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毒計(2)
我哈哈笑了兩聲,把她後面難聽的話擋回去:「怎麼會呢?我和去病從未做過虧心事。娘娘這麼相信命,倒是該好好擔心一下自己,思慮憂愁過多折壽,聽聞娘娘最近也病了一場,估計是謀慮太多。」
李妍捏著絹扇的手指節太過用力,漸漸發白。
「民女特意來謝過娘娘的『殷勤愛護』,現在還要去皇後娘娘處謝恩,先行告退。」
我起身要走,她冷笑道:「你真以為皇后是一心護你的嗎?如果衛皇后心思真那麼單純,怎麼可能專寵後宮那麼多年?讓陳皇后在冷宮中含恨而終。衛少兒和她比,簡直愚蠢。衛皇后和衛青是衛家最聰明的兩個人,衛氏宗親中其餘諸人都反對霍去病娶你,卻獨獨他們兩個既不明確反對,可也不表示支持,衛皇后反而對你不計前嫌,常常施以小恩小惠,金玉,你不會聰明了一世,反倒此處糊塗了吧?」她慢悠悠地,一字一頓地說:「你難道真一心認為你的病是因我而起?」
我心中念頭幾轉,卻只是對李妍欠身一笑,腳步未停地向外行去。她驀地問道:「為什麼?金玉,為什麼?」
我被她問得莫名其妙,停住腳步回身問:「什麼為什麼?」
她的笑意退去,臉上幾分凄涼,幾分困惑:「我也許該叫你玉謹,你為什麼放過匈奴的單于?你不是和我一樣有殺父之仇嗎?」
「你果然已經查出了我的身份,大概讓你失望了,竟然沒什麼利用價值。我不但不是匈奴人,還有個漢人阿爹,就算我是在匈奴長大的,也和伊稚斜有殺父之仇,不可能幫他對付大漢。」
「金玉,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我入宮前,你曾經勸過我放棄仇恨,過自己的人生,我當時只覺得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才會說出如此輕鬆的勸誡,可現在才知道,你懂的,你懂我的仇恨和痛苦。」李妍的語聲轉哀。
一改往日的優雅從容,此時的李妍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眼中滿是深深的無助,我心中暗自嘆息,想了一瞬,認真地回道:「因為我有一個深愛我的阿爹,也遇見了阿爹企盼我得到的幸福。其實我的性子也是一根線,愛恨走極端,為了一己之心其餘全不顧的人。如果沒有阿爹臨去前一再叮嚀和逼我許諾,也許我早就回匈奴伺機去報仇,根本不會來長安,不會遇見九爺,也不會遇見去病,說不定……」我搖頭苦笑:「說不定我也會在萬般無奈下對伊稚斜虛與委蛇,甚至嫁給他,唯一不同的是我會等他戒心消退時藉機殺他,而你是想讓自己的兒子登上帝位,掌控整個漢家天下。」
李妍眼中淚意盈盈:「你的阿爹要你放棄過去,走自己的路,我的娘親卻絕不允許我忘記仇恨,臨去時也依舊雙眼死死地盯著我,直到我承諾會去報仇時她才閉上眼睛。」
我微提著裙裾離去,李妍的聲音在身後幽幽不絕:「為什麼?為什麼……不公平,老天不公平……你和我本應該同樣的命運,可如今你可以來去自由,擁有一心一意對你的霍去病和孟西漠,還有真心相護你的朋友。金玉,為什麼你比我幸運?我恨你,我恨你……」
臨出屋前,回頭看向李妍。翠玉珠簾晶瑩流轉,雕鳳熏爐吐著龍檀香。李妍坐在鳳榻上,繁複的裙裾一層層鋪開在羊絨地毯上,顯得人十分嬌小,緋紅的織錦華衣,越發襯得臉色蒼白,眉眼間全是凄傷。
隔著長長的甬道看去,那密密的珠簾竟然十分像牢房的柵欄。屋外陽光明媚,可照不進這深深庭院。
我心中驚悸,仿似看到另一個可能的自己,忙扭回頭匆匆逃出了屋子。人生的路越往下走,才越明白阿爹的睿智,也才越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在一個岔路口,如果選擇了不同的路,就會變成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李妍,其實你也擁有很多:你有真心疼寵你的兄長,有什麼都不計較,只希望你過得平安喜樂的李敢,現在還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就是皇帝對你也是愛寵非同一般,真心呵護。只是你把這一切都看做了棋子,你為了一個目的已經徹底迷失了自己。即使最後遂了心愿,你又會開心嗎?
