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六章
這世界空空蕩蕩，他一腳已經陷入深淵中，只有一根繩子還拉著他，沒讓他完全隨著心兒去了，那便是報仇。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心兒臨盆……
「快，快點，拿熱水來，快點。」
周遊看著產婆突然探出門來，滿頭都是汗，本來乾乾瘦瘦的產婆現在臉上卻有些星星點點的油光泛出。
周遊永遠記得，心兒臨盆時，是一個飄雪的寒冬，他還與心兒商量，若是是個女孩，就叫她周雪，若是個男孩，就叫他周寒。
雪寒，不畏凜冽的寒風，越是冬日，越能綻放出自己獨有的那一份美麗。
雖然說產房內設了火盆，可是按理說，就算接生再緊張，也不至於出這麼多的汗……
周遊立馬上前一把拉住產婆還帶著血的手。
「哎呀，周大夫，你可不能碰我，你看看你手上都沾血了，不吉利，哎你抓疼我了。」
「王大娘，你告訴我，心兒……心兒她怎麼樣了。」
王大娘微微頓了頓，表情微微變了變，想開口但是頓了頓終究還是沒有發出聲音，然後突然掙脫了周遊，頭也不回地進了產房。
周遊只能在產房外來回踱步，心急如焚地聽著裡面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他的妻子將嗓子都喊啞了，可是卻依然沒有孩子的哭聲傳出來，只有一句接一句越來越低的喊叫聲，還有產婆與僕人拿著盆子來回忙碌的身影，以及……以及產婆不斷說出的用力，拿人蔘片吊著，吊一口氣……
後面的周遊就聽不清楚了，只覺得耳朵轟隆隆地在響，什麼聲音都被隔絕在另外一個世界里，而他在獨處的這個世界中只能聽到吊一口氣……究竟是什麼情況才能需要用參片吊口氣，他的心兒，他的心兒怎麼會需要這個？
他的心兒明明不需要用那些東西，胡說！你們都胡說！肯定是，肯定是心兒捉弄自己呢，心兒最喜歡開玩笑了，以往就總是從後面捂住我的眼睛，然後讓我猜猜是誰，猜對了還裝作不對讓我再猜一次……這一次，這一次心兒肯定也是想跟自己開個玩笑。
隨著一聲不那麼響亮的啼哭終於是將他從自己的思緒里拉扯了回來，他的……孩子？是他的孩子，就知道，就知道是心兒給他開玩笑的，就知道……
周遊滿心歡喜地看著燭火下幾人匆匆忙碌的身影，覺得略微安心了些，可是又帶著不知名的緊張，彷彿是一口氣堵塞在喉嚨里，他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他只能微微咳了兩聲，又壓了壓嗓子，然後試探著朝著木色的窗欞問了問。
「心兒？心兒……你辛苦了，你還好嗎……心兒？心兒！心兒？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你是不是累壞了心兒……」周遊的話一句一句透過舊棕色的窗子，然後傳到了床上孱弱的人耳中。
一張臉上布滿了汗，已經不再是汗珠，心兒臉上的汗都是成股地流下，幾乎透明的一張臉上粘滿了烏黑的頭髮。
心兒的頭髮並不多，烏黑髮亮的長發因為汗水黏膩地黏附在心兒的臉上。心兒的臉尖尖的，嘴唇蒼白乾裂，已經泛出來微微的白皮，說不出地可憐。
王大娘將孩子抱了出去給周遊看，這孩子一看就跟周遊長得極為相似，鼻子、眼睛、嘴巴，都像，就是這還沒長出來的眉毛不怎麼像，這孩子眉骨頗高，一看便是個有福之人。
只是這孩子有些輕了，想是他娘懷他的時候糟了不少的罪。
周遊的妻子現在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看見了自己的孩子被王大娘抱出去突然釋懷地笑了笑。她滿身的汗水，甚至於有些狼狽，可是她的笑卻是那麼美，就像是能容納一切的江河一般，如水一般的柔情把一切石頭游魚都圍繞起來。
「周大夫，恭喜你，是個……小子。」本來王大娘差點隨了接生后的習慣，要麼說大胖小子，要麼說喜得千金，可是她一路掂量著手中這個偏瘦弱的孩子，始終是說不出口大胖小子四個字。
「大娘，心兒怎麼樣了？」周遊從王大娘的手中接過這個小小的孩子，眼下他還沒有舒展開，皺巴巴地皺成一團的樣子其實說不上究竟有多麼好看。
可是周遊抱著他，只覺得他小小的，好像輕輕一碰就會碎了一樣脆弱，也不敢伸手去碰他，只能輕輕用胳膊環住他小小的身體，然後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蹭了蹭懷中他自己的兒子。
王大娘有些不忍打破這份寧靜，在冗長的緊張之後，突如其來的驚喜往往會使人忘記很多東西。正是因為她不忍心，不忍心讓人在經歷過狂喜以後再經歷一次狂悲的痛苦。
此時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爬起來的心兒，臉上依舊掛著方才那抹笑意背後所蘊含的博大與善良。
可是有些東西，她忘不掉。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也許只有這樣她才能得到解脫。
周寒，周寒……真好聽啊。雖然母親只抱過你一次，但是母親對你的喜愛不亞於你的父親呢。雖然如此，母親還是不希望你能記得母親的存在……
周遊甚至還沒有學習如何熟練地抱一個如此弱小的生命，就已經無師自通抱著他輕輕地搖晃了起來，甚至嘴巴還微微動著吹起了輕輕的哨子，帶了些輕微的氣音來保證這哨子並不會嚇著懷裡的小孩。
吹哨子的聲音突然停頓了一下，「大娘，您這是怎麼了，問了您半天，您怎麼也不說話。」周遊帶著滿臉初為人父欣喜問出這樣的一個問題，反倒讓王大娘有一些措手不及。
王大娘眼神躲躲閃閃，手也在交叉在一起，一隻手疊著另外一隻手然後微微摩挲著自己的手指，與周遊抱著孩子溜達過來溜達過去格格不入。
「嗯……」王大娘試著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欲言又止，沒能說出口心中的話，儘管她憋得難受……可是，她一個字都不能說。
周遊看出來王大娘的神色有些不對勁，該覺得心中有所愧疚，王大娘已經多年沒替別人接生過了，正是因為心兒與大娘的關係好，所以大娘才會答應再接生最後一次。
大娘也許是真的累著了，也許這個孩子的出現實在是過於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