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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荒誕人生

  若要令一個想活的人死去,那痛苦也不過是瞬間的事。若要令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活著,生不如死的煎熬滋味是怎樣的,大概隻有本人知道。


  她輕柔撫摸著蠱蟲退去後瑩白如玉的手心,手心微涼,有一層薄汗。


  她並沒有拿汗巾擦拭,隻是那樣淡淡看著,眸中深深淺淺,若有若無的暖,若有若無的冷。


  掌心的紋路清晰可見,兜兜轉轉若清溪。


  當她還窩在娘胎裏的時候,當她還是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嬰兒的時候,已經有那麽多人打她的主意了。一句所謂的“帝星現眾星隱”,令那麽多人惶恐不安,令那麽多人無所不用其極地要殺她。既然是這樣……


  她眸中閃過冷意,轉瞬即逝。


  她轉而對正在愣神且蒼白著臉的楚淵道:“表哥,你快問問她祈風雨的法壇設在何處,再耽擱可就大條了。”


  楚淵沒聽見。


  “表哥。”她聲音大了大。卻招的腹內氣血翻騰。看今日這景象,難道小東西們真的是無法再和諧地共處下去了?那就真大條了。她抬眼望墓室頂棚,祈求著上天好歹給點兒時間安排安排身後事,總不能像上輩子一樣赤條條急匆匆就掛了,最好,能再多給點時間弄個解藥什麽的出來……那就不用死了。


  “哦,好。”楚淵終於回神,目光停留在她抬眼望棚頂的姿態上。


  “忙吧。我不行了。”她淺淺笑了笑,“上官陌”三個字還未出口,一口鮮血噴出,軟軟倒了下去。


  她不想在那個死女人麵前倒下去啊。心裏痛呼了一句。


  倒在了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裏。


  上官陌閃身接住了她。


  從來沒有哪一刻眸子裏比現在更多情緒。如同寂靜了千萬年的海,一朝泛濫,洶湧之勢不可抵擋。泛濫了酸甜苦辣鹹,泛濫了喜怒哀樂愛惡欲,泛濫了痛和悲、愁和怨。從來不知道他眼裏也會有這麽多情緒。


  楚淵看著他和蘇淺的目光卻隻有一種顏色,那是憂色。


  “你,你別讓她死。救活她。”暗啞著說出這一句,他反手拎起地上的上官閑,身形半刻不停留,往墓外掠去。


  有一種人生叫荒誕。有一種活法叫荒誕的人生荒誕地活。這乍看上去是副很不工整的人生態度。


  初初來到這個世界,她不知是為什麽。隻覺天方夜譚也不是這麽個天方夜譚法。前生如夢,卻那麽清晰地一遍一遍在眼前過電影似的晃蕩。是真?是幻?蘇淺搞了好久也沒有搞清楚。身邊的世界卻是那麽真實。


  她是個小嬰孩。腦子裏卻有一個成人的記憶,還能感受到那人如山澤壓身般沉重的黑色情緒。


  那是一段完整的人生。出生,成長,上幼兒園,上小學。上小學時沒有了父親。死了還是走了還是怎麽樣了她不知道。從此和母親相依為命。家裏一貧如洗,母親做好幾份零工供她上學。她和母親的關係卻沒有看上去那麽好。她不知何時起封閉了內心,從不與這個世界交流。


  每日隻活在書中。她成績年年考年級第一。那是唯一的人生樂趣和目標。十八歲那年,母親撒手人寰。她心裏隻剩下怨和恨。一邊打打零工,一邊埋首書山。


  她念了一所不錯的大學,每年拿最高的獎學金。居然也熬到了讀研、讀博。畢業後她留在大學做了曆史老師。不太熱門的學科。正合她性格。讀研時認識了一個男人。她不太記得那男人的模樣,連名字都模糊了。卻記得她很愛他,兩人順利結了婚。但那男人薄情又濫情,出軌有了小三,還有了和別人的孩子。她和他堅持了十年婚姻生活。最後男人起訴離了婚。本該她做的事,犯錯的人卻做的理直氣壯。那段時間她一直酗酒。終於有一日,醉酒再醒來,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她成了繈褓中的一個嬰孩。


  那一段人生太過真實,太過完整,令她覺得應該不是夢。但是和眼前這個世界沒一處相符。眼前是史書中描述的堂皇殿宇,帷幔深深,身旁的美人美得如畫中走出,她搜羅了數十年學過的詞語也沒能找出一個詞形容美人的美。那是生她的人。


  而她記憶中的世界,高樓廣廈,地鐵飛機,比基尼和肯德基,以及永遠灰蒙蒙的天。


  這太過荒誕。她腦子一片漿糊。不知道哪是真哪是假。


  但是,她素來就很能隨遇而安,她想,既然是這樣荒誕,就荒誕地活吧。用眼前這個身體,感知眼前這個世界。至少,別像記憶中那個人一般活得那般淒苦,最後還破罐破摔。所料沒錯的話,腦海中那人是酒精中毒死了吧。