皇後宮中總是花香不斷,上次來是金菊鋪滿庭院,此次卻是一天一地的紫薇花:一天正在盛放的紫色花朵,一地已經飄零的紫色落花。
偌大一個院子不見一人,靜悄悄地無一點兒聲音,只聞頭頂的紫薇花簌簌而落,時有時無。被這種幽靜到極致的氛圍所懾,我不禁放輕腳步,沿著紫薇花瓣鋪就的路緩緩而行。
屋廊下,衛皇后正側躺在湘妃竹榻上看落花隨風而舞。廊柱一角的水漏聲清晰可聞,滴答,滴答,越發顯得庭院幽靜。
我站了好一會兒,她方發現我,也沒有起身,只向我笑指了指榻側,示意我坐。
我靜靜地行了個禮,跪坐在榻下的席子上:「花開得真美。」
衛皇后淡然一笑:「時間太多,不知道該幹什麼,只好全花在侍弄花草上了。」
我默默地坐著,半晌后,衛皇后問:「病全好了嗎?」
既然大家都認為我只是偶感風寒地得了一場病,那我也只能陪著裝這個糊塗:「好了,這段日子讓娘娘掛心了。」說著想要起身磕頭,衛皇后伸手挽住了我:「這裡就你我二人,說話就是說話,別弄這些繁文縟節出來,你累我也累。」
庭院幽深,紫薇花樹茂密蔽日,外面的太陽再亮麗,都和這個庭院毫無關係。坐久了,我身上泛著一層涼意,卻並不覺得舒服。
水漏依舊滴答滴答,心頭莫名地冒出幾句詩非詩、賦非賦的話:
更深漏長,獨坐黃昏,紫薇花開,誰人是伴?終不過落花人影兩相對。
「……也算得了一次教訓,以後行事要謹慎,該忍的時候就要忍。」
心思恍惚,只聽到皇後娘娘的後半句話,一時嘴快:「總有些事情忍無可忍。」
難道冷眼看自己的朋友死在面前?忍著讓去病娶了她人?
衛皇后看著滿地落花,漫不經心地緩緩道:「忍無可忍,從頭再忍!人生沒什麼忍不了的。」
涼意從心頭泛起,覺得有些冷。雖然這個宮廷美輪美奐,我心中卻滿是厭惡和疲倦,只想離去。起身向衛皇後行禮告退,她輕點了下頭:「照顧好自己,有什麼事情都可以來找本宮。」
快步走出院落,重新站在陽光下,不禁深深吸了幾口氣。在裡面坐著,因為光線暗淡,只當已經黃昏,原來外面的陽光還如此明亮。其實這裡和李妍那裡,景緻風情雖然不同,但有一點一模一樣:陽光都照不進去。
衛皇后的心思,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很多時候人糊塗一點兒方能更快樂,事情想得太明白太透徹,反倒沒了滋味。況且我心裡自始至終只把我認做是霍去病的人,和衛氏可沒什麼關係。
去病願意幫衛氏,我全力贊同,去病不願意幫衛氏,我也全力贊同,於我而言,只是去病是否高興和樂意做的事情,但於衛皇后而言,卻是一定要爭取的支持。她對我的幾分好,肯定都是做給去病看的。衛少兒雖然是去病的母親,卻還沒有衛皇后了解去病。他的性子認定的人和事,豈能是別人幾句不贊同就能拉回來的?
