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面對內心
那宮人伏在地上,本來塊頭便有些大,想是在宮裡也撈得了不少的好處,下巴上的肉疊了好幾層,大大的肚子本來應當是挺著的,可如今跪在地上伏得極低,肚子上的橫肉正與地面卿卿我我難捨難分。
還未張口下巴處的肥肉便已經微微顫抖,想是心裡實在是害怕極了,又不能表現出來,這肉十分了解他的心思,先腦子一步,將內心的恐懼表現得淋漓盡致。
只聽得悶悶的聲音傳出來:「王……王子,如今天乾物燥,那王……王妃的住處……不,不小心……走了水,這……」囁嚅著終於是吐出了一句話,這位宮人想是頭上的肉有千斤重,一時間還抬不起頭來,只能伏在地上抖得篩糠一般說完了這兩句話。
說完以後許是覺得跪著著實太累了些,受不大住,想將身子再伏低下去兩寸,可誰料一下子沒掌握好火候,便有些徹底地趴了下去,一灘軟肉散開,顯得頗為滑稽。
那宮人頗為笨拙地調了調姿勢,可是卻沒等到北疆大王子的怒火和身子上本該添了的鞋印,殿內反而安靜得出奇,平添了些風雨前寂寂瘮人的苗頭。
思齊此時卻是真的一絲一毫的動靜都沒有發出,除了昏迷后稍顯孱弱的呼吸外,連眼珠子多轉一圈也嫌累似的。像被人施了巫蠱之術一樣,靜得駭人。
雖然已經入夏,可是那宮人許是太過浮躁了些,臉上的汗珠竟然已凝結成滴,斗大的珠子朝地面砸下去,整後背也被汗水浸透,整個人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那攝了思齊魂的人好像突然好心,將思齊的三魂七魄又還了回來。思齊嗆入了不少煙火氣,嗓子緊得發疼,聲音也著實不怎麼好聽,最起碼在那個宮人看來,簡直就是在念奪命的符咒。
「可有找到……屍骨?」
那宮人覺得自己半條命都快沒了,竟然聽見了北疆的大王子似乎是哽咽了一下,像是不敢說出最後兩個字,忍了極大的苦楚才艱難地吐出來「屍骨」這兩個聽起來就令人渾身發涼的字。
「回……回,王子,那……已燒得面目全非,清出來的物件都跟焦炭一般無二……」
思齊還未聽完,就覺得那話中的每一個字都一下一下擊打心脈,又重又疼,一下一下狠狠地揪著,這一下揪得過於重了些,竟然一口血逼出來,從唇角砸到桌案上白色的紙上,格外顯眼。
「除了金器未受損害之外,其它的都已經認不出本來的面目了,只是……只是並未有屍骨的痕迹,想是王妃福大命大,並未遭遇此難。」
本來已經聽不下去,旁人說的話都像是漂浮在空中,而自己卻在一個隔膜之中,可這最後的幾個字,卻是直直地穿透了結界,一下打到自己的心裡。像是將本來已經墮入深淵的人拉了一把,從無盡的黑暗中拉到了暖陽下,使得周身的冰寒全部化去,渡上了滿身的金色。
「她沒死!她沒事!」思齊有些瘋魔一般,就不斷地問人這兩句話。
宮人怔了一下,這才敢將地上的手微微抬起,將按在地上的袖子微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顫顫巍巍地答,:「王妃她吉人天相,北疆的神靈定能護她平安。」
思齊並未對這位宮人做什麼處罰,那宮人戰戰兢兢,兩條粗健的腿彷彿快撐不起那或過於肥壯的身軀,所以那宮人一步三抖,終於抖出了內殿。
這北疆的大王子,做事狠辣乃是傳揚在在的事情,整個北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便是個渾身都是戾氣的魔頭。往日若是宮人犯了錯,不管這事有多麼小,那宮人只怕再也沒命回來,而且還要株連家人。他本來想著今日八成就要交待在這裡,落得一個頭顱落地的下場。
可如此的一個轉換,倒叫他竊喜不已,總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思齊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動了多麼不該動的念頭。
為什麼沈楓的住處走了水,自己居然如此擔憂,在知曉她性命危急時,又為什麼如此反常。
為什麼,自己偏偏喜歡上了仇人的女兒。
自己與母親多年來所受的苦楚,都是拜沈楓的母親所賜,自己明明是想要報復她的不是嗎?母債子償,自己的本意,明明是想要這麼她,讓她也嘗嘗自己的母親曾經受過的侮辱與痛苦。
可是為什麼,在她絲毫不懼自己坦然回視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慌亂得無處遁形的自己,那個浸泡在地獄中,在她的清澈通透面前,無地自容的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這樣的人,不配。
他不去挑釁,不是因為他沒有那個能力,而是因為,他覺得在她面前,自己的一切惡毒的心思,都飽含了來自地獄的氣息。而這種氣息盈貫於他全身,他覺得非但傷害不到她,反而對自己是一種折辱。
後來,與其說他是無心為難與她,不如說自己是在逃。是的,他不敢。
不敢面對自己的心。
他一直自我安慰,說此時不是最好的動手時機,自己要等待一個完美的時機,一擊必中,造成最大的傷害。
直到……這次……他才明白,那不過就是在自欺欺人罷了,那就是一個懦夫不敢面對自己的情感,對於在喜歡的人面前,怯懦而又不想承認的卑微與對尊嚴的維護罷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
也許是她義無反顧,隻身踏入自己的領地,甘願以自己做交換,只為了救一個人。
思齊從小生活的環境中,從來都充滿著恐懼、惡毒、利用,哪怕是他的母妃,也是想要拿他來做拉攏父王,獲取父王憐惜的工具。他的周圍,都是骯髒直白赤裸裸的人貪婪的本性,所以他從未見過真正為了他人著想的人。尤其是女人,從未。
真是可笑,自己第一次覺得這個女人有所不同,居然是因為她要拼了性命去救她的心上人。
思齊不禁有些心酸,可是,自己卻連心酸的資格都沒有,他自慚形穢……身上深紫色的蟒袍,尊貴華麗,暗紋用金絲勾成,可是他自己看來卻覺得像是最為骯髒的泥土裹在身上,纏縛得他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