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蘇淺哭靈
楚飛跪在冰棺一側,依舊一副呆滯的模樣,昔日神采飛揚的少年,如今沉悶得如一根木頭樁子。蘇淺仰天歎了一聲造孽。
接下來的戲碼少不得楚皇要撫棺大慟,陳一陳兄弟情,哭一哭君臣義。但帝王的心裏究竟有多少情和義,蘇淺覺得涼薄得可以忽略不計。即便楚皇對他的三弟有那麽點兒兄弟情,那一點兒也不會比一張冥幣更厚實些。
今日蘇淺不知為何竟生出些悲憫心來,楚子軒死了數日都沒有流一滴眼淚還攛掇眾人一路遊玩回雲都的她忽的嚎嘹一嗓子,身形若一縷疾風猛撲向玄晶冰棺,半個身子趴在冰棺上大哭起來。
蘇淺邊哭邊念念有詞:“三舅舅啊,你怎麽就這麽狠心,撇下家國撇下我們就走了呢?你鎮守邊境保楚國平安這麽些年,就這麽走了,可是要我們怎麽辦呢?誰能重震你的神威守住咱們楚國的疆土呢?你可太不負責任了啊。你還將小楚飛撇下,他還是個孩子啊,你叫他情何以堪?你叫那麽小的他如何撐起軒王府的大任?”
哭聲震天動地,一句句埋怨的話又很恰到好處地哭出了他生平功績,哭出他半生戎馬的威武和悲涼下場,哭得夾道百姓亦紛紛情動,淚濕襟衫,有些情動過甚的亦隨她痛哭出聲。就連一眾文武皆忍不住為這位同僚掬一大把淚。
楚皇扶在棺材上的手一時進退維穀,想要在楚國百姓麵前悲上一輩慟上一慟以展現他一國帝王之有情有義的想法被迫胎死腹中。他深邃的眼瞳看著蘇淺,臉上情緒撲朔。這丫頭不知又打什麽鬼主意,一看到這丫頭這樣他就忍不住頭疼。
楚飛跪在棺材麵前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楚淵剛要陳情一番自領罪責,被她一哭哭得他哭笑不得。
倒是上官陌和上官克幾人極淡然地在不遠處看著。
蘇淺想的是人家諸葛亮氣死周瑜都能厚著臉皮去哭上一哭吊上一吊,她作為楚子軒的外甥女,隻是無意中做了幫凶,自認雖沒有諸葛亮的大才,但臉皮還是很厚的,哭一哭是必須的。況她在乾州沒大幹什麽利於楚國的事兒,雖然楚國臣民不見得知道她的所作所為,也不見得知道楚子軒一死和她多少沾了點關係,但總該先入為主在他們心裏留個好印象,倘或有一日事情大白天下,楚國百姓念及她今日的表現,或可原諒她一二。
如此想著,又哭訟道:“三舅舅,淺淺對不住你。若淺淺能勤勉些,細心些,早日查出那些心存不軌的人,怎會讓你身陷絕境?若淺淺那日也隨你和表哥去那什麽南彩山,怎能叫賊人得手?三舅舅,淺淺大罪啊。三舅舅,淺淺一定會為你報仇,手刃仇人,淺淺也會顧看飛弟的,三舅舅你且安心地走吧。”
悲痛的哭聲響徹城門外。
蘇淺越是念叨著罪己的話,百姓越覺得這位外國公主生了一顆悲憫善良的心,不要說怪罪了,此時都擁躉她為楚國之最正直最具責任感的官。雖然她本人和正直責任感什麽的不大扯得上關係,她今日所訴衷腸也和正直責任感什麽的沒什麽關係。但人心就是那麽奇異。一旦認為你好了,那你什麽都是好的,什麽樣的好詞都敢往你身上捅。即便你不具備那些優點。
若論及長袖善舞心思玲瓏洞徹人心,蘇淺她其實是個中高高手,隻不過她大大咧咧張揚不羈的個性及口無遮攔的說話態度將她這些特質掩蓋的很瓷實。
夾道兩旁的百姓在她的感召下哭得稀裏嘩啦,人人念及軒王爺的好,個個感恩戴德又痛心疾首又同仇敵愾,情緒一時失控,場麵極是火爆,楚皇同楚淵居然都成了一道風景被人忽視了。
就在震天的哭聲中,蘇淺哭昏在了冰棺上。楚皇忙命人掐她人中將她救醒,救醒之後又是一輪哭天搶地。
楚皇扶在冰棺上的手有些抖。不知是氣的還是傷心的。
“臭丫頭,你可以了。總得給你大舅舅個說話的機會吧。”楚皇聲音極低,透著些許無奈和嗔怒。見蘇淺不為所動,依舊領頭嚎哭,他隻得又壓了壓嗓子:“臭丫頭,你再不停下,朕就去蘇國提親,聘你為我楚國太子妃。相信你父皇母後會很樂意你嫁給淵兒的。”
蘇淺哭得癱軟的身子激靈靈一個冷顫打從冰棺上滑了下來。身子僵了一瞬,立即撲在楚皇身上,鼻涕眼淚往龍袍上蹭,“皇上舅舅,你一定要替三舅舅雪恥報仇呀,三舅舅死得好慘啊。啊啊啊!”