劉徹想讓去病和他的關係更加親近,甚至取代衛氏在去病心中的位置,所以想許嫁公主,衛皇后卻肯定不樂意見到這種事情的發生,恰好去病自己不願意,她樂得順了去病的心意,既是一個極大的順水人情,說不定還可以讓去病失寵於劉徹,一舉扭轉劉徹借去病打壓衛青的局面。
我當日何嘗沒有納悶過,以衛皇后在衛氏的地位,她若真有心護我,下面的弟、妹怎麼可能反對?只是不願意深想,寧願做個快樂的糊塗人,反正我在乎的只是去病。可現在為了孩子,卻不得不想,一舉一動都務必要小心謹慎。
去病雖然和衛青不算和睦,頻頻拆衛青將軍的台,甚至公然和衛青將軍對著干,但去病如此做的原因卻一大半是讓劉徹安心。在太子這個底線上,他無論如何,一定會幫著衛氏,但衛皇后不會相信霍去病,就如她不會相信劉徹一樣。其實在那個陽光照不進去的宮廷里待久了的人,最後除了自己還會相信誰呢?
我若真因李妍出了什麼事,對衛皇后而言,只要時機掌握得好,事情處理好,不但不是壞事,甚至是天大的好事。去病不會放過李妍,那衛皇后自然可以坐看去病如何剷除她現在最大的敵人。
李妍和衛皇后要的結果一樣,只是因為個人的目的不同,所以事情發生的時機選擇不同,事情過後的處理不同而已。
在那個宮廷里,現在真心希望我和孩子平平安安的人居然只有皇帝。
難怪進宮前九爺一再叮囑我有事去找皇帝,反而對衛皇后隻字不提,他其實早就看明白一切,只是顧及我和去病的關係,不忍心傷我。
我趴在馬車窗口長長一聲嘆氣,去病在外面打著一場艱苦卓絕的仗,我這邊也是兇險萬分,不過,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我一定會保護好孩子和自己。
馬車還未到石府,就看到九爺的身影,他竟一直等在府門口,我忙向他招了下手。一下馬車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喝水也沒有吃東西。」他點了下頭,探手把我的脈,一會兒后神情才真正釋然:「奔波了一天,吃過晚飯就休息吧!」
我心中別有滋味,臉上卻只淡淡點了下頭。
多久孩子出世?多久孩子出世?多久……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劉徹的面容,衛皇后的面容,李妍的面容,交錯著在眼前飛過,一個分裂成兩個,兩個分裂成四個,四面八方全是他們,笑意盈盈的,眼中帶恨的,冷若冰霜的……驀然間都向我飛撲而來,我護著肚子,拚命躲閃,卻無處可逃,眼看著他們就要抓到我的肚子……
我「啊」的一聲慘叫,從榻上坐起。
窗外月色很好,映得榻前一片銀光。已經明白只是一場噩夢,身子卻還在微微發抖,九爺拄著拐杖匆匆而進:「玉兒?」
我抱著頭道:「沒什麼,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他坐到我的榻旁:「不管什麼噩夢都不會成真。」
他的聲音如同春風,驅除了我身上的寒意,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毒藥是不是也可能是皇后所下?」
九爺唇邊一抹苦笑:「是不是皇后親口吩咐,不得而知。衛氏如今連著無數人的命運,從平陽公主到一般門客,都與衛氏的榮辱休戚相關。李妍和皇后一方的勢力都有可能下毒,如果是皇后這邊所下,他們就會準備好證據指向李夫人,事情一旦成功,則是逼迫陛下對霍將軍作一個交代,那以陛下的性格,十之**會犧牲李妍,美人是難求,可名將更難尋,而且一個女人在皇帝心中,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千秋功業、萬里江山。可陛下雖然犧牲了李夫人,卻會因此對霍將軍心中怨恨。這也算是一箭雙鵰的計策了。如果是李夫人下的毒,證據也許會指向衛氏,也許會指向別人,就看她想要的是什麼。她的目的你應該最清楚,甚至她的目的應該更能說服你和吸引你的注意,否則以你的聰明,不會一直懷疑是她,而忽略了皇后。」
