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陸徵又一次從昏迷中醒來,看到床前眼眶通紅的雲氏還有下面跪著的一排小丫鬟,頗有一種自己穿越又重生的荒謬感。
雲氏見他醒來,原本已經收住的眼淚又滾了下來。余嬤嬤見主子泣不成聲,連忙出去叫了大夫進來。
大夫檢查了一遍,露出了一個輕快的表情:「陸夫人請放心,三少爺醒了就沒事了,額上只要按時換藥,年紀輕不會留疤的。哦,老夫再開兩副補氣血的葯,很快就好了。」
雲氏用帕子擦了擦眼淚:「余嬤嬤,帶何大夫去開藥。」
余嬤嬤引著大夫出了門,將一群小丫鬟也給帶了出去。
陸徵無奈地看著默默流淚的母親,想要撓撓額頭,卻馬上就被按住了手,雲氏瞪了他一眼,聲音還帶著鼻音:「別動。」
「哦。」陸徵的手又老老實實地縮回了被窩。
雲氏看到他的樣子,眼淚又忍不住了:「你這討債鬼,三天兩頭出事,和你大哥一樣都不讓為娘省心。」
陸徵內心哀嚎,看來大哥受傷的事情也沒有瞞住,大哥你在哪?雙份的眼淚他一人承受不來啊。
說曹操曹操到,陸徹推開門走了進來,雖然仍舊是平常一臉嚴肅的模樣,但陸徵似乎覺得他輕鬆了許多。
雲氏又抱怨了幾句,就不再打擾他們兄弟倆,出門去給陸徵燉補品去了。
待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后,陸徵才抹了抹汗,一臉心有餘悸。
「你啊,被母親看到又要罵你個小沒良心的了。」陸徹無奈地搖搖頭。
陸徵連忙反駁:「母親也擔心你啊,要不是你受傷的事情被她發現了,她也不會這麼傷心。」
「某人一暈就是兩天,萬事不理,若不是幫你收拾爛攤子,我也不會被發現。」陸徹捏了捏眉心,「若你還不醒來,母親只怕要找我拚命。」
陸徵一驚:「兩天?!那……案子呢?」
「放心吧,案子已經破了,犯人也抓到了。」說起這個,陸徹語氣輕快了不少,「這次多虧了你,陛下龍心大悅,我已經寫了摺子替你請功了。」
陸徵不好意思地撓頭:「……沒什麼,能幫上忙就足夠了。」
陸徹又道:「經歷了這些事情,你也長大了,再是白身也不好看。若是真的對刑獄感興趣,明年開春后就來刑部吧。」
「這不太好吧……」陸徵也有些遲疑,但內心莫名有點小竊喜,這種一言不合就被甩了一個國家公務員職位的感覺挺好的。
「沒什麼大事。」陸徹輕描淡寫。
這一家子還真的都是這麼兇殘霸氣……
陸徵還沒樂一會,又急忙問道,「我能見見那個兇手嗎?」
陸徹皺起眉。
陸徵裝可憐:「至少我得知道你們是怎麼抓住他的吧。」
-
「……他叫做張虎,幼年喪母,父親嗜酒,喝醉了就打他,後來他的家鄉發生飢荒,他的父親在搶糧的時候被人打死,他就跟著一群流民去參了軍,後來在戰場上受了點傷,恰逢戰役勝利,他就討了個良籍解甲歸田。」
「他在軍中多年,沒有半點謀生的手藝,好在帶了大筆的金銀,為人又老實木訥,就被人覬覦上了,使了一出仙人跳把他的錢全部騙光,他在家鄉混了幾年實在沒有辦法,聽得當年的同袍在燕京做了小官,便千里迢迢跑來投奔,他功夫不差,受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就進了巡城營。」
「這個人平日里沉默寡言,也不跟著別人出去鬼混,我們抓了他的時候,他的長官和同僚都不相信,直到在他房裡搜出了人皮,又有他手臂上的傷作證,這才讓他伏了法。」
包錚說完這段話,長長地出了口氣:「一個平常這麼老實的人,誰能想到他是個這麼殘忍的兇手,只能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陸徵只是低低嘆息一聲,沒有說話。
「到了。」包錚引著他來到最裡面的牢房,「你想問什麼就問吧。」說完就走了出去。
隨著包錚腳步聲的遠去,牢房裡傳來鎖鏈碰撞的聲音,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出現在了陸徵面前,就和很多人形容的一樣,這個面容普通身材普通的男人,完全就是老實木訥的忠實寫照。
他甚至還對著陸徵憨厚地笑了一下。
陸徵看著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問什麼,他從未有過這種經驗,他能夠做出側寫,可真正面對這樣一個老實憨厚甚至還看起來有點可憐的人,卻真的無法想象他就是這樣一個殘忍的殺人魔。
「你……為什麼要殺她們?」許久之後,陸徵問道。
張虎似乎有一點茫然,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沒有為什麼,看見就殺了。」
他又對著陸徵笑了一下:「這位公子,小人曾經見過你的。」
陸徵一怔。
「就在奉國寺。」他似乎回憶了一下,「那個女人撲到你的懷裡,可她的眼睛里看的不是你,是你的權和錢。那種眼神小人是絕不會認錯的,那些女人都是披了美人皮的妖怪,她們……應該受到懲罰。」
陸徵被他眼中的狠意嚇得退了一步。他回想起那天在奉國寺,他感覺到有人偷窺自己,他一直以為那個人是簡余,其實正是張虎,那一日巡城營奉命來維持秩序,自己本該想到的,卻下意識地忽視掉了。
「你……」他定了定神,「你為什麼會離開軍營?」
