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身世(2)

  李妍道:「我明白,但我從生下時就帶著母親對漢朝的仇恨。因為母親的主人拒絕了大漢使節的無禮要求,漢使節便折磨虐待死她的主人,也就是我從未見過的生父。母親身孕只有一月,體形未顯,又是漢人,所以躲過死劫。逃跑后遇到了為學西域曲舞,在西域遊歷的父親,被父親所救后,嫁給父親做續弦。我很小時,母親就帶我回西域祭拜父親,她在白龍堆沙漠中,指著一個個地方告訴我這裡是父親被鞭打的地方,這裡是父親被活埋的地方,父親如何一點點死去。母親永遠不能忘記他被漢人埋在沙漠中酷曬的樣子,翩翩佳公子最後竟然縮成了如兒童般大小的皺巴巴人干。她描繪得細緻入微,我彷彿真能看見那一幕幕,我夜夜做噩夢,哭叫著醒來,母親笑著說那是父親的憤恨。一年年,我一次次回樓蘭,母親不允許我有任何遺忘。」李妍眼中已是淚光點點,卻仍然在笑。


  我道:「別笑了,別笑了。」


  「母親不許我哭,從不許,母親說眼淚不能解救我,我只能笑,只能笑。」李妍半仰著頭,仍舊笑著。


  我問:「李師傅知道你的身世嗎?」


  「母親嫁給父親時,二哥還未記事,一無所知,母親把對父親的歉疚全彌補到了二哥身上,所以二哥雖然知道自己並非母親親生,但依舊視母親為自己的生母。大哥當時已經記事,知道我並非父親親生,但不知道其他一切,父親也不知道,他從不問母親過去的事情。」李妍再低頭時,眼睛已經平靜清澈。


  我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心情複雜,我該如何做?我們都有恨,但是我的父親只要我快樂,而李妍的母親只要她復仇。


  屋外的琴音笛聲依舊一問一答,隱隱的喜悅流動在曲聲下。


  太陽快落,正是燕子雙雙回巢時,一對對輕盈地滑過青藍色天空,留下幾聲歡快的鳴叫。


  我靠在窗邊,目注著天空,柔聲說:「李妍,我認為你最明智的做法是忘記這一切。你母親是你母親,她不能報的仇恨不能強加於你,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她不能因為自己的痛苦而折磨你,如果你的生身父親真是一個值得女子愛的人,那麼他只會盼你幸福,而不是讓你掙扎在一段仇恨中。如果你選擇復仇,那你這一生還未開始便已經結束,因為你的仇人是漢朝的天子,是整個漢家天下,為了復仇,你要付出的會是一生,你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幸福。」


  李妍喃喃自語道:「雖未開始,已經結束?」她沉默了很久后,溫柔而堅定地說:「謝謝你金玉,可我不僅僅是因為恨,我是樓蘭的女兒,我還有對樓蘭的愛。」她站起走到我身邊,也看著窗外,「不同於西域景色,但很美。」我點點頭。


  「金玉,我很為自己是樓蘭人自傲。我們日落時,雖沒有燕子雙飛舞,但有群羊歸來景;我們沒有漢朝的繁華,但我們有孔雀河上的篝火和歌聲;我們沒有漢家的禮儀,但我們有爽朗的笑聲和熱情的擁抱……」


  我接道:「我們沒有連綿的屋宇,但我們可以看天地相接;我們沒有縱橫整潔的街道,但我們願意時永遠可以縱馬狂奔。」


  「天地那麼廣闊,我們只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牧羊唱歌,漢朝為什麼不能放過樓蘭,不能放過我們?」


  「李妍,你讀過《道德經》嗎?萬物有生必有滅,天下沒有永恆,很早以前肯定是沒有大漢,也沒有樓蘭,但有一天它們出現了,然後再經過很多很多年,樓蘭和大漢都會消失,就如殷商周。」


  「我不和你講書上的大道理,我只想問你,如果有一個年輕人即將被人殺死,你是否要對他說:『你四十不死,五十就會死,五十不死,六十也會死,反正你總是要死的,殺你的人也遲早會死。既然如此,現在被他殺死也沒什麼,何須反抗?』」


  「莊子是一個很受我們漢人尊敬的先賢,曾講過一個故事:『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勸誡人放棄自己不合適的舉動,順應形勢。」


  「我很尊敬這隻螳螂,它面對大車卻無絲毫畏懼。樓蘭地處大漠,彈丸之地,無法與疆域遼闊、土地肥沃的漢朝比,但如果車轍要壓過我們,我們只能做那隻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


