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失身(1)

  再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霍去病的懷中。


  漆黑夜色,茫茫大漠,只聽得馬蹄隆隆。我望著天空中稀疏暗淡的兩三點星子,心中一片空落落。頑皮的小淘,時常弄壞東西的小淘,總喜歡氣我的小淘,溫順的小謙,處處照顧著小淘的小謙……


  「醒了嗎?」霍去病低頭看著我。


  我沉默了良久后問:「到哪裡了?小月氏嗎?」


  他抬頭望著遠處:「你已經昏睡了一天一夜,小月氏已過,現在快到祁連山了,你熟悉祁連山嗎?」


  我輕輕「嗯」了一聲,身子還有些軟,我撐著馬背坐起:「我想自己騎馬。」


  霍去病柔聲說:「當時看你情緒激烈,所以下的迷藥分量很重,人雖然清醒了,只怕還使不上力氣,我再帶你一程。」


  我沉默了一會兒,輕點下頭。


  黑暗中佇立的山影看著越來越近,遙遙地傳來幾聲狼嘯,在馬蹄聲中隱隱可聞,我心中一動,緊握著霍去病的胳膊,扭頭道:「快一點兒好嗎?我聽到……」我咬了下唇,吞下已在嘴邊的話,轉回頭看向祁連山。


  霍去病策馬加速,一路越過眾人,直向前奔,漸漸地把眾人都甩在後面。我詫異地看向他,他低頭一笑:「希望是你的那隻狼。」


  幾隻狼立在山坡一角俯視著我們,我心緒激蕩,沖著祁連山一聲長嘯,霍去病的馬兒猛然拱背撒蹄,想把我摔下馬,此時山中遙遙傳來呼嘯,伴著我的嘯聲激蕩在山間,馬越發失控,霍去病無奈下索性棄了韁繩,帶著我躍到地上。


  我立即掙脫他,他也未拽我,任由我一面呼嘯著一面急急奔向山坡上的幾隻狼。沒有想到他們見到我,低低嗚鳴了幾聲,居然一甩尾巴倉皇地逃走。我滿心感情,全然落空,氣惱地叫起來:「狼八十九,你幹嗎躲著我?不認識我了嗎?」幾隻小狼從林子間探頭看向我,我低低招呼他們過來,他們剛想走近,忽聽到母親的鳴叫,又齊齊躲了回去,我跺著腳直嘶叫:「我才不會逼迫你們去烤火。」


  霍去病在一旁搖頭大笑:「玉兒,我還以為你是狼群的公主,怎麼也應該群狼迎接才是,怎麼個個好像都不想見你的樣子。」


  我瞪了他一眼,側耳傾聽著越來越近的狼嘯聲,一聲震動山林的長嘯,一頭銀狼從林間飛躍而出,直直撲向我,我跳起去迎他,摟著他的脖子一起滾到了草地上,狼兄在我臉上脖子間嗅來嗅去,我抱著他的脖子,鼻子發澀,眼中全是淚花。


  我和狼兄鬧騰了半晌方安靜下來,狼兄沖著林子低叫一聲,一頭全身雪白的母狼領著一隻通體銀白的小狼緩緩走到我面前,我哈哈大笑著去抱小狼,扭回頭對霍去病喜悅地說:「我有小侄女了,這才是我們的小公主,是不是很美麗?」


  霍去病笑著欲走近,雪狼警惕地盯著霍去病,警告地嘶鳴了一聲,我朝霍去病得意地扮了一個鬼臉:「人家不喜歡你,覺得你不像好人呢!」


  霍去病無奈地停住腳步。


  小公主臉兒小小,全身毛茸茸的,像一個雪團一樣在我身上滾來滾去,狼兄甩著大尾巴逗它,小公主不停地撲騰,每每撲空,跌落回我懷中,齜牙咧嘴地直朝父親吐舌頭,我忍不住地笑了又笑,人與狼歡快的聲音回蕩在山中,霍去病站在一旁靜靜凝視著我們,幾分自責,幾分思量。


