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浮兮。
浮沉的浮,子兮的兮。
很多人都愛回憶我出生的那天,因那是父神耗盡千年光陰,終於平定嗤族之戰的日子。
而他乘麟而歸,一推開門,便是聽見了我第一聲的哭聲。
清脆,明亮,宛若神靈風吹的聲音。
後來母神告訴我,她從未見過,父神像那日一般的高興過。
是為了那場來之不易的勝利,更是為了我的出生。
於是他以他之名,賜我浮兮二字。
伏羲,浮兮。
這是父神賜給我的,最莫大的榮耀。
上古的生活很是平靜。
父神是三皇之首,日日流轉於九州。
他膝下有十九個男兒,而我是最後一個,亦是唯一一個女兒。
兄長們跟著父神曆練的時候,我便隨著母神,乖巧的守在成紀。
等到雷聲藏雨,瑟鳴聲起,那便是父神與兄長們歸來的日子。
我萬歲生辰的那一年,父神動身去九州之前,將我喊去說了一些話。
他告訴我,九州有些不太平,許是我生辰那天,可能會趕不回來。
我沒說話,母神從小教導我萬物皆靈,九州為上,所以就算我是覺得十分委屈,也沒有表現出來。
父神終是笑了笑,慈愛的撫了撫我的長發,讓我回了去。
最後,父神留了兄長們在成紀,隻讓最年長的曦仲跟去了九州。
他離開的時候,我躲在雷澤,第一次沒有隨著母神去送他。
母神後來找到我,溫婉的眸裏氤著無奈。
她說父神讓她告訴我,他會回來的。
兄長們都很疼愛我,他們難得在成紀這麽長時間,所有的心思卻全都花在了我身上。
更是央求著母神,帶著從未出過成紀的我,遠去華夏遊玩。
求了好久,加了諸多的條件,再加上兄長們信誓旦旦的保證,母神終是點了頭應允。
於是便出現了上古最為人稱道的一幕。
皇首十九子同遊華夏,所至之地,雷鳴萬裏。
可回途中經過旗嶺的時候,我卻是不小心被風刮了眼睛。
兄長們氣的不行,竟是找出了當地的獸風,硬是讓它給我賠罪。
結果回去後,自然是免不了母神一頓責罰。
卻又念我年紀尚小,便饒了我,讓兄長們都挨個跪在地上,對著星辰祈罪。
我不敢衝撞母神,卻是趁著她不在的時候,偷偷跪在了最後一個。
都說了是皇首十九子,怎麽可以少了我一個。
再往後來,便是快要臨近我的生辰了。
我算著日子,日日守在鍾樓上等著父神歸來。
時間過得緩慢,離我的生辰卻是越來越近。
母神知道我經常守在這裏,她沒說什麽,隻是告訴我要放心。
我相信母神的話,更是相信父神答應我的事情。
那日我起的很早,換了母神給我做的新雲裙,靜悄悄的去往了鍾樓。
一個人待在這裏,安安靜靜的等待著瑟鳴響起的聲音。
天邊漸漸散出了霞光的雲彩,落在我臉上,溫暖十分。
我微眯了眼睛,迎向最東方的方向。
忽是瑟鳴響起,雷聲藏雨。
父神背著霞光,乘風迎雨,緩緩向成紀而來。
身後有一九頭異獸,偌大凶猛。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九嬰。
父神跟我說,這是世間最後一隻九嬰。
因此,盡管它是上古凶獸,百弊而無一利,父神也不忍心拿去它的性命。
便帶了回來給我,若我能讓它認我做主人,興許,它最後也能造福九州。
我將父神的話記入了心裏,日日夜夜,與九嬰形影不離。
它卻並不是很待見我。
總是時不時的將我從背上摔下來,遇到它發脾氣了,噴出水火來,都能將我甩出去好幾千裏。
有次我與檮杌交戰的時候,它突然暴戾起來,淩爪激揚踢在我身上,惹得我受了檮杌重重一擊,差點都沒能活著回到成紀。
後來這件事被兄長們知曉了,他們再不能容忍下去,便趁我休息的時候,將九嬰製服用獸鎖綁了扔去了極北極荒之地。
我醒來的時候沒有見到它,開始並不在意,以為它又是趁著我不注意偷溜了出去,晚間便自會回來。
可我等了好久,都未再見到它的身影,終是開始慌張起來。
生怕它在外間惹了什麽事,若不湊巧碰到了其他部落的皇首,怕是不會那麽輕易饒了它的性命。
輾轉反複問了好多人,才終於是知曉了它的下落。
隻身一人,連夜趕去了極北極荒之地。
再見到它的時候,它九頭頭顱都是耷拉在地上,靈力被耗損的微弱,叫聲也是淒淺戚戚,全無了平日裏趾高氣昂的傲氣。
見到我出現,瞬間卻是靈動了起來。
爪子盤旋在荒地上,似是要朝我而來,卻又遲遲的停在原處。
數多雙眼睛掃過我,終是轉向了不知名的方向,賭氣般的噴出蓬勃的火焰來。
