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放火
聶猛的吼聲剛出口,刀還沒有舉過肩頭,飛劍的那一抹白光已到咽喉。
便在此時,一道色如紅霞的流光自草廬內破窗而出,堪堪迎住白光,只聽「叮」的一聲金鐵交鳴,白光登時委頓,化為一條暗淡的灰影,縮回道士背後的劍鞘中。
一擊逼退白光,紅光更不停留,徑往黃衣道士而來,其迅如電,勢若奔雷,在空中留下一道晚霞般的絢爛光帶,久久不散。
黃衣道士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丟出一堆符籙。
可這紅光實在來的太快,比他的飛劍快得多,也比他的施法速度快得多。他只來得及丟出符籙,尚未發動,紅光已經透胸而過,在半空繞了一個圈子,飛回到草廬中。
撲通一聲。
道士的屍體倒在塵埃。
晚霞般燦爛的虛影漸漸消散。
聶猛獃獃地看著這一幕,傻掉了。
十年來,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到自己的渺小。平日里,他是陽城一霸,輕易沒有人敢惹他,因為他有功夫,就算傳授功夫給他的道士一再聲明,這些功夫不過是微末技藝,可在這小小的縣境,這身功夫就是沒有敵手。
所以聶猛不畏懼任何人。
即使他父母雙亡,只是一個孤兒,他也有能力打敗敵人,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現在,他頭一次感受到命不由己的無力感。
這兩天來,他遇到的每一個異人,老者、婦人、道士,甚至是一個小女孩,都有可能輕易奪走他的生命。
在他們面前,他渺小如螻蟻。
吱呀一聲,草廬的門打開了,婦人走出茅屋,穿過柴門,徑直來到黃衣道士的屍體前,撿起一張符籙看了看,又在屍體上摸索一番。
「不必怕,我既然救了你,就不會殺你。」她頭也不回地對聶猛說,「你走吧。」
「大恩不言謝……」聶猛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
「不必謝,」婦人說,「忘掉我們。」
「我懂。」聶猛說,停了片刻,又說:「可我還不能走,我要請張先生去醫治一個人。」
婦人從屍體身上掏出一塊小小的桃木牌,看了看,走到聶猛身邊,「我們不能跟你去,而且我們還要馬上離開這裡,永遠不再回來。恐怕你只能另請高明了。」
「這……」
聶猛感到為難。
毫無疑問,張景初一家是避禍在此的修士,為了救他不得已出手,很可能暴露了身份和行蹤,從而引來仇家,因此才會急於離開。
於情於理,他都不該阻攔。
可是,那個女子還躺在他的院子里,他必須想辦法治好她,贏得與老者的比試。這不是為了那個女子,而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
正在為難,聶猛聽到由遠及近傳來一聲長嘯。
抬頭看時,只見一道青光,自翠屏山深處電射而來,須臾便至。青光之上,站著一名身背葯簍的麻衣男子,徑直落在柴門外。他的穿著雖然普通,身上卻有一股出塵的氣質,飄逸不凡。
御劍飛行?
