他忽然住口不言。


  「我很小就是個孤兒,您說得這些,我統統都沒有……」老人的語氣,勾起了聶猛的回憶,他的語聲有幾分黯然。


  「會有的,都會有的。」老人呵呵笑道。


  「承您吉言,」聶猛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急道:「您還沒有告訴我故事的結局。」


  「對了,故事的結局。」老者自嘲般一笑,拍了拍額頭,「呵呵,人老了,腦子有點不中用。」


  聶猛滿懷期待地看著他,等待他說出俠客的最終結局。


  「你剛才說的很對,俠客並沒有錯。不僅俠客沒有錯,和尚也沒有錯。一個輪迴又一個輪迴,他殺她,本來就是輪迴的一部分。他每殺死她一次,就會讓她進入下一次輪迴,重新受盡萬般苦楚,直到再次被他殺死,就這樣循環往複,十世乃止。」


  聶猛愣住了。


  「是不是很諷刺?他傾盡所有,只為殺掉她,可這不過是她為自己造下的殺業所承受的苦難之一,除此之外,並無任何意義。她從未真正死去,世上也沒人能殺得了她。」


  老人嘆息一聲,閉上雙眼,不再言語。


  聶猛的心中,掀起了浪花。這俠客的遭遇,實在可悲可笑,自己傾盡一切,努力去做的事,結果只是別人計劃中的一部分,當真是造化弄人。


  「所以……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是的,這就是最後的結局,」老者緩緩睜開雙眼,把目光投向草席上的女人,眼中驀然綻放澹澹神光,「今天,就是最後的結局。」


  聶猛突然醒悟,一下子僵住。


  「你、你就是那個俠客?」聶猛瞪大了雙眼,「那她,她……」


  「是的,我就是那個人,但我並非俠客,她也不是妖怪,她遠比妖怪更可怕,乃是高高在上的仙佛。她當年毀掉的不是一個村莊,而是一座巍巍皇城,數十里方圓,百萬生靈,她只用了一招。」


  聶猛愕然。


  屠滅一個村莊的妖怪,人人得而誅之,可屠滅一座城池的仙佛,該當何罪?

  聶猛不知。


  「聽完這個故事,你還要阻攔我嗎?你應該清楚,你攔不住我,也沒人能攔住。因為這是我的宿命,早在我十六歲那年,不,甚至更早,我的命運便已註定,我獨自一人活著,熬過漫長的歲月,等的就是今天這解脫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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