  但全然不是那麽回事。她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她對床前的美人生不出半絲感情。對任何人都生不出感情。甚至對活著都沒什麽想法,饑餐渴飲,隻是本能。


  她,似乎沒了七情六欲。


  彼時她並不知道這是斷情所致。


  出生後第七日,有人在她手中放了一條細如絲的什麽東西,她眼睜睜看著那條如絲細線順著生命線鑽入身體。那個人叫白峰,是彼時她名義上的爹爹,昆國的白帝。那個東西是什麽她不知道,直覺是一條蟲子,她記憶中覺得應該是害怕那種東西的,但她當時並未有一絲一毫的恐懼。她不知道不恐懼隻是因為她中了斷情失了七情六欲。


  滿月那日,來了個謫仙般的青年,白衣墨發不食人間煙火一般,自稱是她的七舅舅。他低頭來看她的時候,又一條細如絲的什麽東西順著她的手心流入身體。


  同是那日,她真正的爹來接她。她模模糊糊見他揮手間滅了上百人。端的帥氣。端的囂張。端的狠辣。端的匪夷所思。她爹抱著她的時候,眼睛裏流露著來自骨血中的深愛。但她也在他眼睛裏看到了痛和怒。一閃即逝。彼時他的手無意中觸在她的脈搏上。


  她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不知道。


  但自那日起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身體裏滋生。她竟然明白了,那是情緒。她的七情六欲回來了。


  當時的蘇淺並不明白是為什麽。


  直到有一日,繈褓中的她聽見她爹娘在談論她中了斷情之事,以及春染、情焰兩種蠱毒。三種毒在她體內奇異地達成一種和諧共處的方式存在。她一時半會兒似乎死不了。但也不排除隨時死去的可能。糟糕的是,三種毒都沒有解藥,即便有解藥,怕也沒辦法解,因為無論先解了哪一種毒,剩餘的毒種就會反噬,她死得更快。那時她小,父母說話時沒背著她。


  其實斷情的功用不在於斷人的七情六欲。如果這藥是下在動了情的成年男女身上,斷的不僅僅是情欲,還會致人化愛為恨,化為地獄修羅,專造殺孽,直至耗完生命。其時也不過短短兩月,最後身體會幹枯成屍幹。但這樣的功用體現在蘇淺幼小的身體上卻隻是斷了七情六欲。或許是因她彼時心中沒有愛隻有恨,或許是因為她還太小,反正她吸收了母體的這種毒並未造成太大不良後果,還因此意外救了她娘一命。


  於是,她從小就背負著這樣的沉重,艱難地活了下來。


  夜深人靜時,恨得要死。恨不能拉了全世界來陪葬。不明白為什麽上天要她活得如此悲催。


  但每每晨光微曦時,她睜開眼眸看見飛舞著輕塵的陽光透過茜紗窗照進房間,斑駁地映在她的雲被上,有生命流過指尖的感動,她似乎又找到了些活下去的理由。


  是啊,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她腦中這樣想著。不為別的,隻為有一個名字在她腦子裏似乎回旋了千萬遍。


  上官陌。就是那個名字。那似乎是個如詩似畫的美男子。她腦中有幾句詩文回蕩,說的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說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但似乎那樣的詩文也不足以形容眼前男子的無雙容顏,雍容氣度,雅致風華。她似乎愛了他很多年。


  那樣的男子,誰人能不愛呢。


  她覺得此時自己像個睡美人,沉睡在冰玉床上,等待著心愛的王子來吻醒她。她希冀著那個王子就是上官陌。


  於是,她在心裏呼喊了千萬遍這個名字,並且不停祈禱,希望他能聽見她的呼喊。


  但她念的禱文似乎是摩訶般若波羅蜜心經。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這幾句她很明白。但最後那句咒語是什麽意思呢?揭諦揭諦,波羅揭諦, 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真是難解啊。


  一忽又覺得身體裏好幾條蟲子在打架。搞得她昏昏沉沉的,腦瓜仁子撕裂般疼。且愈想那個名字腦瓜仁子愈疼得厲害。月白的身影在她腦中不停晃,時而是溫潤淺笑的模樣,時而是淡若清水的表情,時而眉間隱著薄怒,時而又是一副懶散戲虐她的樣子。但每種模樣都無比好看。這些樣子在腦中,晃得她一陣一陣眩暈,還伴著割裂般的疼。她靈台一絲清明,想著是不是體內那些蠱蟲發作了。她前世今生最怕的就是軟軟的爬行類,但如今它們就在她體內肆虐,恐懼似乎比疼痛更讓人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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