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死計(2)

  侍衛急急回稟道:「鹿太多,全都野性畢露,這裡的地形又極其不利,兩邊是懸崖,只中間一條窄道,我們很難衝進去,只怕要調動軍隊。」


  劉徹立即驚醒,隨手解下身上的玉佩,遞給公孫賀:「傳朕旨意,調守護甘泉宮的軍隊進來救人。」


  被眾多侍衛護在中間的李妍凝望著鹿群間的霍去病和李敢,臉色煞白,身子搖搖欲墜。


  劉徹緊握著拳頭在地上走來走去,焦急地等著軍隊來,一面怒問道:「究竟怎麼回事?李敢怎麼了?」


  所有的侍衛都面面相覷,一個膽大的恭敬回道:「臣等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當時驃騎將軍和關內侯身邊都沒有侍衛隨行。」


  與我們焦慮的神色相反,立在眾人之後的衛伉看向霍去病時,眼中似帶著隱隱的笑意。


  衛青的門客都紛紛背叛他而去,唯一留下的任安自然極得衛氏諸人的重視,現在貴為太子少傅。他獨自一個人立在角落處,陰沉著臉盯著遠處,時不時與衛伉交換一個眼神。


  在遠處打獵的衛青此時才趕到,看到場中景象,聽到侍衛的回話,一向沉穩如山的他臉色猛變,視線從公孫敖、任安、衛伉臉上掃過,公孫敖、任安都不安地避開了他的視線,低下了頭,衛伉卻是憤憤不平地回視著父親。


  我立在樹端,居高臨下地看著一切。


  去病箭筒中的箭越來越少,如果箭沒有了,去病該如何面對千百隻憤怒的鹿蹄和鋒利的鹿角?身子不自禁地顫著,一顆心慌亂害怕得就要跳出胸膛。


  一定要鎮靜,一定要鎮靜!金玉,如果你要去病活,就一定要鎮靜。連著說了幾遍后,我跳下樹,向趙破奴跑去。


  去病身上的羽箭只剩最後三隻,眾人齊齊屏息靜氣地看著他,他瞟了眼地上的李敢,手發三箭的同時,身子急速向李敢躍去,拿了李敢身上的箭筒的剎那,又一個乾淨利落的翻轉落回原地,搭箭挽弓,又是三箭,眨眼間三鹿已倒,可有一頭鹿已衝到他身前,距離過近,箭力難射。


  那頭鹿鋒利的角刺向他的腰,遠處的鹿又在衝來。他右手四指夾著三箭,抬起右腳搭弓。左手抽刀,刀鋒準確地落在身前的鹿脖的同時,三支箭也快速飛出,穿透了三隻鹿的脖子。


  電光石火間,霍去病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生死一瞬,卻依舊透著洒脫不羈,英挺不凡,包括劉徹、衛青在內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好」。


  出自霍去病旗下的幾個將軍侯爺甚至揮舞著刀,如在軍中,有節奏地呼喊著「驃騎將軍!驃騎將軍……」


  我把趙破奴拽到一邊:「趙侯爺,麻煩你立即去追公孫賀,等他傳完聖旨,再設法和他一道回來。不用你做任何事情,只需要用你的眼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我沒有時間客氣和解釋,只簡潔地說著要求。


  趙破奴面色先一怔,接著一變,繼而落地有聲地道:「末將一定做到!」他用的是軍隊中接到軍令的口氣,無形中用生命保證完成我的要求,我感激地點了下頭,他立即轉身離去。


  我從幾個侍衛手中搶過箭筒,全部綁在身上,揀地勢孤絕處向上攀去,待覺得高度角度都合適時,身子吊在一棵探出崖壁的松樹上,閉目了一瞬,長長的狼嘯從喉間發出。


  伴著狼吟,我鬆開手,身子仿若流星,急速地墜向山谷。鹿群聽到狼嘯,隊勢突亂,急急地儘力避開我所處的方位。鹿的數量太多,谷中的地勢又十分狹窄,彼此衝撞在一起,雖然慢了來勢,卻沒有地方可逃。


  我拋出金珠絹帶,鉤在樹上緩一下墜勢,又立即鬆開,重複三次后,已接近地面。最後一次鬆開,落下的同時,幾近不可能地在鹿角間尋找著落腳點。


  眾人全都屏息靜氣地盯著我,此時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腳下又都是奔騰著的鹿,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似乎等待著我的唯一結果就是死亡。


