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險計(2)

  九爺的手輕搭在我的腕上,神情越來越凝重,手指頭變得冰涼。我勉力笑道:「我已經不覺得疼了,只是有些累和困。我的身體一直很好,你不用擔心,我睡一覺就能養好身體。」


  接產的老嫗臉色慘白:「血止不住,止不住。」說到後來她不敢看九爺的眼睛,只低著頭極其緩慢地搖了下頭。九爺的身子一顫,低聲急急吩咐著老嫗該做什麼,又命人立即煎藥。


  一盆子又一盆子乾淨的水端進來,又一盆子一盆子鮮紅地端出去。我恍恍惚惚地想著,那麼多血真的是從我身上流出的嗎?

  那種從骨子裡透出的疲憊,流淌在四肢百骸間,整個人懶洋洋地溫暖,只想呼呼大睡。九爺卻不許我睡去,在我耳邊不停地說著話,強迫我盯著他的眼睛,不許閉眼:「玉兒,還記得我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嗎?」


  怎麼可能忘記?漠漠黃沙,碧碧泉水,仿若天山明月般的白衣少年。


  「還記得那套衣裙嗎?那是樓蘭的一個好朋友所贈,他說是送給我的妻子,還笑說備好嫁衣,自然有女子出現。你出現了,一身襤褸的衣裙,卻難掩靈氣,滿身的桀驁不馴,眼睛深處有憂傷,面上卻只有燦爛到極點的笑,我第一次聽見女孩子那樣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彷彿整個天地都由她縱橫。我當時只覺得你穿上那套衣裙一定會很美麗……可是,我居然沒有見過你穿它的樣子……」


  我的眼中有了濕意,一滴一滴,落在了他的掌心。


  我很努力地想聽他說話,可他的面貌卻在慢慢模糊,我的眼睛前蒙上一團白霧,什麼都在淡去:「九爺,我是不是要死了?」


  九爺緊緊拽著我的手:「不會的,不會的……」他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說服我。


  我躺在他懷裡,沒有恐懼,十分平靜,一些不能出口的話終於敢說出:「九爺,對不起,我欠你的,今生只能欠著了。我一直都希望你能過得快樂,我曾經費盡心機做了很多事情,只是為了能讓你眉頭舒展,不要任何人能傷害你,可最終傷你最深的人居然是我。不要難過,你難過時我也會難過,你心痛時我也會心痛。」


  他的臉輕挨著我的臉,臉上有濕意,是誰落淚了?

  「玉兒,對不起的人是我。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和李妍之間的恩怨恐怕也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會和李妍走得那麼近,也不會幫她入宮。你已經做到最好,是我一直自以為是地把你關在門外。如果我肯與你坦誠相對,就不會有今日的一切苦楚。」


  小風端著葯匆匆進來,九爺立即給我喂葯。每一次吞咽都似乎要用盡我全身的力氣,九爺一面替我擦汗,一面道:「我知道你堅持得很辛苦,可你一定要堅持,不能放棄,否則會有很多人傷心。」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九爺溫和低沉的歌聲響在耳邊。伴著歌聲,他將一枚枚銀針插在我的各個穴位上。


  「玉兒,我現在才知道我只要你活著。不管你心裡有誰,和誰在一起,我只要你活著,只要知道你能快樂地活著,那我也會快樂,你不是不要我傷心嗎?只要你活著,我就不傷心。」


  眼睛慢慢合上,九爺的聲音依舊一遍又一遍:「你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這麼堅持固執、誓和老天抗衡的聲音,即使我的意識已經渙散,可它們卻一字字刻在了心上,和很多年前的另一個聲音重疊在一起:「一定要活著,答應阿爹,你一定要活著!」


  長長的一條黑暗隧道,只有前方有隱約的光芒,我追逐著光芒向前飄著,看見有狼群在奔跑,其中一隻是餵養過我的狼,我忙上前追逐,狼群突然消失,變成了於單,他笑著向我招手,我也呼喊著向他奔去,忽地阿爹出現在於單身後,我高興地大叫著「阿爹」,如同幼時一樣,向他飛撲過去,他卻沒有如以往一樣,張開雙臂等著抱我入懷,反倒很生氣很生氣的樣子,似乎根本不想見我。