我眼裏寬慰,緩緩朝它而去。
放了手在它頭顱上,第一次無所畏懼的親昵的撫摸它。
九嬰鼻孔裏哼出白色的氣體,許久,終是不情不願的蹭了蹭我的肩。
這是它來到我身邊的第七千五百年。
盡管多曲多折,多難多險,九嬰終究還是認了我這個主人。
我十三歲萬歲的那年,母神開始著手於我的婚事。
兄長們去往九州,卻不是再同父神一起。
母神派他們前往各地,找尋與我年紀相仿,脾性相近的男子。
最後,看上了商丘杅秦皇家的大戰,倉戢。
我與他素未蒙麵,卻是對他早有耳聞。
倉戢是上古祁隆氏血脈,明朗俊秀,性情溫和,又最是善戰驍勇。
八千歲便輔助他父皇平穩華夏南帶,繼而一舉成戰。
是遠古最為人稱讚的優秀男兒。
那日兄長們回來說起倉戢,言辭間都盡是讚揚。
母神點了頭,喊了我過去問我的意思。
我和倉戢雖無任何交往,可斷然也挑不出他任何不好的地方。
更何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於是,點頭便是應允了這麽親事。
這件事同杅秦皇家定下來之後,過了好久,我才見到了倉戢。
那日我躺在雷澤上空的雲裏打盹,九嬰卻是奔騰著過來。
急忙忙的將我蹭醒,我揉了眼不明所以的看著它,卻是見到麵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玉身拔立的男子。
濃眉異眸,英姿煥發。
我愣愣看著他,許久都未反應。
他錯開我的視線,將隻碩大的周身還散著靈火的八爪火螭扔至我麵前幾步,聲音溫潤,卻像是帶著幾分拘束,道:“他們都說來見你之前得帶些東西表達一下心意,我耽誤了好久都是想不出來,又怕你等的太著急,到最後,隻能送你這個了。”
九嬰埋在我身後張牙舞爪的向他發聲挑釁,它最是不喜火螭這一類的獸族。
我卻是笑了出來,右手背到身後緩緩按住了喧囂的九嬰,輕聲開口,道了句謝謝。
他是頓了頓,唇邊一笑,眸色飛揚。
自此以後,倉戢時常便是從商丘趕過來,帶著我四處遊玩,晚間又是再將我送回去。
九嬰懶洋洋的跟著我們,像當初對我一般,不給倉戢任何好臉色看。
他倒是不介意,每次過來照例會給九嬰帶許多商丘的蟲獸,卻從未再打了火螭過來。
我有時在想,倉戢這個人還是不錯的。
若是我以後嫁過去了,至少,他肯定不會讓我受委屈的。
隻是,終究是沒這個機會。
若不是最後還有我活了下來,怕這世間,是沒有人會知曉上古那場滔天浩劫。
那日的東南方,像是藏了連綿的黑布,壓的很黑很黑。
我以為那是父神與兄長們回來的前兆,便早早去往了鍾樓,昂首等著他們歸來。
可是等回來的,卻是傾城欲催的火雷。
自東南方向四周逼近而去,所至之地,皆為焦土。
北方湧起了浩洋不息的洪水,一瞬間猛獸食民,鷙鳥攫弱。
我眼睜睜看著所有的萬物生靈被所有吞噬,驚恐聲猙獰聲全部淹沒。
九嬰自空間奔騰而下,奔騰著朝我而來。
頭顱卷起我扔至背上,長嘯著奔回成紀。
我忙是去尋母神,卻是見她早已守在了雷澤。
我哽咽著,步步朝她而去,卻發現她早已落淚了滿臉。
她告訴我,我的十九位兄長,已經在方才的一瞬間,全部湮滅於了世間。
我胸口一震,心中瞬間疼的似千刀萬剮。
外間雷聲欲演欲烈,我仿佛都聽見了洪水呼嘯的聲音。
母神看向我身後的九嬰,倏地將它封入了玉佩裏,扔入了雷澤之中。
她撫摸了我的發,淚水模糊,“你父神和我,是萬物之魂。就算上古受不住此番浩劫,我和他,都必須守到最後。”
我哭不出聲來,母神最後看了我一眼,她眼裏淚水落的越發急促,像外間崩騰的洪水。
我知道她肯定還有許多話想和我說,可終究,再沒有機會了。
最後之際,母神用了法術將我封印。
火焱與洪水將我沉沒之時,她飛身向東南方而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母神的背影。
也是我最後一次,與最深沉的上古告別。
萬丈冰洋之下,幽深陰暗之處,自此成了我的一切。
看不清日光,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音。
寂靜的仿佛這世間,隻存活了我一個人。
沉寂在這裏,絕望在這裏,也終將腐爛在這裏。
我不知道外麵任何的情況,就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明。