  金珠先我而去,三擊三中鹿頭,三隻倒下的死鹿替我微微擋了下奔騰的鹿群,我趁機落在了死鹿的鹿角后,金珠掄圓,周密地護著全身,同時以狼嘯逼慢一部分鹿。


  霍去病一聲大叫:「金玉!」他這可不是什麼見到我歡喜的叫聲,而是暴怒震驚的斥責聲。


  我向他一笑,一面隨著鹿群艱難地接近他,一面吼道:「看顧好自己,我若發現你現在因為分神而受傷,一定一年不和你說一句話。」


  兩人之間的距離,往日以我們彼此的身手不過幾個起落,今日卻走得萬分艱難,每一步都在成百上千隻奔騰的鹿蹄、鋒利的鹿角間求生,當我越過他用鹿屍堆成的屏障,落在他身側時,我和他的眼中都有淚意。


  不管下一刻發生什麼,不管今天能否脫困得生,至少我們在一起了。


  我到的那一剎那,他正好射出最後一支箭。我立即把背上的箭筒扔給他,霍去病接箭筒,挽箭,一連串動作快若閃電。望著轟然倒下的鹿,我剛才一直的冷靜突然散去,心急急跳著,幸虧到得及時,如果再晚一些,不敢去想會發生什麼。


  我的箭術不如他,所以不浪費箭,把帶來的箭筒全都放在了他的腳邊。把死鹿拖著壘好「堡壘」,又趕緊去檢查他是否傷著。


  他一面搭箭,一面輕聲罵了句:「你個蠢女人!」


  躺在地上不動的李敢,咳嗽了兩聲,斷斷續續地說:「這樣……的……蠢……是你的……福。」


  我看霍去病身上雖有不少血跡,自己卻沒有受傷,遂轉身去看李敢,箭中得很深,因為穿著黑衣,遠處看不出來,此時才發現大半個身子已經被鮮血浸透。


  我把金創葯全部倒到他傷口上,他扯了扯唇角,艱難地一笑:「這可是霍去病的箭法,不必……費勁了,他雖沒有想要一箭斃命,可也沒有留情。早點兒救還說不定能活下去,現在……不行了。」


  我急急想止住他的血:「你一定要活下去,李妍正在外面,她一副快要暈倒的樣子,你若真死了,她只怕真要再大病一場。」


  李敢面上的表情變幻不定,這一生的哀愁痛苦欣悅都在剎那間流轉過。


  「去病,你……為什麼?」此時此地,我不好說他糊塗,可他此事真做得糊塗,他要李敢死,這沒什麼,可他不該用這麼蠢的方法。李敢是大漢朝的堂堂王侯,家族世代效力漢朝,他如此射殺李敢,按照漢朝律法也是死罪。


  霍去病一聲不吭地盯著前方的鹿群,「嗖嗖」幾聲,幾頭鹿又應聲倒地。


  李敢低低道:「你不必生氣,我們都被人設計了。我這幾日心中不快,所以命侍從都走開,隻身一人專揀偏僻處打獵,到此處時一個女子突然出現,莫名其妙地就和我打在一起,招招狠辣,逼得我也不得不下殺手,看到你今日的裝扮,我才明白……」他咳嗽起來,話語中斷。


  我一面替他順氣,一面道:「我明白了。我剛才隱約看到一個女子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樣,鹿群奔跑的混亂本就讓人心煩意亂,血氣涌動,殺意萌生,何況去病事先已被公孫敖激起怒氣,他在遠處只看到身影,再加上你以前就想殺我,那日晚上我們撞破你和李妍時,你又動了殺念,所以去病急怒之下就射了你。」


  李敢呵呵笑起來,嘴角的血向外滲著:「公孫敖和你說我打了衛大將軍?」


  霍去病沉默地沒有回答他,李敢自顧說道:「當日聽聞父親自盡,我一時傷心過頭,就去找衛大將軍,想問個清楚明白,他為何不肯讓父親帶兵正面迎敵,父親又不是第一次迷路,為什麼偏偏這次就會自盡?他的侍從攔著不讓見,嘴裡還不乾不淨地說著話,全都是些辱罵父親的言辭,我一怒之下就大打出手,恰好衛大將軍出來,他想喝止我,我氣怒下順手推了他,但立即就被侍衛拉開了。衛大將軍問我為何打人,我能怎麼說?難道要把他們辱罵父親的言辭重複一遍?何況當時正氣急攻心,覺得都是一幫小人敗類,懶得多說,沒想到惡人先告狀,那兩個侍從一番言語,就變成了我主動生事。」


