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人定勝天
趙福民一聽,瞬間懵了。
不是驚喜,而是驚嚇!
感覺這小子是不是瘋了,甚至都忍不住想摸摸他腦門。
“我說永坤哪!”
他下意識地四下瞅了瞅後,才壓低聲音說,“這種話……你怎麽敢講?!”
郭永坤就猜到這四個字吐出來後,對方一定是這種反應,絲毫不覺意外。
因為這四個字,放在這年頭來說,確實有些……
大逆不道!
“老支書,不管你信不信,我完全是為大隊好。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很久,腦子裏甚至已經有一套完整的實施方案,隻要照著去做,其他的我不敢保證,但起碼能讓前頭山的所有社員,以後都不用再餓肚子!”
“可……這事是違法的呀,土地是國家的,怎麽能……”
且不提郭永坤畫出的大餅有沒有可信度,趙福民就壓根不敢朝這方麵想。
這擺明的是教唆他犯錯誤嘛!
郭永坤此刻倒真想將胸口拍得啪啪響:幹就對了,絕對沒問題,不僅不會犯法,而且前頭山將因此青史留名,在國家改革的浪潮中留下濃厚一筆,萬眾矚目,世代康平!
因為現在是1978年7月末,前頭山但凡能邁出這一步,就將直接取締小崗村。
但是……
他不能啊。
“老支書,你知道的,我常去隊部看報紙,也愛關注一些時事政事,我感覺上麵的態度現在是開放的、是鮮明的,隻要是對國家有利的方法,那都是可取的。”
郭永坤說到這裏頓了頓,望向趙福民,用無比真誠的語氣,繼續說,“所以……幹吧!老支書……”
趙福民突然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目光憂慮,托著腮幫子沉思起來。
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良久,終於回過神兒,望向郭永坤問,“你確定你的法子靠譜,真能讓全體社員從此不再挨餓?”
“確定!”
這話郭永坤說得斬釘截鐵。
開什麽玩笑,前頭山一旦取締小崗村,何止不用挨餓?
單是各種政策傾斜以及社會支援,就足以使它踏上一條高速發展之路。
“但……永坤,我這心裏還是不踏實啊,這事真要開幹了,就沒有後悔藥,萬一你對政策的解讀是錯的呢,你考慮過後果嗎?那……可是要坐牢的!”
這一點,郭永坤自然沒有考慮過,因為根本無需考慮。
哦,小崗村數月之後能幹成的事情,他現在幹就不行了?
沒這道理。
但還是那句話啊,他無法將這些還沒發生的事情講出來。
“我相信自己的直覺。”
大概也隻能這樣回答。
“直覺?那玩意兒有啥用,不就是蒙嘛。要真的錯了,那到時坐牢的,第一個肯定就是我,跑都跑不掉!”
趙福民苦笑。
郭永坤沉默。
話說到這份兒上,他也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因為他不能強迫別人以深陷牢獄的危險跟著他幹……
幹一件在對方心裏壓根沒半點把握的事情。
所以一切,還得看人家自己的意願。
“老支書,該說的話,我都說了……”
郭永坤站起身來,深深地看了趙福民一眼後,決定告辭,“還是那句話,我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自己對政策的判斷沒有錯。所以這件事,還望您慎重考慮一下,如果想幹……您隨時可以找我。”
說罷,便不再逗留,轉身離開了。
太陽已經爬上頭頂,灑下炙熱的白芒,將趙福民黝黑的老臉烤得滋滋冒油,沒過多久,汗水更是透過灰色的滌綸幹部服浸了出來。
但他就這樣呆呆地坐在原地,望著郭永坤消失的院門,一動不動,表情擔憂、掙紮、迷茫……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感覺頭昏目眩,像是快要暈倒的時候,一個罵罵咧咧的聲音,突然傳進耳朵。
“趙福民你個老東西,死在外麵了,還不趕快進來做飯,你想餓死我啊……”
趙福民快要僵硬的脖子,終於扭動了一下,望向那扇緊閉的鬆木門。
他到底在猶豫什麽?
明明一個機會就擺在眼前呀,永坤這一年來為大隊所做的貢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毫無疑問,對方確實很有才幹。
現在既然他都拍著胸口保證,可以讓社員們從此吃上飽飯……
那他到底還在猶豫什麽?
