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了悟(1)
那一刻上官皓月真正見識了什麽叫做出汙泥而不染。女孩子的素衣被泥洪染成黃泥色,然在他眼中卻是最美的顏色。他無奈苦笑著替她料理了殺手們。
許多年過去他依然清晰記得她回首俏皮一笑的模樣。
“阿皓,事到如今你還不想說麽?你沒見到他把十三修羅派出來大半,阻我前去見他的腳步麽?若非出了什麽事,他是不會這麽做的。”蘇淺聲音飄忽略有些無助。
這種模樣卻是上官皓月從未見到過的。他苦笑著搖搖頭,收回思緒,“不是不想說。隻是方才想起些事情。淺蘿,我可以說,但,可不作興生氣的。師兄瞞你,皆是因為在意你太過。你當該知道,他眼中的你,就是一朵必須要全心全力嗬護的嬌花,可不是什麽叱吒風雲的女英雄。”
“你哪那麽多廢話?要說就快說。”蘇淺不耐地斥了一句。
今夜上官皓月除了苦笑無奈,似乎作不出別的表情。眼前的女子醉意朦朧,雖則沒了平日的咄咄逼人,卻恁的叫人心疼。“師兄身上有情焰蠱,你是知道的吧。”他苦笑著。
蘇淺抿了抿唇。她再知道不過了。咬牙哼了一聲:“又是那破蟲子。找死。”
上官皓月望著她的神色又疼了幾分。聲音也有些不淡定:“情焰蠱種在男子身上,過了十八歲,若還未得解,每年冬月,便會肆虐發瘋一次。毒發時蠱蟲餐肉飲血,痛不可當。”頓了一頓,深吸一口氣,勉強開口:“過了二十四歲,若還未得解,隻能成為蠱蟲的盤中餐。”他望著蘇淺瞬間慘白了的臉,忙道:“師兄醫術精湛,既是背著你離開,想來一定可以度過此劫。”
蘇淺沉默了一瞬,蒼白的臉色幾近透明,握著酒囊的手抖成一團,喃喃道:“所以,十八歲後的每年冬月,他差你前來護我,自己卻躲起來忍受蠱蟲餐肉飲血之痛。所以,”她聲音抖不成聲,“所以,今年,他若還解不了身上的蠱毒,隻有死路一條。”
上官皓月自躺椅上倏然起身,蹲在抖成一團的蘇淺身側,抬手握住她的雙臂,急道:“你別慌。師兄既然遣了十三修羅的人來找你,必然還是無恙的。”
蘇淺冷笑了一聲,“他這樣的混蛋,死了有什麽可惜。以為我會為他難過嗎?切,休想。既然他那麽不在意我,要一個人搶著去赴死,我有什麽理由不成全?阿皓,來,我們繼續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朝是與非。”
蘇淺嘴角噙著一抹邪肆的冷笑,擎起酒囊朝上官皓月晃了晃,道:“上官少皇,別讓我小瞧了你。連個酒都不敢和我拚。”她痛飲了一口,繼續道:“你別以為我這是酗酒,借酒消愁,我不過是好酒而已。我是蘇國的長公主,楚國的惠王,擔著這麽些個大名頭,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我總也得占一樣不是?喝酒也算件風流事了。我這輩子淨在權利漩渦裏掙紮了,見慣的是鮮血白骨,精通的是翻雲覆雨陰謀機變,風流事幹的不多,也就剩這喝酒了。是好朋友的你就陪我一陪。”
上官皓月凝眸望著她,有一瞬覺得心痛得似乎停頓了。他強扯出一抹笑來:“你這哪算是在做一件風流事?喝酒講究的是對花對月,淺酌慢飲,才稱得上個風流。你這都該叫牛飲了。不如我叫幾樣小菜,陪你風流暢飲一回。”
蘇淺輕輕擺了擺手,笑得雲淡風輕:“隨你。”見上官皓月果然起身,往外走去,她揚著唇角,叫了一聲:“阿皓,”上官皓月轉身望著她,衣袂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掀起一陣涼風。“沒事。你去吧。讓廚房給我做一道玉脂蝦滑。”
上官皓月點了點頭,飄然走了出去。
窩在躺椅裏的人,一口氣飲盡酒囊裏的烈酒。蒼白透明的臉色愈發沒了半分顏色。明明是烈酒,飲下去卻沒甚感覺。五髒六腑也不似先前酒入腹時發燙灼熱火燒火燎一般,反倒有一種冰冷若霜雪的感覺,將五髒六腑凍得麻木。
她腦子裏並沒想太多,行動卻較腦子更快些,刹那間翻身從躺椅上躍起,酒囊掉落在地,抬手推開琉璃窗,身影若驚鴻照影一閃即逝。
上官皓月再回到房間時,唯見半開的軒窗和掉落在地的空空酒囊。他眉心微皺,身影一閃,也消失在夜空中。