看到這般神通,聶猛滿懷激蕩,不由駐足觀望。
「夫人,發生何事?」御劍男子一落地,便掃了眼地上的屍身,焦急地向婦人問道。「我感應到劍氣,就立刻趕回來了。」
「來了個玄天宗的道士。」婦人輕描淡寫地說。
「玄天宗?難道他們發現了這裡——」
「對不住,是我引來的。」聶猛歉然道,「那道士是我的仇家請來殺我的,與兩位並無干係。」
「你是……」
「在下聶猛,原本是想請張先生到城中出診,不料中途遇到仇家,尾隨至此,給二位添麻煩了。」
張景初聞言,臉色放緩下來。
「我先前也以為是來找我們的,可是此人法力低微,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如果真是他們派來的人,一定不會如此不堪,而且也不會只來一個。」婦人說著,把桃木牌拿給張景初看,「雖然此人並非為我們而來,可畢竟是玄天宗在冊的道士,若是不見,他們定要追查,而且也不知此人是否在城中另有同門。我想,我們還是儘快離開為好。」
「夫人說的是。」張景初點頭表示贊同,隨手向屍體一指。
只見道士的屍體連同散落一地的符籙,立刻被一團明凈的火焰包圍,片刻燃燒殆盡,只剩下一堆飛灰,山風一吹,飄散無蹤。
兩人轉身欲回草廬,婦人忽地停下腳步,回頭看了聶猛一眼,向丈夫道:「這少年不錯,你看能否幫他一幫?」
張景初聞言,來到聶猛跟前。
「你想請我去救治的人,是何病症?」
聶猛大喜,連忙把那女人的狀況描述了一番。
「聽你的描述,她的癥狀頗有幾分怪異,倒也有趣。若不是我必須離開,便隨你走一遭縣城。」張景初沉吟片刻,從懷中取出一隻淡青色的小瓷瓶,倒出一枚暗紅色的丸藥。
「此葯可活死人,肉白骨,聚氣凝神,歸魂返魄。你拿去給病人服下,若好便好,若不好,那也無法。我只能幫你到這裡。」
「多謝。」聶猛鄭重接過藥丸,放入懷中。
張景初沖他點點頭,攜夫人一起回屋去了。
聶猛對著兩人的背影拱一拱手,轉身沿著竹林小徑向外走去。那個叫青兒的小姑娘,站在門檻上,遠遠地望著他消失在視野中。
聶猛離開綠竹峰,出了翠屏山,時間已近正午,他找到先前寄放馬匹的農家,取出棗紅馬,疾馳而回。
進得城來,聶猛並不回家,徑往城南。
「聶蠻子,他回來了!」
「醉月樓要倒大霉嘍!」
「麻溜的,快去看戲!」
街上眾人認出聶猛,紛紛交頭接耳,跟在棗紅馬後面,浩浩蕩蕩往醉月樓而去。
醉月樓大門緊閉,並不像往日那般熱鬧。
聶猛跳下馬,二話不說,一腳踹開紅漆大門,拔出鋼刀,跨進樓中。
平時一派鶯歌燕舞的醉月樓,此時冷冷清清,只有幾個姿色平平的娼妓穿著小衣閑坐,再無旁人。
「鴇兒呢?」聶猛陰著一張臉,揪住一名娼妓問道。
「媽媽昨晚收拾了細軟,帶著幾個貼心的姐妹,連夜走了!」那娼妓戰戰兢兢地答道。
「走往哪裡?」
「聽說是要往省城。」
「干他娘,跑的倒快!」聶猛惱怒非常,破口大罵。
顯然,那道士是老鴇請來,等了一日不見回信,老鴇料定出了變故,唯恐聶猛尋仇,這才連夜走脫。現在追趕,已是不及。
聶猛憤怒莫名,可又無從發泄,氣得大吼一聲道:
「都給我滾蛋!」
那幾名不得寵的娼妓見聶猛發火,一個個嚇得渾身發抖,急忙鼠竄回屋,收拾東西跑路,同時在心裡暗暗詛咒老鴇不得好死。因為老鴇逃走之時,只說是往省城開張,等安頓下來后就把她們接走,哪想到居然是留她們在這裡等死。
聶猛氣沖沖尋到后灶,點起一支火把。
圍觀者見了,頓時一陣聒噪。「聶蠻子不得了,要火燒醉月樓!」
他們一直跟在聶猛身後,見他點起火把,就知道好戲要開場,一個個興奮得滿臉放光。醉月樓本是一處單獨的院落,並無左鄰右舍,圍牆又高,無殃及池魚之虞,所以眾人不僅不怕,反而個個期待,想要看個熱鬧。
聶猛擎著火把,徑直來到柴房外,打算先從此處燒起,引燃柴房裡堆的乾柴,把醉月樓徹底燒個乾淨。
正要動手,忽聽見柴房內傳來痛苦的呻吟聲。
有人?