  我哼了一聲,冷聲道:「這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公孫敖早不說,晚不說,偏偏今日就說了出來。」


  李敢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嘴裡的血不停湧出,他拽著我的手:「金玉姑娘,求你……求你……」


  一個生命正在我眼前消失,看到他眼中的不舍和痛苦,我突然覺得過往的一切恩怨都沒什麼可計較的,猶豫了下道:「我不可能沒有底線,但我一定答應你儘力忍耐李妍,也會勸去病不要傷及她的性命。」


  李敢大喘了幾下,眼中滿是感激,面色雖然慘白得可怕,但神情卻很平靜。看到他的平靜,我本來的幾分猶豫散去,一點兒都不後悔作出這個承諾。


  他合上了雙眼,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右手的食指緩緩移動,手簌簌顫抖著,卻仍然掙扎著想做完一件事情,抖了一會兒,手終於停了下來,一動再不動。嘴邊的那絲笑,凝固在殷紅的血色中,透著說不盡的凄涼悲傷。


  我輕輕抬起他的手,一個用鮮血畫出的藤蔓,浸透在袖邊上,雖然沒有寫完,可因為我對這個太熟悉,明白那是一個藤纏蔓糾的「李」字。


  我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可看到這個「李」字,想起初見他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豪氣衝天的場景,心裡也酸楚起來,本想立即用刀把袖片划碎,一轉念,把袖片細心割下,藏入懷中。


  遠處趙破奴、復陸支、伊即靬率領著全副武裝的軍士隔開鹿群,向我們衝來的鹿數量銳減,我們的箭也恰好用完,霍去病隨手扔了弓,用刀砍開衝撞過來的鹿。


  「他死了。」我走到霍去病身側,揮舞金珠打死了幾頭欲從側面衝過來的鹿,「李敢的話已經死無對證,不過還有很多蛛絲馬跡可查。鹿群很有問題,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用什麼法子讓這些鹿會聚到此處,但給我點兒時間,我一定可以查清楚。」


  霍去病伸手來握我的手,眼睛看著逐漸接近的趙破奴他們:「我要你把李敢剛才說的話全部忘記。」


  他的手冰冷,我的手也變得冰冷。


  我的眼中湧出淚水,緊咬著唇把眼淚逼回去:「好!」


  趙破奴奔到我們身前,單膝向霍去病跪下,臉卻是朝著我:「末將幸不辱命!」


  趙破奴看到血泊中的李敢,臉色瞬間大變,復陸支、伊即靬性格粗豪,沒什麼避諱地問:「關內侯死了嗎?」


  霍去病淡淡吩咐:「把李敢的屍身帶上。」說完不再理會眾人,當先而行。


  趙破奴向我磕頭:「如果末將再快點兒,也許關內侯可以活著。」


  我搖了下頭,沉默地遠遠隨在霍去病身後。


  劉徹見到霍去病的一瞬先是大喜,卻立即斂去。


  復陸支把李敢的屍身擱在地上,李妍一聲未吭地昏厥過去,隨行的宮人太醫立即護送她回甘泉宮。


  劉徹的視線在李敢屍身上掃了一圈,冰冷地盯向霍去病,一面揮了下手。原本守在周圍的侍衛和官階低的人都迅速退遠。有侍衛想請我離開,我身子沒有動地靜靜看著他,一向沉默少言的衛青突然道:「讓她留下吧!」侍衛猶豫了下,迅速離去。不一會兒場中只剩衛青、公孫敖、公孫賀等位高權重的人。


  劉徹冷冷地說:「你給朕個理由。射殺朝廷重臣,死罪!」


  霍去病上前幾步,跪在劉徹面前,卻一句話都不說。


  劉徹的面色漸漸發青,公孫敖匆匆跪下,哭泣道:「臣死罪!關內侯當日毆打衛大將軍,衛大將軍顧念到關內侯因為父親新喪,悲痛欲絕下行為失當,所以並未追究,可臣今日一時失口竟然把此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訴了驃騎將軍。」


