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朗月繁星雙影煥
宋竹庭把這張郵票貼好，又粘上了開口處，便恍恍惚惚地踱步到了門口的郵筒旁邊。籲了一口氣，把這封信投到了郵筒裏，寂靜無聲，宛若一片落葉飄到了湖麵上。
宋竹庭此刻心中所寄懷的仍舊是那張繪著芙蓉花的郵票，在這封信離開自己的手心的一刹那，心中似乎有種莫名的失落感。
可這種失落感伴隨著寂然無聲的失去，竟然並不顯得有多苦痛，隻是有種微微地酸麻，就像是一張白紙上麵浸了一層清水，一塊肉片上麵淋了一層黃油，濕潤潤的，卻並不過分。
宋竹庭轉身走在回去的路上，天上的繁星此刻也暗淡下來了，鋪照下來的一層光芒中仿佛摻雜了一些銀灰，雖然有些透明，卻也顯得並不光彩。而那一彎明月呢，仿佛並不存在似的，遠遠地嵌在夜空中，走在地上的人又何以注意到呢？
宋竹庭的衣袖和衣角被涼風徐徐地吹動著，在風中斷斷續續地飄蕩，一會兒飄起，一會兒又漸漸地落下，過了一會兒，又再次飄飛起來……
宋竹庭的心思此時是當然沒有放在這裏的，宋竹庭的心中所想仍舊是那一張繪著芙蓉花的郵票、那封寄往紹興清水鎮的信件、那個遙遠的而又無比親切的清水坊，以及住在那裏的人。
清水坊此刻的夜空中是否正垂著一彎明月？是否正掛著滿天的繁星？那裏的清風是否如這北平的清風一般清涼而和煦？住在那裏的人現在恐怕都已漸入夢鄉了吧？那麽，她呢，是否也已經睡著了？
宋竹庭走在路上，看到前麵的兩盞吊燈把校門映得光輝璀璨，校門前的一條馬路便也因此昏黃明亮。
宋竹庭望著眼前的校門，忽然想到在清水坊的時候，每當夜幕低垂，家家戶戶的燈光就會亮起來，片刻之間，就會出現成百上千隻亮點。假若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遙遙望過去，清水坊中那成百上千隻燈光，就仿佛是一顆顆星星嵌在茫茫夜空中……
宋竹庭望著此時出現在眼前的校門，竟然想起了自己的家鄉，於是就升起了綿長的相思之情。這看起來十分熟悉的場地，竟讓宋竹庭呆滯住了，心中就也起了一絲絲的苦澀。
這時，一對老年人走在前麵的這條路上，從很遠的地方慢慢走來，出現在宋竹庭的視線裏，然後從宋竹庭的眼前緩緩走過。
宋竹庭站在路邊上默默地看著這一對老年人，他們顯然是一對年邁的夫妻，倆人相伴著走過這條路，顫顫巍巍的，可同時又顯得莊重堅定。兩隻身影被燈光拉得越來越長，又漸漸地消失在遠方……宋竹庭看著他們步履蹣跚的背影漸漸在眼前消失，眼角忽然濕潤了，心中漸漸湧起一陣陣暖意。
宋竹庭望著這兩位老年夫妻靜默地從眼前走過，心中頓時便浮想聯翩起來，忽然覺得周圍的世界似乎都已經靜止了，隻有眼前的兩位老年夫妻慢慢地走過這段夜路，隻有飛逝而過的時間從他們身上無聲無息地滑過，沒有一絲痕跡，也沒有掀起一絲褶皺，靜悄悄地，又無比輕快地滑過。
宋竹庭仿佛在這兩位老人身上看到了時光匆匆而過的身影，雖然那身影在他們身上僅僅是停留了飄忽的一瞬間，可宋竹庭相信自己是看到了它的。
雖然宋竹庭無法準確地形容出時間的樣子，可眼睛裏分明看到它是淡黃的，又有些透明，輕飄飄的，就像月光下平靜的水麵。
在這片刻之間，宋竹庭的內心深處是無比的寧靜，同時又深深地感覺到世界是那麽的美好。至少這個世界是存在著美好的，雖然平常很難發現，可當它不期而至之時，自己便會深深地為它動容，而當心中猛然一顫之時，自己就會感受它無窮的力量，宋竹庭深深地被這種力量折服。
宋竹庭默默地穿過這條路，眼神不由自主地向剛才那兩位老人走的方向望去，果然是見不到他們了。他們或許是消融在夜色裏，或許是改變了方向，可不管怎麽樣，宋竹庭相信兩人蹣跚的步伐會始終保持著一致，會始終默契地走在路上，畢竟這是由於數十年的磨合，也是真情的相互交匯……
宋竹庭走過這條路，垂著頭默默地穿過了大門，看到自己的身影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有些婆娑和孤獨，宋竹庭心中便悄然地痛楚起來了。
這時，浮現在宋竹庭心中的卻是宋代詩人張先的一句詩——“願教清影長相見，更乞取長圓。”
宋竹庭清晰地想起這句詩正是出自張先的《相思兒令.中呂宮》，而這句詩的意義卻因自己內心的極度痛楚而顯得模糊不清了。
宋竹庭繼續往前走著，兩邊排列整齊的樹叢此時又發出了陣陣“嘩啦嘩啦”的響聲，縈繞於耳畔，雖然無法散去，卻也不見得更響。
宋竹庭聽著聽著，卻忽然覺得舒適坦然了，仿佛這棵棵樹木已然成了自己的知心人一般，正對自己訴說著久久無法散去的心事。
宋竹庭想到這裏，卻又不知不覺地啞然失笑起來了：“自己隻當這群呼呼作響的樹木正給我訴說著它們的心事，可是又誰知它們不是在嘲笑我呢？”
宋竹庭想到這裏，便愈發苦悶了。漸悟到自己是舒坦，還是心煩，終歸還是全憑自己所定的，而至於星輝、月影、燈光、樹響……這些全然是世人強加在它們身上的思想，然而假使它們有著自己的心思，又何以保證它們不是正想著與世人所盼望的正相反的心思呢？
宋竹庭想到這裏，忽然又明白了一些事情。就好比南宋詞人辛棄疾在《賀新郎》中所寫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辛幼安又何以見得“青山見我應如是”呢，而不是“青山見我不如是”？
宋竹庭這樣想著，便覺得古人也如自己一般時常會自作多情，便輕聲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