害怕坐牢?
他這條老命真的有這麽嬌貴嗎?
就是坐上幾年牢,又有什麽可以失去的呢?
他承認,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不是一位好父親,但他……
卻是一名好支書!
問心無愧。
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以大隊的利益為前提,有時候甚至……不擇手段!
十裏八鄉的種種罵名他全清楚,也知道無數人在背後戳他脊梁骨,甚至有次在路上遇到一個下裏灣的小娃娃,手裏捏著紙人,上麵赤裸裸的就寫著五個大字“趙福民老兒”……
他僅僅一笑置之。
有什麽關係,能掉塊肉嗎?
不能!
所以他根本不在乎。
他隻在乎大隊是否安寧,社員間的關係是否和睦,大家有沒有衣服穿,能不能吃飽飯……
僅此而已。
當然,他的付出也收到回報。
在這前頭山,他就是天。
社員們的天!
無人不聽從他,無人不敬重他,無人不愛戴他!
就為這……
他還有什麽好怕的?
幹了!
搏一搏,有什麽大不了的。
搏贏了大家都有飽飯吃,搏輸了他去坐牢。
就這。
霎時間,趙福民會心一笑。
隻覺得鬱結的心情豁然開朗,甚至都忍不住笑出聲來,不管不顧屋內傳來的叫罵。
笑得,老淚縱橫……
……
夜。
沒有一絲風,燥熱難耐。
屋裏實在待不下人,幾乎所有人家都大門敞開,一家老小搖著蒲扇跑到外麵納涼。
這時有涼床的人家就爽歪歪了,光著膀子躺在涼涼的竹麵上,以天幕為被,以圓月為燈,不費任何力氣就能欣賞璀璨的星河,別提多舒坦。
可謂羨煞旁人。
但涼床實在貴重,整個大隊也就幾戶人家有,更多的社員隻能坐在小馬紮上,或是四處晃悠。
如此一來,人總是不自覺地匯聚到一起,而大隊西頭的打穀場,就是大家心中的納涼勝地。
人真的是多,皆是席地而坐,手中蒲扇搖得呼呼響,三五成群地討論著各自感興趣的話題。
女人們自然是“誰家娃娃長得俊”、“誰家小子相中哪家姑娘”此類的八卦事;男人們分兩撥,上了年紀的愛回憶苦舊往事,感歎過去多麽不容易,年輕人就喜歡窩在角落,各種暈段子層出不窮。
熱鬧非凡。
但就是如此燥熱的天氣裏,也有不少眼尖的人注意到,東頭大隊部的小禮堂中,居然還亮著燈,而且似乎門和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的。
就不怕被悶死嗎?
“誒,彥明,你們隊長雲富是不是也開會去了?”
“是啊,出門時我還碰到了,問他大晚上的開什麽會,硬是不說,搞得神神秘秘的。”
“嘖,全大隊的幹部都去了,感覺要出什麽大事一樣……”
也有些人對此議論紛紛,倒還真被他們蒙對了,可不就是出大事了嗎?
小禮堂裏,一盞30瓦的小燈泡感覺能烤死個人樣,昏黃的燈光灑下,每個人身上都黏糊糊的。
但此刻可沒人顧得上身體的難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站在高台上振振有詞的小夥子身上,內心震撼到無以複加。
“之所以必須分田到戶,是要建立一種聯產責任承包製度,大隊不再背鍋,社員們自負盈虧,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如此一來,就能無限提升社員們的積極性……”
“這……”
“把田……分了?”
“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全是自己的?”
底下總計19人,除趙福民外,所有人都瞠目結舌,被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語驚得死去活來。
“永坤,你瘋了?!”
甚至有人直接懷疑起郭永坤的精神狀況。
“我沒瘋。”郭永坤望向大家,沉聲道:“我就問你們一句,如果按我說的這樣,分給你們每家兩畝田,你們接下來會怎麽辦?”
“那還能怎麽辦,當然是豁出命去種啊!”趙大龍已經緩過神兒來,胸口拍得啪啪響,臉上有種難以掩飾的興奮。
早幹嘛去了,有這麽好的法子居然現在才說,這個永坤也真是的……
剩下的全是自己的——想想都激動啊!
“看,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郭永坤會心一笑。
“從來就沒有什麽所謂的天命,連主席都說過……人定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