  劉徹氣得一腳踢在公孫敖身上:「去病的脾氣你就一點兒不知嗎?」


  公孫敖在地上打了個滾,又立即翻身跪好,顧不上身上的傷,只磕頭不止,口中頻頻道:「臣死罪,臣死罪……」


  不大會兒工夫,公孫敖已是血流滿面。衛青眼中情緒複雜,最終還是不忍佔了上風。當年公孫敖對他的救命之恩,他真的是感念一生。衛青跪在劉徹面前,磕頭道:「一個是臣的外甥,一個是臣的下屬,李敢之死,臣也應該負責,求陛下將臣一併懲治。」


  劉徹沒有理會衛青,只怒指著霍去病罵:「看你帶兵和行事比年少時沉穩不少,還以為你有了妻子兒子知道收斂了,今日卻又做出這種事情,你給朕老實說,李敢究竟還做了什麼?」


  霍去病的身子挺得筆直,背脊緊繃,可他的心卻在寒冰中,他用表面的強悍掩藏著內心的傷痛,他從小視作親人的衛氏家族還是對他出手了。


  劉徹肯定也感覺到事情有疑,在言語中替他找著借口和理由,希望把責任推給李敢,可霍去病怎麼可能往一個已經死亡、不會替自己辯解的人身上潑污水來為自己開脫?他更不可能說出實情,讓衛青陷入困境。劉徹一直尋找著機會打壓衛青,但衛青行事從無差錯,此事一出,即使衛青完全不知情,劉徹都不會放棄這個良機,將公孫敖的錯算到衛青頭上,何況以衛青重情義的性子,也絕不會捨棄公孫敖。


  劉徹等了霍去病半晌,霍去病卻依舊一句話不說。劉徹怒道:「你是認為朕不會殺你嗎?」他驀地指著我道:「金玉,你過來!」


  我上前靜靜跪在霍去病身側,霍去病一直紋絲不動的身子輕輕顫了下,卻依舊低垂目光看著地面,一言不發。


  劉徹道:「今日見了金玉舉動,朕雖然不喜金玉,但也不得不贊一聲,這個女子擔得起你為她所做的一切,你打算讓她做寡婦嗎?」劉徹冷著聲緩緩問:「或者讓金玉陪你一起死?」


  霍去病垂放在身子兩側的手緊緊握成拳,青筋直跳,手指過處,地上的碎石被無意攏入掌中,他的指縫間鮮紅的血絲絲縷縷滲出。


  我去握霍去病的手,用力把他握成拳的手指掰開,把他掌中的石礫掃去,擦乾淨左手后,自顧道:「另一隻手。」他愣了下,把另一隻手遞給我,我把碎石輕輕掃乾淨后,拿帕子把血拭去,淡淡道:「好了。」說完握住他的手,他雖沒有推開我,卻仿若木頭,沒有半點兒反應。我固執地握著不放,眼睛痴痴地盯著他。好一會兒后,他終於側頭看向我,我向他一笑,他的眼中光華流轉,歉疚溫暖都在其間,原本的傷痛冰冷退去幾分,緩緩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們兩人旁若無人,眾人也都表情呆住。劉徹忽地連連冷笑起來:「金玉,朕若問你是否想死,恐怕是多此一舉了。」


  我恭敬地磕了個頭,心中對劉徹滿是感激,不管他是因為惜才,還是感覺到事情有疑點,但他一直在給霍去病機會,甚至想用我的生命做威脅去撬開霍去病的嘴。


  「陛下,民女隨驃騎將軍一起。」


  劉徹沉默地在原地走來走去,一面是大漢律法和後世千載的名聲,一面是霍去病的性命,就是一貫被人稱讚為睿智的大漢朝皇帝也頭疼萬分。良久后,他面色帶著疲憊,問道:「聽聞今日還有侍衛不小心被鹿撞死?」


  一旁的侍衛首領立即回道:「是,共有八個侍衛被鹿撞死,張景、劉大山……」


  劉大山?我從公孫敖、任安面上掃過,漫不經心地想,他們做得倒也還算周密。


  劉徹聽完后,點了下頭,抬頭望著天,近乎自言自語地說:「李敢身陷鹿群,不慎被鹿撞倒後身亡,厚葬!」


  眾人愣愣,趙破奴他們率先跪下:「陛下萬歲!」在場的大部分人也紛紛反應過來,跟著高呼「陛下萬歲」,也有憤怒不滿、恨盯著霍去病的人,但在劉徹冷厲的視線下,都低下了頭,隨著他人跪下。


  自霍去病要我忘記李敢所說的話起,我一直很平靜地等著一個宣判,此時卻心情激蕩,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給劉徹磕頭,真心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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