  山腳下的馬蹄聲逐漸安靜,大隊應該都已經到達。霍去病望了一眼山腳下又看向我:「玉兒。」


  我側頭看向他,他一眨不眨地凝視了我一會兒說:「我要回去了,你……你們久別重逢,你先和他們在一起吧!」


  我不能相信地盯著他,他竟然願意放我走?他暖暖一笑:「先別離開祁連山,好嗎?」他眼中的不舍,全都化作了要我快樂的笑。


  我沉默地點點頭,他笑著看向狼兄:「玉兒就先拜託給你們了。」說完也不管狼兄是否聽懂,竟然仿若對著長輩兄長,向狼兄深深作了一揖,一轉身快步跑著衝下山去。


  小公主隨在我和狼兄身後笨拙地撲騰著水,我們的王妃雪狼趴在湖邊的大石上溫柔地看著我們在水中嬉戲。


  我踢了狼兄一腳,你從哪裡拐騙了這麼美麗的一隻狼,狼兄一聲長嘯舉爪掃向我的臉,我立即擊打向他的脖子,雪狼驚得從石塊上立起,看了一會兒廝打在一起的我們后又安靜地坐下。


  可憐的小公主卻被我們濺起的水花波及,嗆著了水,掙扎著向下沉去,我顧不上和狼兄玩鬧,忙一把揪起她,狼兄即將打到我的爪子立即停住,小公主毛茸茸的小臉上兩隻眼睛滴溜溜地圓,此時正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四隻小爪子在空中無力地揮舞,嘴裡發出低低的哀鳴,我笑著親了一下她的小鼻頭,拎著她上了岸。


  雪狼立即來替小公主舔舐身上的水珠,小公主在母親身下愜意地舒展著身子,肚皮朝天,舞動著爪子去撓母親的臉,歡快地嗚嗚叫著,我在一旁看得直笑。


  狼兄上岸后,身子一拱,我立即警覺地幾步躍開,他卻追著我硬是在我身邊抖動毛髮,滴滴水珠飛濺到我的臉上,我無奈下又給了他一腳。


  點起篝火烘烤著衣服,狼兄卻不像以往一般陪伴在我的身側。因為雪狼還不能適應火,所以他陪雪狼卧在遠處,時不時會彼此親昵地蹭蹭頭,舔吻對方的皮毛。


  我看著他們,驀地明白從此後狼兄陪伴的再不是我,而是雪狼,我只能孤零零一人坐在火邊。


  心思慢慢飄遠,已經兩天,霍去病他們如何了?正在琢磨,林子中的狼嗚叫了幾聲,我回應了幾聲后它們又各自離去。


  很多很多人在打架了?我坐著默默出神,戰場上的生死沒有定數,即使他是霍去病。


  我突然站起,把外衣披好,狼兄疑惑地看向我。我把烤架上的肉取下,放到狼兄身邊。只有三成熟,不過狼兄應該無所謂。


  「我要離開一會兒。」我摸著狼兄的頭,嗚嗚叫著。狼兄不滿地低叫了幾聲,我抱歉地拍了拍他的背就要走,狼兄躍起想隨我一起去,我阻止他跟隨我,不要你卷進我們人類的爭鬥。


  狼兄暴躁地呼嘯著,雪狼低低嗚叫了幾聲,狼兄立即安靜下來,百鍊鋼也終化為繞指柔,向狼兄嘲笑地鳴叫了一聲,趕在他發怒前,匆匆向前掠去。回首處三隻狼兒立在夜色下,影子交疊相映,溫暖和諧。我臉上在笑,心中卻是一酸,狼兄已經有自己的家人,我卻只有一心不想回憶的回憶。


  一路潛行,天明時分才接近大軍交戰處。


  我隱在樹上,舉目望去。


  激戰一日一夜,戰爭已近尾聲,屍橫遍野,草木都已變為血紅色,兵器碰撞聲迴響在清晨的陽光中,這一切讓本該溫暖的太陽都變得寒意森森。


  我跳下樹,穿行在一具具屍體間,這裡面有多少個漢朝的李誠,多少個匈奴的李誠?這一具具屍體又會造就多少個李誠?他們會為了父兄的仇恨拿起武器披上鎧甲沖入下一場征戰中嗎?