  我轉身看著李妍,她目光堅定地與我對視,我緩緩道:「我很尊敬你。」


  「我更需要的是你的幫助。」


  「其實我幫不幫你,你都會如願入宮。以前也許沒有路徑,現在你冒點兒險找機會出現在公主面前,公主不會浪費你的美貌。」


  「公主的路是你擔著風險搭的,我豈是這種背義之人?何況,你能讓我以最完美的姿態進入宮廷。」


  我沉默一瞬,最後拿定了主意:「我會儘力,但以後的事情,恕我無能為力,甚至我的腦袋裡一片黑霧,你能做些什麼?如果想刺殺皇帝,先不說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是刺殺了又如何?衛皇後主後宮,已有一子,衛大將軍重兵在握,衛將軍與三個兒子,衛氏一門就四侯,還有衛皇后的姐夫公孫賀、妹夫陳掌都是朝中重臣,一個皇帝去了,另一個皇帝又誕生,依舊擋不住大漢西擴的步伐。再說,你刺殺皇帝,不管是否成功,你的兄弟以及我,甚至整個園子里的姐妹都要為你陪葬。」


  李妍甜甜地笑起來:「我不會如此,我一點兒武藝都不會,這條路太傻,也非長遠之計。你為何還肯幫我入宮?」


  我想了好一會兒,想著九爺,腦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念頭,最後聳了聳肩膀:「不知道,大概是悲憫。」


  我的話另有一番意思,李妍顯然理解成了我對她行為的支持,眼睛里又有了濕意,握住我的手,半晌沒有一句話,最後才穩著聲音道:「我的心事從不敢對任何人說,我第一次覺得心情如此暢快。」


  我朝李延年的屋子努了下嘴,笑問道:「你哥哥和方茹玩的是什麼遊戲?」


  李妍側頭聽著哥哥的琴聲,俏皮地一笑,嫵媚中嬌俏無限,竟看得我一呆:「還不都是你惹的禍,讓哥哥替你編新曲,教方茹她們唱,估計正在教方茹領會曲子深意呢!」


  我滿臉木然,啞口無言,轉身道:「回去吃飯了。」李妍隨在我身後出門,躡手躡腳地走到李延年屋前偷偷往裡張望,向我招手示意我也去看看。我搖搖頭,做了個嘴邊含笑彈琴的姿勢,再做了個搖頭晃腦、滿臉陶醉聽笛的樣子,笑著出了院門。


  進了紅姑的屋子,婢女已經擺好碗筷。紅姑看到我嗔道:「幹什麼去了?你再不來,我都打算自己先吃了,讓你吃剩菜。」


  我一面洗手一面道:「和李妍說了會兒話,有些耽擱了。」


  紅姑一側頭好像想起什麼的樣子,從懷裡抽出一塊絹帕遞給我:「正想和你說她。」


  我拿起絹帕端詳,原本應該是竹青色,因用得年頭久,已經洗得有些泛白,倒多了幾分歲月流逝沉澱下的人情味。一般女子用的絹帕繡的都會是花或草,可這個帕子的刺繡卻是慧心獨具,乍一看似是一株懸崖上的藤蔓,實際卻是一個連綿的「李」字,整個字宛如絲蘿,嫵媚風流,細看一撇一勾,卻是冰刃霜鋒。


  我抬眼疑惑地看向紅姑,紅姑解釋道:「帕子是李三郎在園子中無意所撿,他拿給我,向我打聽帕子的主人。園中雖然還有姓李的姑娘,可如此特別的一個『李』,只能是李妍的。我因為一直不知道你對李妍的打算,所以沒敢說,只對李三郎回說『拿去打聽一下』。」


  我手中把玩著絹帕沒有吭聲,紅姑等了會兒又道:「李三郎的父親是李廣將軍,位居九卿,叔叔安樂侯李蔡更是尊貴,高居三公。他雖然出身顯貴,卻完全不像霍大少,沒有一絲驕奢之氣,文才武功都是長安城中出眾的。現在西域戰事頻繁,他將來極有可能封侯拜將。一個『李』字就讓李三郎上了心,如果他再看到李妍的絕世容貌和蕙質蘭心,只怕連魂都會被李妍勾去。對李妍而言,再不會有比嫁進李家更好的出路了。」紅姑笑著搖頭,「其實李妍這樣的女子,世間難尋,但凡她肯對哪個男兒假以顏色,誰又能抗拒得了她呢?」


  本來我還打算把帕子交給李妍,聽到此處卻更改了主意。我把帕子收起:「你隨便找個姓李的姑娘,帶李三郎去看一眼,就說帕子是她的。」說完低頭開始吃飯。李敢由字跡遙想人的風采,肯定期望甚高,一見之下定會失望,斷了念頭對他絕對是好事一件。


  紅姑愣了一會兒,看我只顧吃飯,搖了搖頭嘆道:「弄不明白你們想要什麼,看你對李妍的舉動,應該有想捧她的意思,可直到如今連一點兒動靜也無。如果連李三郎都看不上眼,這長安城裡可很難尋到更好的了。」


  紅姑說完話,拿起筷子剛吃了一口菜,忽地抬頭盯著我,滿面震撼,我向她點點頭,低頭繼續吃飯。紅姑嘴裡含著菜,發了半晌呆,最後自言自語地感嘆道:「你們兩個,你們兩個……」


  用完飯,我和紅姑商量了會兒園子里的生意往來后,就匆匆趕回自己的屋子。


  月兒已上柳梢頭,小淘、小謙卻仍未回來,正等得不耐煩,小謙撲著翅膀落在窗欞上。我招了下手,它飛到我的胳膊上,我含笑解下它腳上縛著的絹條,小小的蠅頭小字:

  小淘又闖了什麼禍?怎麼變成了黑烏鴉?你們相鬥,我卻要無辜遭殃,今日恰穿了一件素白袍,小淘直落身上,墨雖已半干,仍是污跡點點,袍子是糟蹋了,還要替它洗澡。昨日說嗓子不舒服,可按我開的方子煮水?

