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迎春花開
蘇淺憂心忡忡地望著戰局。上官陌雖未見落敗之相,但若要在一時半刻內取勝也絕無可能。他手上的劍已經快得無以複加,揮出的劍氣如一道實質的屏障,周圍的蒼鬆翠柏被劍氣震得落葉飄飛,如下了一場綠色的豪雨。靈雲和無痕卻矯健地在這翠雨中穿行如飛,劍快,他們的掌風亦快!
上官克和楚夢夫妻對上楚魚,也絲毫占不到便宜。幾個月未見,楚魚的功夫又見長。
不知這幾個月又用了多少高手喂她身上的蠱!
日漸西斜,蔥蔥的林木被拉出長長的影子,參差斑駁,透著陰森詭異。不遠處的屍山血海招來更多的禿鷹和野狼。畜生們抵製不住血肉的誘惑,卻又忌憚於廝殺的戰場,隻在外圍吞噬著殘肢斷臂。
蘇淺忍不住發抖。腦子卻還能清晰地分析,倘或這時候有一柄劍,她定然難逃一死。但是這個時候要繞過嗜血的畜生們回山上尋求庇佑,實施起來也是十分困難。她猶疑著,那一柄劍卻降落得及時,攜著烈烈風聲向她直刺而來。
她看清來的人,赫然是上官陌和上官克的親爹,西月皇帝兼冥國大祭司上官屠。她想著在劫怕是難逃了,直挺挺地站著連個反應也沒做。
鮮血染紅了她月白的衣衫。她卻沒覺得疼。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她麵前緩緩滑落。一劍透心。她看著滑落下去的人影,腦子有些發蒙。前一刻還協同靈雲和無痕攻山的人,此刻卻以命相護,個中原因,恕她難以想明白。
她托住白蒙倒下來的身軀,兩個人都摔倒在地。她掙紮著坐起來,把被他壓住的腿往外抽了抽,顧不得上官屠橫在她脖子上的劍,急切問道:“蒙太子,你怎麽樣?”顫抖的手在他的傷口處查看,鮮血汩汩而流,心髒被穿透了。她的心涼了半截,卻還是顫抖著手點了他的穴道止血,護著他一口氣。
她腦中忽然記起有一年,在楚國皇宮禦花園,他們這些人機緣巧合聚在了一起,楚淵提議一眾人玩抽花簽,所用之簽乃是楚淵的業師無痕大師窺破天機所得的簽子。白蒙抽到的是一支迎春簽。簽文寫的是:春寒料峭草初青,陌上迎春逆朔風。既是人間春使者,千春鬥豔已無蹤。她當初並沒把那次抽簽當回事,所謂的讖語,她以為,不過是無痕故弄玄虛罷了。
她轉頭看向正和上官陌打得凶狠的無痕,這真是那個識得天機造出花簽的得道高僧麽?
上官陌額角冷汗頻滴,一次次想要朝她靠近,一次次被靈雲和無痕阻住。一貫從容的人急了,掌心忽的催出一團藍焰。蘇淺急道:“上官陌,不要,這座山上全是易燃的鬆柏,不要燒!”
上官陌手心的藍焰終是暗了下去,卻也不再有顧忌,手上使出了冥國禁術。刹那間被暮色彌漫的山間被一道光耀得如同白晝,所有人的眼睛被晃得一花,也就在那個瞬間,上官屠橫在她脖頸的劍被蕩了開去。
她看得清楚,是鳳羽劍。
一身明黃龍袍,紫金冠束發,蟠龍玉帶束腰,身形玉立的楚淵站在了她麵前。
“表哥。”蘇淺驚喜地喊了一聲。
楚淵眸光落在她瑩白的臉上一瞬,問出的話,和前麵那幾位如出一轍,“淺淺,你可是好了?”