聶猛先不忙放火,推開房門,跨進房中。
立刻聞到一股血腥氣。
只見柴房的角落,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哎呦哎呦叫個不停。聶猛上前,將那人翻過身,看清容貌,頓時吃了一驚。
「王狗兒?」
「大、大郎饒我。」王狗兒看見聶猛,嚇得一縮,畏懼地說道:「你一走,醉月樓的人就把我給抓了,還有個什麼青龍幫……他們問我大郎的去處,我不肯說,可實在捱不過……」他說著,渾身不禁顫抖起來。
素日里,王狗兒這樣的潑皮無賴,並不在聶猛的眼中,可是醉月樓這件事,王狗兒為他鞍前馬後忙活了許多,因此才招致醉月樓的報復。看到他的慘狀,聶猛感到一絲歉然,轉頭沖著圍觀人群道:「去找個大夫!」
人群中擠出一個小老頭,也不說話,徑直上前,搭著王狗兒的脈搏診了片刻,又掀開衣服看過傷勢,說:「不礙事,都是些皮外傷,將養幾天就好。」
聶猛聽了,放下心來,從人群中揪出兩個勞力,命令道:「把王狗兒送到醫館,讓大夫好生診治,帳算在我的頭上。」
兩個閑漢還等著看火燒醉月樓的好戲,被聶猛抓了差,頗不情願,又不敢不去,只得背起王狗兒去了。
「各位父老今日做個見證,有與那鴇兒相熟的,也不妨捎個話,漫說她跑到省城,就是到了京城,我也放她不過,定要取她項上人頭。她若敢重新打起醉月樓的招牌,我見一家砸一家,見一家燒一家!」站在後院的空地上,聶猛對圍觀的人群高聲道。
說完,手中火把一揚,扔進柴房。
柴房裡本就堆滿乾燥木柴,遇見明火,頓時熊熊燃燒起來,接著向兩邊蔓延,迅速引燃了整棟醉月樓。
有不明就裡的人見走了水,慌忙吆喝著施救,還要去報與縣衙知道,未及行動,便被旁邊的人急忙拉住,使了一個眼色,再沖一旁駐足觀望的聶猛努努嘴,便什麼都明白了,老老實實的,該幹嘛幹嘛去。
不多時,雕樑畫棟的一座青樓,便化為一片火場。
現在,聶猛只剩下一件事。
他探手入懷,摸了摸張景初所贈的那粒丸藥,心中一時有些複雜。對他而言,這葯是靈驗的好,還是不靈驗的好?
他先前要救那女子,只是出於一時的同情,本打算把她收拾乾淨,花上一些銀錢,請人找個妥善的地方安置便罷。
可是後來老者出現,給他講了那個故事。
對女子的同情,是徹底沒有了,但攬下這樁事情的責任還在,所以他沒有把她交給老者帶走。從那之後,女子就開始成為他的麻煩。
若是丸藥靈驗,難道他真要把女子留在家中,護她一輩子不成?
罷了。
事已至此,自己選的路,只有走下去。若老者堅持不肯越過他對女子下手,他相信憑自己的毅力,一定可以耗走老者,留那女人一條性命,到時再想辦法讓她滾蛋。
打定主意,聶猛收起無謂的心思,整頓好心情,打馬歸家。
街上的人見醉月樓起了大火,紛紛前往圍觀,還有不少人特意從家裡出來觀看。
聶猛騎著高頭大馬,逆著人流緩緩而行。
沿街行出一箭之地,天上忽然出現異象。
只見天空頃刻烏雲密布,濃重的鉛雲直壓下來,幾乎觸到城牆敵樓的尖頂。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時間暗無天日,在醉月樓大火的映襯下,呈現出一片赤紅的色彩。
赤紅色的雲層不斷聚集,不斷攪動,形成一個漏斗狀的凹陷,雲層里電光越來越頻繁地交織竄動,振聾發聵的悶雷聲連綿不絕,轟擊著人們的耳膜。
醉月樓大火已經吸引不了眾人的目光,所有人都把視線投向天空,驚異莫名。
驀地,從漏斗狀的雲層中心,驟然劈下一道電光!
剎那間,所有人的臉龐都被照亮了。
聶猛赫然發現,那道電光的落處,正是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