  我拿出事先裁好的絹條,提筆寫道:

  你不要再慣它了,它如今一點兒都不怕我,一闖禍就逃跑。嗓子已好多了,只是黃連有些苦,煮第二次時少放了一點兒。


  寫好后把絹條縛在小謙腿上,揚手讓它離去。


  目送小謙消失在夜色中,我低頭看著陶罐,金銀花舒展地浮在水面上,白金相間,燈下看著美麗異常。我倒了一杯清水,喝了幾口,取出一條絹帕,寫道:


  查了書,才知道金銀花原來還有一個名字叫「鴛鴦藤」,花開時,先是白色,其後變黃,白時如銀,黃時似金,金銀相映,絢爛多姿,所以被稱為金銀花。又因為一蒂二花,兩條花蕊探在外,成雙成對,形影不離,狀如雄雌相伴,又似鴛鴦對舞,故有「鴛鴦藤」之稱……今日我決定了送李妍進宮,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人情,我應與不應都擋不住她的腳步,而她既然敢告訴我身世,以她的心思城府,只怕容不得我隨意拒絕,既然結果不能變,不妨賣她一個人情。我今日沒有給她任何承諾,她也沒有相逼,如此看來她要的不過是我的一個態度而已,但我既然應承了她,這個人情自要落到實處。其實我有些分不清我所要做的究竟對不對,可我對李妍的感情有些複雜,除了敬佩還有同情,也許還有一種對自己的鄙視,誠如一人所說,她的確比我強。


  想起阿爹的死,心中澀痛,再難落筆,索性擱下毛筆,取出存放絹帕的小竹箱,註明日期后把絹帕擱到了竹箱中。從第一次決定記錄下自己的歡樂,不知不覺中已經有這麼多了。


  小謙停在案頭,我忙把竹箱鎖回柜子中,回身解下小謙腿上縛的絹條:


  黃連二錢,生梔子二錢半,金銀花二錢半,生甘草半錢,小火煎煮,當水飲用。黃連已是最低分量,不可再少,還覺苦就兌一些蜂蜜。小淘不願回去,只怕小謙也要隨過來,早些睡。


  我輕彈了下小謙的頭:「沒志氣的東西。」小謙歪著腦袋看著我,我揮了揮手:「去找你的小嬌妻吧!」小謙展翅離去。


  我向端坐於坐榻上的平陽公主行跪拜之禮,公主抬手讓我起來:「你特地來求見,所為何事?」


  我跪坐於下方道:「民女有事想請公主指教。」說完后就沉默地低頭而坐,公主垂目抿了一口茶,揮手讓屋內的侍女退出。


  「說吧!」


  「有一個女子容貌遠勝於民女,舞姿動人,心思聰慧,擅長音律。」我俯身回道。


  公主笑道:「你如今共掌管四家歌舞坊,園子里也算是美女如雲,能得你稱讚的女子定是不凡。」


  我道:「她是李延年的妹妹,公主聽過李延年的琴聲,此女的琴藝雖難及其兄,但已是不同凡響。」


  公主道:「她只要有李延年的六七成,就足以在長安城立足了。」


  我回道:「只怕有八成。」


  公主微點下頭,沉思了一會兒方道:「你帶她來見本宮。」


  我雙手貼地,向公主叩頭道:「求公主再給民女一些時間,民女想再琢磨下美玉,務求最完美。」


  公主道:「你這麼早來稟告本宮又是為何?」


  我道:「兵法有云:『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民女所能做的只是備利器,謀算布局卻全在公主。」


  「你說話真是直白,頗有幾分去病的風範。」


  「公主慧心內具,民女不必拐彎抹角,遮遮掩掩,反讓公主看輕。」


  公主靜靜想了會兒,方道:「聽聞你購買歌舞坊的錢有一半居然是從你園子里的姑娘處借來的,立下字據說一年內歸還,給二成的利息,兩年內歸還,給五成的利息。」


  「是,民女一時籌措不到那麼多錢,可又不願錯過這個絕好的生意機會,無奈下只好如此。」


  公主道:「你這步無奈之棋走得倒是絕妙,落玉坊的生意日進斗金,其餘歌舞坊的姑娘看到后猶豫著把一些身家壓到你身上,一個『利』字迅速把一團散沙凝在一起,休戚相關,從此後只能一心向你。人心聚,凡事已經成功一半。你回去吧!看你行事,相信你不會讓本宮失望,本宮等著看你這塊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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