  我站在原地,遲疑地想著,卻什麼都想不起來。回頭處一片漆黑,前方卻有溫暖的光芒和阿爹、於單。我忍不住地又向前走著,阿爹一臉凄傷,默默無語地看著我,他的神情觸動了什麼,腦子裡滑過一個模糊的面容,又一個模糊的面容,他們也會如此凄傷?

  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雖然根本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腳步卻遲疑地停住。剋制著對黑暗的恐懼,向後走了一步,阿爹露了一絲笑,我的身體疼起來。


  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向後每走一步,遠離了光亮一點兒,身體就越發地疼痛。


  原來,往前的每一步是幸福,往後的每一步都是鑽心的疼痛,可阿爹在笑,腦海中的兩個面容似乎也是欣慰,那麼再大的疼痛,我都可以忍耐。雖然根本不明白我為什麼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要他們傷心,一步又一步,緩慢但艱難地向後退去……


  「玉兒!」異口同聲的驚喜。入眼處,兩張不同的臉,卻是同樣地憔悴,同樣地疲憊。


  兩人同時想伸手扶我,快觸碰到我的臉頰時,又同時停住,頓在了半空。霍去病側眼看向九爺,九爺眼中因我蘇醒的喜悅退去,滿是苦澀,臉上卻是一個暖暖的笑,手拳成拳頭,上面的青筋隱隱跳動,一寸寸地縮回了手,驟然轉身推著輪椅向外行去:「我去命廚房準備一些吃的。」


  霍去病一言不發地側躺到榻上,小心翼翼地環抱著我,他的雙手緊緊扣攏著,胳膊卻不敢用力觸碰到我。這是一個宣布保護和佔有的姿勢,可貌似堅強下卻藏著不確定和擔心。


  我努力把頭向他靠去,卻動作遲緩,他忙幫我把頭挪到了他肩膀上,唇邊驀然有了笑意,胳膊也真真切切地摟在了我身上。半晌后,他低語道:「玉兒,我們以後不要孩子了。」


  一提到孩子就心痛,我強笑道:「以前還有人說要生一個蹴鞠隊出來呢!不是上陣不離父子兵嗎?」


  他用下巴蹭著我的額頭:「都沒有你重要。我現在都有些恨這個孩子,我守在你榻邊時,一直想著如果因為生他,你有了什麼事情,我根本不想見他。」


  我遲疑了會兒,問道:「你見過孩子了嗎?」


  他沉默了一瞬,聲音暗沉了許多:「沒有,我回來時,他已經被接進宮中了。陛下賜名嬗,據說由皇後娘娘親自撫養,一切待遇和太子同等,比一般的皇子還矜貴。因為早產了兩個月,身體很虛弱,一堆太醫圍著他轉,把宮裡鬧得很是不消停。當時你性命垂危,我只匆匆進宮拜見了陛下,粗略彙報了一下戰役過程就趕著過來陪你。」


  看著他血絲密布的眼睛,我心中滿是暖意和心疼:「又是好幾日沒有休息了吧?先去睡一覺!」


  他搖搖頭:「我就在這裡守著你,哪兒都不去。」


  我聞著他身上久違的味道,心中說不出地安定:「那就在這裡睡,我好想你。」


  我從沒有主動對他說過直白的情話,大概因為是第一次,把他驚得立即撐起身子,瞪著我問:「你說什麼?」


  我抿著唇,笑著不回答他,他定定瞅著我道:「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我慢悠悠地說:「好話不說二遍。」他顯了失望之色,躺回枕上,我在他耳邊道:「我很想你,很想你,以後再也不要一個人在長安了。」