蘇淺重重點頭:“嗯,好了。”
語氣卻輕得不能再輕,略帶了絲按捺不住的喜悅。
楚淵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那便好。”短短三個字,蘇淺卻分明聽出了苦澀的滋味。她偏頭不看他。
楚淵卻望向施出一道道印伽的上官陌,未著一語。
蘇淺也望向上官陌。印伽閃著光芒,將山林照得耀眼。一道道印伽被封入靈雲與無痕的身體,兩人立時萎靡下來,如稻草人一般矗立。這是禁術正宗,與上官皓月和上官閑施出的禁術截然不同。蘇淺亦是第一次見上官陌使出。
另一個戰圈裏廝殺的上官克夫妻與楚魚也被迫停了下來。這印伽竟是能封殺所有武力。
蘇淺想,自今日起,世人提起上官陌,在他一串耀人眼目的名頭麵前,少不得便會加一個冥國少祭司。這個身份卻不似西月太子第一公子般光環繚繞,它更多的是神秘和震懾,是人們對未知的恐懼。
恐懼這個詞用在芝蘭玉樹的他身上,蘇淺十分不願。隻是不願也沒有辦法。他們今日已然狼狽到被人逼到了底線。
即便是在西月被逼到那樣的份上,也不見他有今日的狼狽。而他所有的狼狽,全因自己而生。蘇淺心口微酸。此時卻不是計較這件事的時候,她手中還躺著個僅剩一口氣的昆國太子。他若死了,即便是自願死在上官屠的手上,即便是自願要救她一命,這筆賬怕是也要算在她和上官陌的頭上。
不會善了。
況她不是真的絕情絕意之人,他若為救她而死,她怕是一生也難以卸下這塊包袱了。
她抱著絲希冀看向上官陌:“你快看看他,還有救沒有了。”
上官陌隻遠遠地望了一眼那柄劍插下去的位置,便輕輕地搖了搖頭。
連他都搖頭,這人便算是死刑了。
蘇淺一顆心一沉到底,望著臉色灰白如紙的白蒙,無奈問道:“蒙太子,我們救不了你,你有什麽遺言沒有?”說完了,大約覺得這樣說有點不近人情,畢竟他是替自己挨了這一劍,否則,死的便是自己,於是歎息著補充道:“你的救命之恩,我今生怕是無以為報了。你若有什麽難以達成的心願就說出來,我拚得一死也會替你去完成。”
補充的話也沒有達到委婉地安慰人的目的,她平生第一次鄙視自己枉生了一張巧嘴,卻原來連個婉轉的話也說不利索。眼眶裏就急出了兩圈水澤來。
將死之人倒沒這麽些計較。蒼白的臉上浮著他招牌式的微笑,聲音極弱:“能得淺蘿公主一滴淚,死也值了。我這一生,倒沒別的心願,唯希望能卸去一肩重擔,和愛的人攜手江湖風花雪月去,如今風花雪月是不能了,但總算第一步實現了,一肩重擔終於可以卸去。來世,來世便可以輕輕鬆鬆風花雪月去了。今生唯一對不住的人便是若羽,早早便讓她做了寡婦。如果可以,麻煩淺蘿公主和楚帝代為照顧。”
蘇淺安慰他道:“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若遇到好人家,我便勸她改嫁,絕不讓她年紀輕輕就守寡一生。”
楚淵及眾人忍不住抬眼望天。有這樣安慰人的麽?楚淵想著,雖然那是自己的親妹子,但,勸她改嫁的事情還是做不出來的。她倒好,對著將死之人說要勸他的妻子改嫁!
白蒙卻笑得愉悅:“如此,我便可以瀟瀟灑灑無牽無掛地去尋找自己的人生了。”他攢足最後一絲力氣,從腰際扥下一塊玉佩,極其鄭重地交在蘇淺手上,道:“這是我私下的十萬親兵,我若不測,他們隻認這塊玉佩。如今,就托付給你了。我手上其他的權利,日後大約全部會歸於我皇弟譽兒,無法一並給你。你日後若要,隻好請你去譽兒那裏要了。”
蘇淺那兩滴淚終於從眼眶裏滴了下來。
白蒙這個人,她從沒看透過,直至他如今即將死去,她依然無法將他看透。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太子,處處讓她意外。去楚國求娶若羽公主,她以為他心機極重的時候,最後她卻發現他其實什麽也沒謀過;他對她說他這些年來一直愛慕於她,她以為他無奈的時候,他卻放手放得極瀟灑;她以為他的笑容不過就是個招牌的時候,他卻笑得令她心碎……
“我來殺你,是被我父皇所逼,迫不得已。我很後悔。如今能這樣死去,我很高興。所以,你不要覺得有負擔。事情一開始就是我錯在先……”
“還記不記得在楚國皇都雲都,咱們一起玩抽花簽行酒令的遊戲,我抽到的是迎春花,卦簽上說,春寒料峭草初青,陌上迎春逆朔風。既是人間春使者,千春鬥豔已無蹤。如今早春時節,迎春花開,正應了那隻簽令。所謂一切冥冥中自有注定,所以,都是命,和你無關,你不必自責……”
蘇淺望著他的手緩緩垂下去,嘴唇終於再無法張開,聲音戛然而止,一顆生命就這樣在指尖流逝,流沙一樣,最後連一粒塵也不留。她並沒有再哭,掙紮著站起來,一步步逼近和楚淵對峙並不敢輕舉妄動的上官屠,在他三尺處站定,聲音極沉冷,仿若此時料峭春寒:“如今,你兒子身上中了情焰蠱,隻有我是他的解藥。我若一死,即便你想留他也留不住了。不想他死,就趕緊帶著你的人下山。你布下的包圍,全給我撤走!”
上官屠將信將疑卻又震驚地望著她,她卻不再看他一眼,轉身走到上官陌身邊,抬手擦拭他額角未被風吹幹的冷汗,聲音輕柔:“解了那兩個人的禁製,讓他們帶蒙太子回葉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