我一臉苦澀的笑:「難怪你一定要把我留在石府。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他們都想要我的孩子。迄今為止,戰場上傳來的消息一直是捷報,我雖然也擔心,可我更相信去病一定能大勝而回,此番如果再勝,去病在軍中的地位就要蓋過衛將軍。陛下雖然極其器重去病,可疑心病是皇家通病,隨著去病的權力地位越高,陛下的疑心也會漸增。」
九爺道:「霍將軍表面上行事張狂隨性,實際卻城府暗藏。這些事情霍將軍應該早有計較,陛下也還算明君,應該能把疑心掌控在合理範圍之內,我相信霍將軍不會替自己招惹到殺身之禍。」
「這個我懂,以前去病就和我提過一些,他在軍中行事張狂,不得兵丁的心,也就是出於這些考慮,現在看來成效很好,陛下顯然對他比對衛將軍更信賴。我目前計較的不是這些,而是我覺得陛下想要這個孩子,他想把孩子帶進宮中撫養。」說到後來,我心中酸楚,雖然極力剋制,眼中依舊有了淚花。天下哪個母親捨得讓孩子離開,雖然看上去臣子的孩子能得皇帝撫養,的確寵愛萬千,尊貴無比,可內里卻不過是一介人質。
九爺眼中又是憐惜又是痛楚:「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就是覺得會這樣,即使陛下沒有這麼想過,李妍也一定會提醒他如此,她對我恨怨已深,只要能讓我不快樂,即使對她無利,她也會做,何況此事對她還大大有利。」
「啊!對了!」我忽地叫道,「李妍已經查出我幼時在匈奴中的身份,我在想當日日吹笛伴奏,我跳匈奴舞的事情陛下也看在眼裡,那陛下應該也清楚了我和匈奴的關係。」
九爺的臉色變得慘淡,眼中全是痛楚,匆匆扭頭看向別處。我這才醒悟他如果知道當時的一幕,對他而言,是何樣滋味,我咬著唇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淺笑著轉回頭時,面色已是如常:「往好里想,你阿爹是漢人,你和伊稚斜有仇,陛下不該對你有任何疑心,可往壞里想,無論如何你畢竟在匈奴長大,你就真沒有一絲幫匈奴的意思?」
我嘆道:「的確如此。畢竟去病的地位特殊,如果我利用去病做什麼,或者去病一時糊塗聽信了我什麼,這些都是陛下不得不防的。李妍再巧言點撥一下,陛下把孩子帶進宮撫養的可能性就很大。」
九爺默默想了一會兒:「不要著急,只要你不願意,沒有人可以搶走你的孩子。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們總會有對策,現在先好好休息。」
我還想說話,九爺搖了搖頭,示意我噤聲,扶我躺下休息:「你不累也該讓孩子休息了。」
他替我拉好紗被,又拿了絹扇幫我輕打著扇子。
我一直睜著眼睛,瞪著帳頂。他沒有問我,卻完全知道我的心意,溫和地說:「不會再做噩夢了,我在這裡幫你把噩夢都擋開,趕緊閉上眼睛睡覺。」
他雖是一句玩笑話,語氣卻和緩堅定,讓人沒有半絲懷疑。我看到他的似水目光,心驀地狂跳起來,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閉上了眼睛。
隨著扇子的起落,習習涼風,輕送而來。我想著剛才光顧著擔心孩子,言語間竟然絲毫沒有顧慮他的感受,心中一陣酸一陣澀一陣痛,千百個「對不起」堵在心頭。
「玉兒,不要多想,沒有對不起,還有機會照顧你,能分擔你的憂慮,我心甘情願……」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後面的話幾不可聞。
我身子一動不動,裝睡是唯一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