楚皇一臉黑雲。然後聽見一個低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皇上舅舅,你威脅我。我這麽些天吃了這麽些苦全拜你所賜你還威脅我。你再威脅我我就回蘇國去,看著那兩張花癡臉總比看著你這張陰沉臉強。”
楚皇顫抖著推了推蘇淺,看著飽受荼毒的龍袍,無奈道:“你究竟想如何?”
蘇淺埋在他胸前的臉於淚痕後露出一個狡猾的笑來:“嘿嘿,沒想如何,我就是想哭一哭三舅舅。皇上舅舅,我也哭累了,派人送我回太子府休息吧。”
一旁的楚淵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於萬千哭聲中她說話的聲音極小,唯有離她最近的他和他父皇能聽見。他向來知道她鬼心眼兒多,但多到這種程度就令他有點頭皮發麻了。乾州城她的不作為或者毋寧說扯後腿的行為他不予追究是因為他愛她,但不代表他父皇不會追究。即便這件事上找不出她的把柄來他也總能在別的事情上給她安個罪名治一治她,聊慰一下被她氣得生煙的七竅。她這一哭居然哭出個人心所向來,日後就算他父皇抓住她的小尾巴怕也不能深治她了。
他衝蘇淺抿了抿唇角。那一抿中居然抿出了萬千風情萬千寵溺。蘇淺偷瞄來的目光有一絲懵懵的。她這表哥也忒會賣弄風騷了,於這樣的場合中,不大方便吧?偷眼看了看四周,一眾文武在擦眼抹淚,一眾百姓在擦眼抹淚,清醒地看著他們的隻有上官陌和上官克及月隱月魄。
她衝上官陌挑了挑眉。
上官陌眉峰微皺,緩步向她走來。
於是,她退了兩步,退出楚皇的胸前,又華麗麗地暈倒了,倒下之前一個月白的身影輕煙似的飛至,將她攏入懷中。
人群裏一陣低呼。就聽見上官陌清潤的聲音入耳:“她情緒不穩,我先帶她進城。楚皇請節哀。”
然後月白的身影一閃,已消失在原地。
楚皇看著那抹遠去的輕煙,臉黑了黑,又黑了黑。
捋了捋情緒,楚皇強壓著怒火繼續他未竟的事。手扶在玄晶冰棺上,目光觸及透明的冰棺中楚子軒的死狀,身子震得抖了抖。冰棺中楚子軒還保持著死前的模樣,連幹涸的血液都是鮮紅的。身上的血洞大大小小觸目驚心。隻是一瞬,他立即收回手,親自將蓋冰棺的白色布匹蓋在了冰棺上。深深呼了一口氣,他抬步重回城樓。長及曳地的龍袍遮住了他虛浮的腳步。
先是安撫了一下他的悲痛的臣民,再安撫了一下呆滯的楚飛,再表了表楚子軒的功德,再表了表定要為楚子軒報仇的決心。這一套做完,他隱在十二旒之後的額頭冷汗沁了一回又一回。
城下他的臣子庶民們卻隻看得到他偉岸的身軀,隻聽得到他威嚴的聲音。
一眾文武及黎民百姓心緒都激動萬分。他們有一個以身殉國的好王爺,焉能不激動?他們願意效仿他為國盡忠。他們有一個有情有義的明君,焉能不激動?他們願意追隨他永世做他的子民。他們有一個天縱英才無所不能的太子,楚國興盛指日可待,焉能不激動?他們奉他為神祗,為天。
楚淵適時地跪地請罪。無非是說沒守護好楚子軒,沒守護好乾州,害得死了一眾將士。
楚皇非但沒罰,還在大庭廣眾之下讚他平叛有功,拿下叛賊潤家軍五萬兵馬,又擊退了來犯的冥國強敵,還找回了公主一行人。古來征戰就會有傷亡,這並非他指揮過當引起的傷亡。他有功無過,自然是大大嘉獎。
文武百官及楚國百姓深以為然。對他無一不拜服崇敬。本就在百姓心中威信極高的楚淵此一事之後更得民心。
對於嘉獎,楚淵隻是苦澀一笑。他受之有愧,卻連拒絕的可能都沒有。作為百姓心目中的精神支柱,精神之領袖,肩負繼承楚國繼往開來之大任,他隻能以正麵形象示人,即便有愚弄人之嫌,也不得不為之。
古來最不可信的,便是政客的話。他記得淺淺有一次很不屑地對他說過這句話。
他在她眼中就是個最不可信的政客。
他看了一眼那輛奢華的馬車,秋日的和爽微風吹得馬車上的流蘇輕搖,煞是逍遙。他嘴角的笑更苦了。連眼睛裏都溢出苦澀來。
悲乎?哀乎?不說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