若許年來,他一直作為另一個人的替身存在著。若開始隻是抱了好奇的心態,想要看看師兄用生命守護的女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竟讓冷清冷血的師兄也能有熱血沸騰的時候,後來卻是心甘情願作為一個替身存在著。九潁河上乳燕穿林般的一個素衣身影,已是讓他欲罷不能。義無反顧投入滾滾泥流中救人的一幕更讓他心神俱顫。回眸一笑淺淡一聲“麵具帥哥,多謝了”,叫他今生再無可能忘記那個笑容,那抹身影。
他知道愛慕著她的人,絕不止他和他的師兄。也知道她心裏隻有一個人,那人叫上官陌。是他的師兄。他並不求得到她垂青。隻求可以守護她。多年來,他知道,她愛上官陌,已非她神智可以控製。泰半時候,她的身體較她的腦袋更早做出決定。譬如此時,他相信她方才要他陪她喝酒是出於真心,卻也知道翻窗夜行,實是本能。
這些年他陪著她的時候不少,也見過她腦子不甚清明犯糊塗的時候,最糊塗的時候,他見她不曉得如何是好,做事憑的便全是個本能,可本能是她愛上官陌,做的事便也全是為上官陌。
不知何時夜風乍起。帶著刺骨的寒意刀子般往人身上招呼。
蘇淺長在四季如春的地方,雖則數年來東奔西跑,寒來暑往頗受了些折磨,仍是受不住這刺骨的寒意。縮了縮脖子,腳下的腳步卻更加快了。
此時腦袋一鍋漿糊,並不記得可以運內功禦寒。
天微曦時分,終於累得再動不了一分,矮身坐在了路旁一塊青石上。大口喘著氣,腦袋裏仍攪漿糊一般,分不清個南北東西今夕何夕,隻依稀知道這是要去西月都城嵐茨城,去見一見久未謀麵的心上人上官陌。心上人他正被劇毒折磨,生死未卜,正是最需要她在身邊的時候。可是山高路遠,似乎走了好久,卻依然離心上人遙不可及。
風聲微動。她抬眼看時,隻見眼前一字排開數名俊逸青年,還有一位天仙般清冷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娘。裏麵有幾人她是認識的。羅小三卓覃徐銀,以及少年祭司鍾雲。有兩人她不大認識。卻能猜得出大致身份。一個是昨夜撫琴的女子鳳七,一個是唱歌的男子戚蒼。
她詫異地櫻唇微張。一口冷風嗆進口中。驀地驚醒,麵前是些什麽人物,自己又在做什麽事情。
自己衝動起來時會是副什麽德行她不是不知,但今次衝動成這個樣子,實在丟臉。她咳成一隻蝦米,臉色微紅地瞥著眾人,弱弱地打著招呼:“咳咳,那個,呃,早。大家早。我,我不是要撇下你們的,隻是,隻是,”她暈眩地想著借口,訥訥半日,“我隻是喝多酒耍酒瘋,一時走迷了路罷了。”
她私心裏竊以為,做個耍酒瘋的女酒鬼,總好過做個失心瘋的女色鬼。若是被上官陌的這些手下們知道,她昨夜其實是被上官皓月的話嚇到,一時情迷心竅,隻想著要快些瞧一瞧上官陌去,說不準他們會怎麽背後笑話她。
但其實多少驚世駭俗的事都做了,譬如未婚同居,譬如手挽手同出同進,譬如數萬兵士麵前激吻。天下如今沸沸揚揚的盡是他二人的情事。彼時沒怕,此時倒怕在他的手下們麵前丟臉,這是個什麽道理,她卻未往這方麵琢磨。
麵色冷峻甚至有些冷漠的男子戚蒼帶頭屈膝半跪,恭敬道:“請太子妃上馬車吧,此去嵐茨數千裏之遙,坐車省力些,也舒適些。”
蘇淺有些怔怔地看著麵前半跪的六人,這陣仗,未免太過大了些。心想著果然是上官陌一手教導出的人,重禮守矩。她麵皮上強扯出些笑來,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禮,大家快起來吧。”
她站起身,往前蹭了兩步,穩了穩心神,做出平日裏一副吊兒郎當俏皮樣,打量著冷峻青年戚蒼以及他身邊貌美女子鳳七,耳邊似依舊回響著昨夜的琴聲和歌聲,那樣美的歌聲和琴聲,竟是出自麵前這兩個冷得要把人凍僵了的人,果然人不可貌相。
“戚蒼、鍾雲、鳳七。”她笑著抬指一一指過去。指尖在空中劃過一道婉轉弧線,合著她彎起的嘴角,一般優美。手指落下時,人已探身上了馬車。
不寒暄半句便上馬車,絕非她心中所願,也非她一貫做人風格。然此時深怕六人中有多嘴的諸如羅小三之流究問起她是否真的酒醉迷路,隻好先遁了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