就宛如活死人一般,躲在海底,苟延殘喘。
後來,我終於是聽見了九嬰的聲音。
它在我上空盤旋了許多年,鳴聲長淩。
我知道它在找我,它從未忘記我,就像我也從未忘記過它一樣。
我在海底聽著它的呼鳴,四周很靜,心裏很安心。
可我又覺得難過,我怕是要在海底孤獨一輩子了,它不能一直跟著我。
再往後來,許是過了很長的時間,母神加在我身上的封印稍減弱了些,終是有些成了精的魚怪遊來了我身邊。
他們告訴我,上古已然過去了億萬萬年的時間,現在已經沒有了九州,卻分化成了六界,而龍族,成為了仙界主導。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相信了。
父神,母神,兄長,倉戢,還有上古的一切一切,都已經離我而去了。
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眼裏留出淚來,封印卻倏地加深。
我終是明白了母神的意思,她不願看到我難過,不願看到我流淚。
她希望我能在那場浩劫過去之後,忘記上古,忘記一切,能再次重新開始。
可我的淚水卻是落的愈加凶猛,再也止不住。
我終是沉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淵裏。
再聽不見九嬰的鳴叫聲,我仿佛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是聽不見了。
我寂寞的滯留在這裏,孤獨像是致命毒素,悄無聲息,逐漸滲入了骨髓裏。
我終是接受了這個事實。
上古已然不在了,而我終有一日,也會消失在這荒蕪陰暗的深淵裏。
隻是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世間最多的,便是最千變萬化的時境。
我在黑淵裏沉睡了萬年,這萬年的光陰裏,滄海變桑田。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萬丈海水不再,我已然被送到了一個陌生的地帶。
濕漉漉的水滴聲響在黑夜裏,摻雜著陳腐的泥土腥味。
母神給我的封印又是出現了新的裂痕,我想著,這世間怕是又輪回更新了許多年。
可這一切,與我卻是沒有任何的關聯。
我以為這裏就是了,是我最後的結束了,可等那日來臨的時候,我才真正將一切看的清明起來。
對我來說的結束,對於六界而言,不過是個開始而已。
我還記得那一日,是個同以往億萬萬年一般普通無異的日子。
我有些乏睡,卻忽然是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是上古的獸族。
我驚醒,因為那氣息並不屬於九嬰。
忽是有一女子闖了進來,我看見她身邊縈繞著靈氣,卻很是微弱。
這是我億萬萬年來第一次再看見人類,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初妝。
可她卻好像是看不見我。
有獸吼的聲音傳來,我抬了眼,終是看見了那頭凶獸--檮杌。
它如上古時期一般的凶狠暴戾,一點未變。
我看著它,內心居然是有了寬慰的情感。
她許是被檮杌傷的太重,靠在了我跟前,再無處可逃。
臂間受傷的血液留下來,落在了我身上,滲入了我衣襟裏。
我微微閉了眼,察覺母神的封印正在漸漸消失。
終是一聲冰雪傾裂破碎的聲音。
檮杌一聲怒吼,可待它看清了我時,混沌的獸眼裏卻是停頓了許久。
像是似曾相識,更是不明猜忌。
忽是有長嘯聲驚鴻,我微微抬了眸,見到一九頭異獸朝我而來。
頭顱扭轉,不住的喧囂,卻是瞬間將我懷住,親昵思念的蹭著我的手臂。
我眼裏揚起了柔軟的笑意,抬起手,溫柔的撫摸它。
時隔數億年,終於是再次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響起。
“九嬰,我回來了。”
外間的日光落了進來,將四周開始照的逐漸光明。
我微閉了眼睛,輕輕擁抱了九嬰。
這世間啊,我還是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