  他剛開始一臉欣喜,聽到後來卻滿是心疼,眉宇中藏了無奈,手指輕撫過我的唇:「對不起。」


  他應該已經知道自他離開長安后發生的一切事情,不知道他心中怎麼判斷事情的糾葛。這聲「對不起」只怕也包含了他對衛皇后的疑心,以及孩子被帶入宮廷撫養的人質命運。


  我心中不安,猶豫著要不要現在就告訴他孩子的真相,他忽地說:「匈奴已被徹底趕出漠南,再無餘力對漢朝進行軍事侵襲,以後最多也就是不痛不癢的小打小鬧了。」


  我心中一動:「陛下怎麼賞賜你?」


  「還不就是那些權力富貴的賞賜?」也許因為兒子,他的語氣平淡中帶出了几絲厭倦,眉梢眼角常有的神采飛揚蕩然無存。


  他打匈奴只是為了從小的一個夢想,開始時應該也為隨之而來的高官厚祿、長安城內盛極一時的尊榮而高興過,但伴隨著越來越高的官位、越來越大的權力,他的世界不再僅僅是打匈奴,而是漸漸陷入長安城的鉤心鬥角中。甚至,隨著皇子們的長大,從此後,有可能戰場越來越淡,權力爭鬥的繁雜無聊將越來越重。


  他一直不屑在這些事情上浪費精力,用他以前對我說過的話「非不懂,乃不屑」,可現在卻終究是避不開,身不由己地被捲入。


  「玉兒,晚上我們就回家,好嗎?」一場持續幾個月的戰役,他在大漠草原中轉戰了幾萬里,星夜趕回長安后,又因為我不能休息,此時說著話,已經閉上了眼睛,睡意濃濃。


  我忙放下一切心思,柔聲說:「好,晚上我們就……回家。」


  他原本的倦意一掃而去,眉宇舒展,帶著笑意睡去。


  我的頭往他懷裡縮了縮,聽著他平靜綿長的呼吸。其實我現在已經在家了!有你的地方就是家,你的懷抱就是家!


  說的是晚上,霍去病卻一覺睡到了第二天。


  我們從石府告辭回霍府,只有天照出面相送,九爺一句去廚房點菜后再未出現,我們也都裝作忘記了這件事情。


  天照交了一個長長的藥單給霍去病,說一個月內可以讓太醫看我,但不要用他們開的方子,一切要嚴格按照上面所說調理,一個月後可以用信得過的醫師開的方子。天照說話時,刻意在「信得過」三個字上頓了一下,霍去病眼中一暗,接過藥單后,居然破天荒地對天照抱拳作了一揖,天照也沒有避讓,淡淡笑著說:「我會轉達給九爺。」


  去病不放心讓別人抬我,非要自己抱我上馬車,我在皺眉瞪眼鼓腮說不行通通無效后,只能由著他擺布。


  經過石府的湖面時,沿著湖岸的鴛鴦藤已經快要開謝,沒有白色,只有金燦燦的黃,雖不多,但點綴在一片綠色中越發顯眼。霍去病眼光掃了一圈后,沒有表情地抱著我穿行在鬱鬱蔥蔥的鴛鴦藤間。我頭埋在他頸間什麼都不敢看。


  回到去病的宅邸,馬車還未停穩,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已經快步跑著迎出來,一路大叫著「大哥」,聲音中滿是欣悅。看到去病正抱著我要下車,他忙幫著打起帘子。


  去病看向他時,眼中罕見地溫和:「玉兒,這是霍光,我的弟弟,我這次回來時去拜見了父親,光弟想來長安,我就帶了他來。」


  去病的「弟弟」兩字咬得極其重,沉沉得好似直接從心裡透出來。霍光面上帶了得意和驕傲,眉目間藏著几絲緊張,向我行了一禮,脆聲聲地叫道:「嫂嫂,你身子好一些了嗎?」


  雖然我和去病的關係人盡皆知,可從沒有人敢口頭直接承認,他一聲「嫂嫂」喚得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去病卻極是開心地笑了,一面走一面和霍光說:「你嫂子不好意思了。她現在精神不好,等她養好病,你們肯定能說到一起去。你這幾天都做了什麼?」


  霍光一邊笑著一邊細細說著他在長安城的所見所聞,滿臉激動興奮。剛從偏僻地方到了整個帝國的都城長安,即使大人也會驚訝震撼,何況一個少年呢?更何況他一進長安,就是以天之驕子霍去病的弟弟的身份去俯瞰整個長安?