  究竟有多少具屍身?四五萬個生命就這麼無聲地躺在這裡了嗎?我早就作了進入人間地獄的準備,可心仍舊不受控制地發寒,我走了這麼久,卻還是走不完的屍體,袍子的下擺早已被鮮血浸紅,舉目望處,卻仍舊是屍體和鮮血。


  看衣服應該是匈奴慘敗,匈奴屍體的數目遠遠大於漢人。幾個潰散的匈奴士兵看到我,立即驚慌地舉起殘破的兵刃,我一揮金珠,打落了他們手中的兵刃,從他們身邊直直走過,一個少年掏出貼身的匕首,還欲撲上來,我冷冷地盯著他,用匈奴語道:「趕緊離開,有多快跑多快,你娘親還在家等著你。」他們愣了一瞬,雖有猶疑,最後卻選擇了互相攙扶著急速離去。


  夏日的太陽正照在祁連山麓,映得樹碧綠亮眼。爛漫繽紛的山花中,霍去病黑袍銀甲,手握長刀,巍然而立,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整個戰場。


  銀色鎧甲和長刀反射的點點銀光讓人不能直視,夾雜著血腥氣的風吹著他的衣袍獵獵舞動,失去發冠束縛的烏髮激烈地飛揚在風中。


  低處是屍體鮮血的猙獰醜陋,高處是綠樹紅花的溫暖明艷,對比鮮明,兩種絕不相融的畫面,卻因為他的身姿氣勢,在他腳下奇妙地匯合統一,竟然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懾人之美。


  傳說中的戰神之姿,也不過如此吧!

  他沒有事情,我緩緩吐出一口氣,轉身欲走。


  「金——玉——」愉悅的叫聲回蕩在山澗中,震破了會聚在大地上的森寒。


  我回首望去。他快速地飛掠在紅花綠草間,烏黑的頭髮張揚在風中,繽紛的花瓣飄拂過他的身周,血腥瀰漫中,有一種近乎妖異的美:「你是來找我的?不放心我嗎?」


  我打量著他:「你的頭髮怎麼了?」


  他滿不在乎地一笑:「不小心中了一箭,發冠被射掉了。」


  我看向正在清理戰場的兵士:「匈奴大敗了嗎?」


  霍去病笑點點頭:「不是大敗,是慘敗,活捉了匈奴的酋塗王和五個小王,我們以少對多,他們幾乎全軍覆沒,我軍的損失卻不過十之二三。」


  趙破奴上前行禮,恭聲道:「回稟將軍,已清點過匈奴死亡人數,斃敵共三萬零二百人。」霍去病點了下頭,趙破奴笑著說:「匈奴肯定再無餘力在祁連山周圍彙集大軍,今夜我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將軍可以欣賞一下匈奴人引以為傲的祁連山風光。」霍去病側頭看著我,揮手示意趙破奴下去,趙破奴瞟了我一眼后低頭退下。


  「你好像一點兒也不開心?」霍去病凝視著我的眼睛問。


  「這場戰爭是陛下為了爭奪河西的控制權而打,是為了開通通往西域諸國的路而打,和我有什麼關係?也許順帶著報了李誠的仇,可這樣的仇恨根本就報不清。」


  霍去病微挑了下眉頭:「難得碰到一個不討厭匈奴的漢人。」


  我揮去心上別的思緒,指了指他的頭髮:「先梳洗一下吧!我也要換一身衣服。」


  他笑著來握我的手,我躲開他,邊走邊說:「你現在可不見得打得過我,還是乖一點兒。」


  他隨在我身後笑道:「我們比這更親密的動作都有,如今握一下手還要介意?」


  我氣瞪向他,他忙擺了擺手,笑嘻嘻地說:「不願意就算了,你現在的樣子可比剛才有生氣得多。」


  我微怔一下,反應過來,又中了他這好心壞行的計。


  扭轉頭默默走著,霍去病靜靜在一旁相陪,離戰場漸遠,風中的花草香漸重,我的心情和緩許多。


  斑駁的林木陰影間,我和他的影子也影綽相疊,我心頭掠過狼兄一家三口月夜下相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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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篝火熊熊燃燒,眾人笑語高揚,酒肉香瀰漫在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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