張虎一愣,沒想到他會問這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他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大概想著人都要死了就乾脆回答:「不瞞您說,小人是害怕,每次打仗回來小人都睡不著,做夢都在殺人,砍了他們的腦袋,或者被他們砍了腦袋,後來受了點傷就藉機求了個良籍回了鄉,小人一直不敢把這原因告訴別人,怕被人笑話。如今要死了,也就顧不得了。」
陸徵默然,他大概能明白,張虎這是典型的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尤其在一些美國的越戰老兵中經常出現,可是在古代,沒人能夠理解張虎,他也沒有人可以訴說,最後因為種種事件,壓抑成了殺人狂。
他問了張虎最後一個問題:「你後悔嗎?」
張虎想了想,卻慢慢地勾起了嘴角,牢房狹小的窗口落下陽光照在他扭曲的臉上,這個老實的男人終於剝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他身體里潛藏的魔鬼。
「為什麼要後悔?那是……嘗試過一次就再也不能忘記的感覺……」
-
走出牢房后,陸徵重重地鬆了口氣。看著外面燦爛的陽光,突然感慨活著真好。
包錚走了過來:「怎麼樣?」
「死刑是什麼時候?要等到秋後嗎?」陸徵問。
包錚摸了摸下巴:「這案子鬧得太大了,街頭巷尾都有傳言,聽說上頭下了命令,三天後在菜市口斬首棄市。」
陸徵點了點頭,並不為張虎覺得可憐,他從不認為精神病就是可以逃脫法律制裁的,ptsd的確可憐,可誰又來同情那些無辜的女孩子呢。
「對了。」包錚猶豫道,「簡公子也被放出來了,他問過我你的消息,我沒敢多說。」
「哦。」陸徵應了一聲,對於簡余他的內心是很複雜的,一方面他好奇自己丟失的這一部分記憶,另一方面他本心對於簡余這個人也是有好奇的,他總覺得這個人的性格方面是黑暗與光明交織,有著溫暖柔軟的一面,可也有著殘忍冷酷的一面。
如果是剛穿越來的陸徵,可能會去接近他研究一下,可現在的陸徵已經明白了,他不想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給父母和兄長造成影響,對方待他真心,他便回以真心。他不僅僅只是陸徵,他還是陸家的陸三,而這些事情陸三不該做。
包錚送他到了大牢門口,站在一旁當柱子的常山常水立刻就圍了過來,緊緊地貼著陸徵站好。
陸徵也有些無奈,因為他幾次出事,常山常水都不知道挨了幾次板子了,也虧得他們居然沒有因此怨恨他,反倒是保護得更加盡心儘力了。
包錚摸了摸鼻子:「那我就先回去了,石斛那小子一忙起來就不吃飯,我得去看著他。」
「好。」陸徵揮了揮手,「包大哥再見。」
「哎!」包錚目送著他離開,心裡還在嘀咕:這小少爺這麼乖,怎麼石斛就不跟人家學著點呢?-
回到竹覃居,陸徵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見汲香抹著淚走了進來,跪在他的下首:「少爺。」
陸徵皺了皺眉頭:「有什麼事起來說。」
汲香抬頭看了他一眼,嚅囁道:「錦鹿姐姐要走了,她想最後給您磕個頭。」
陸徵這才恍然想起,錦鹿不比汲香,她犯的錯絕無可恕,只能被打了板子發賣。他先前一直刻意迴避這個問題,然而真的聽到了這個消息,心裡還是很難受。
他點了點頭,輕輕道:「你讓她進來吧。」
門又一次被推開,錦鹿緩緩地走進來,她的步子有些不自然,卻還是拒絕了汲香的攙扶,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慢慢地跪下磕了一個頭。
「罪奴錦鹿,見過少爺。」
陸徵心裡極不是滋味,他抬了抬手:「起來吧。」
錦鹿慢慢地抬起頭來,她原本容貌嬌美,如今卻蒼白憔悴,只是一舉一動仍是大氣優雅,並非因為際遇的改變就變得自怨自憐或是怨天尤人。
「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錦鹿露出一個笑容:「罪奴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並不怪任何人。雖說被賣了,可擺脫了那一家子,罪奴卻不知輕鬆多少,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陸徵想到她那糟心的一家人,也不由得有些同情她,看著錦鹿額頭上的紅印,不忍道:「我會和嬤嬤說的,盡量……讓你去一個好一點的地方。」他始終說不出那個賣字。
錦鹿卻笑起來:「少爺以為我是來博可憐的嗎?」
陸徵沒說話。
「我罪無可恕,自當認罰,然而搖尾乞憐為自己乞罪我卻是不屑去做的。」錦鹿一字一句道,「少爺,您別看輕了我,也看輕了您自己。」
或許是因為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錦鹿不再隱藏本性,露出了她溫柔外表下掩藏的鋒利和傲氣,讓陸徵不由得恍然。
見他獃獃的模樣,錦鹿的眉眼放軟下來,年少俊美又體貼多情,哪個女兒家不愛呢,可終究是有緣無分的,她見了對方最後這一面,不僅是全了一場主僕情誼,也算是全了自己最後的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