  去病一路只是靜靜傾聽,唇角卻一直抿著笑。我看到他的笑意,不禁也笑了。去病的表兄弟雖多,可沒有真正親近的,霍光對他的親昵,大概是他心裡暗自渴望過很久的東西。


  我再看向霍光時,眼中不禁也帶了呵護。霍光很是敏感聰慧,雖然我一字未說,他卻已明白我從心中認了他做弟弟,眉目間立即釋然,雖再未刻意地叫我嫂子來拉近關係,可語氣的隨和更顯出了心上的親近。


  等我身體基本康復時,已經從夏末到了冬初。


  這成為我有生以來病得最久的一次,以我的身體和九爺的醫術都是九死一生,換成其他女子只怕早見了冥王。


  夜深人靜時想起,手心會突然冒冷汗,覺得自己真是大膽,如果一切出了差錯,去病知道真相後會原諒九爺嗎?可當時為了孩子,竟然全都沒有去想這些,只一門心思想著我的孩子絕對不可以被帶入那個沒有陽光的宮廷,也絕對不可以成為鉗制去病的棋子。在鬱鬱蔥蔥的鴛鴦藤間。我頭埋在他頸間什麼都不敢看。


  回到去病的宅邸,馬車還未停穩,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已經快步跑著迎出來,一路大叫著「大哥」,聲音中滿是欣悅。看到去病正抱著我要下車,他忙幫著打起帘子。


  去病看向他時,眼中罕見地溫和:「玉兒,這是霍光,我的弟弟,我這次回來時去拜見了父親,光弟想來長安,我就帶了他來。」


  去病的「弟弟」兩字咬得極其重,沉沉得好似直接從心裡透出來。霍光面上帶了得意和驕傲,眉目間藏著几絲緊張,向我行了一禮,脆聲聲地叫道:「嫂嫂,你身子好一些了嗎?」


  雖然我和去病的關係人盡皆知,可從沒有人敢口頭直接承認,他一聲「嫂嫂」喚得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去病卻極是開心地笑了,一面走一面和霍光說:「你嫂子不好意思了。她現在精神不好,等她養好病,你們肯定能說到一起去。你這幾天都做了什麼?」


  霍光一邊笑著一邊細細說著他在長安城的所見所聞,滿臉激動興奮。剛從偏僻地方到了整個帝國的都城長安,即使大人也會驚訝震撼,何況一個少年呢?更何況他一進長安,就是以天之驕子霍去病的弟弟的身份去俯瞰整個長安?

  去病一路只是靜靜傾聽,唇角卻一直抿著笑。我看到他的笑意,不禁也笑了。去病的表兄弟雖多,可沒有真正親近的,霍光對他的親昵,大概是他心裡暗自渴望過很久的東西。


  我再看向霍光時,眼中不禁也帶了呵護。霍光很是敏感聰慧,雖然我一字未說,他卻已明白我從心中認了他做弟弟,眉目間立即釋然,雖再未刻意地叫我嫂子來拉近關係,可語氣的隨和更顯出了心上的親近。


  等我身體基本康復時,已經從夏末到了冬初。


  這成為我有生以來病得最久的一次,以我的身體和九爺的醫術都是九死一生,換成其他女子只怕早見了冥王。


  夜深人靜時想起,手心會突然冒冷汗,覺得自己真是大膽,如果一切出了差錯,去病知道真相後會原諒九爺嗎?可當時為了孩子,竟然全都沒有去想這些,只一門心思想著我的孩子絕對不可以被帶入那個沒有陽光的宮廷,也絕對不可以成為鉗制去病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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