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霸王硬上弓(2)
恍惚的白影,他是個人影。
這人影還很熟。正是此間的主人,她這幾日屢次冒犯的人,楚淵。
楚淵站在浴桶邊上,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瞧不出他眼中氤氳的情緒是怒還是什麽,可是腦子裏還有一絲清明,知道楚淵他闖入她沐浴的地方是非常不道德的,這樣看著水中的她更是不道德的,不管他因為什麽而來,她都該義正辭嚴地怒叱他一番的。
腦子裏也確有一段很義正辭嚴的話,出口卻成了另外一句怯怯懦懦的話:“楚,楚淵,你讓我先穿衣服再說。”
她曉得他是為了那件中衣而來。
楚淵卻並沒有看那件被她扔在一旁的衣裳,他一直在看著水中的她,冷冷地道:“我就不該一時心軟,放你進來。穿好衣服,離開我家。”
如他來時一般突兀,走得也毫不拖泥帶水。
阿葉望著空蕩蕩的浴桶邊,有些怔怔。半晌,從水中無聲地站起來,拿了自己的衣裳,在水中洗了洗上邊的泥土,擰幹了,往身上套去。
大嫂拿過來的蘇淺的衣裳,她看了一眼,卻沒有去碰。
穿整齊了,拿起蘇淺的衣裳,往楚淵的房間去了。
門未關,她站在門口,看見楚淵坐在椅子上,大嫂正給他盛薑湯,她遲疑片刻,還是抬手敲了敲門。
楚淵看見她,沒做聲。
大嫂盛好了薑湯,手拿托盤出來,朝她點點頭,她往邊上閃了閃,大嫂擦著她身邊出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腳步沉重,走了進來,離楚淵不過幾步路的距離,她卻覺得如隔了萬水千山,走到他身邊,真難。
將衣裳輕輕放在桌上,她彎身一禮,開口的嗓音微微發澀:“這個,還給你。我穿自己的衣裳就好。多有冒犯,對不起。弄髒的衣裳,料想你也是不會要我還的了,那就隻能欠著了。我走了。”
楚淵瞄了一眼她還濕答答滴著水的衣裳,將一碗薑湯推在她麵前,又將一錠銀子推在她麵前,無甚表情地道:“薑湯喝了,銀子拿上。”
她確需要一碗薑湯來暖身,也確需要一錠銀子來維持生活,她獨自一人來戎州城,身上的銀子昨天不曉得什麽時候弄丟了,但楚淵給她的,她不能要。她為了得到他,跋千山涉萬水而來,在他麵前已經那麽卑微了,她不想更卑微。
“謝謝,不需要了。再見。”她再次端莊一禮,轉身、艱難地邁步、離去。
端莊。她居然也有端莊的時候。楚淵望著她離去時有些蕭瑟的背影。他見她的每一次,她從來是古靈精怪、張牙舞爪、伶牙俐齒,端莊一詞,他從來沒想過也能用在她身上。
盛夏的陽光熾烈如火,阿葉昏昏沉沉地走在大路上。她曉得當務之急是找個活幹,掙些盤費,好離開戎州回家去。然問過了好幾家店麵,甚至連廚房刷碗的工作也問過了,沒有一家肯賞她口飯吃。
阿葉在一片樹蔭下坐了下來,背靠著大樹小憩。她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著實沒有什麽力氣再走路了。從昨天在茶樓被人鬧場子,又被楚淵扔在荒野裏,後來她氣不過,泅渡小九潁河回來找到他的家,打算找他算一算賬,卻沒有勇氣撓開他的家門,迷迷糊糊就蜷在他家門口睡著了,直到現在也沒有吃一口東西。況也是確確實實染了寒,全身骨節酸痛,瞧這光景,是發燒了。
昏昏沉沉中就睡了過去。
阿葉做了一個長夢。這夢中的場景卻有些久遠。
夢中她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小丫頭,被舅舅帶著去楚國的都城雲都。她的舅舅,是冥國大祭司手下的大護法。她並不曉得去雲都是幹什麽,雖然小小的身體裏住著的是個來自異世的大人的靈魂,但因出生成長在與世隔絕的冥國島嶼,彼時委實懵懂去中土要做什麽。
舅舅帶她進了楚國的皇宮。
舅舅持的是冥國皇帝的拜帖——為什麽大祭司的人持的是冥國皇帝的帖子,她後來才明白,那不過是大祭司的謀算。楚皇——也就是楚淵的父皇,擺宴席招待她的舅舅,清歌曼舞之間,她第一次見到了楚淵。
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毛頭小子,卻生得天人之姿,她第一次見他,就有些把持不住。然毛頭小子眼裏的深邃,卻非那個年齡該有的。
她並非什麽沒見過世麵的小姑娘,楚國皇宮雖然富麗堂皇,宴會雖然極盡豪奢,卻也引不起她絲毫的興趣。
宴會到一半,她就偷偷溜了。
偌大的皇宮除了花草就是宮殿,其實並沒有什麽好玩。她信步閑走,走著走著,便走到了楚家的皇祠前。皇祠的門卻是虛掩的,她推門走了進去。
裏麵全是供奉的楚家先祖,陰氣森森的,她轉身就要往外走,卻被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叫住:“喂,擅闖皇家祠堂,是要掉腦袋的。”
她回頭。
不過是個和她一般年紀的小丫頭,說的雖是狠厲的話,眼睛裏的促狹卻沒逃過她的雙眼。
她撇撇嘴,不打算搭理一個沒什麽教養的皇家紈絝孩子。
外麵卻響起了腳步聲。
小姑娘噓了一聲,示意她藏到香案下。
她也曉得擅闖皇家祠堂是個什麽罪,即便她是小孩子,也不能得豁免,一貓身,她滾進了香案下。
那小姑娘也一貓腰,進了案下。她眼見得,那小姑娘進桌案下前不忘順了一隻供奉用的蘋果。
進來的卻是楚淵。
一隻小手將楚淵拉進了案底。
“表哥。”
“淺淺?你怎麽會在這裏?”
“在這裏吃蘋果啊。蘇國不長蘋果,我種過幾棵,哦,嘿嘿,是我讓侍從種過幾棵啦,但結的果子又澀又酸,小不拉幾的,無法下口。我這麽愛吃蘋果,不如將來嫁來楚國算了。小帥哥,我看你長得很入我的眼,不如你我緣定三生,等長大了我嫁給你吧。”說著,將蘋果咬在齒間,費力將脖子裏掛的一塊綠鬆石項墜摘了下來要往他脖子裏套。
他一巴掌揮開,斥道:“小小孩子就這般心思不純,哪個要娶你。”
蘋果啪地一聲滾落在地,她咬蘋果的牙齒一下子磕在嘴唇上,嘴唇頃刻被鮮血染紅,一滴一滴鮮豔如鳳梧院門前他母妃種的啼血杜鵑。
他一下子嚇怔住。
小姑娘卻嘴角一咧,伸舌頭舔了舔唇瓣,眸間綻開一絲璀璨笑意:“我逗你玩呢,瞧你還認真了。”
阿葉靜靜看著,不言不語。這小女孩就是後來名動天下的蘇國長公主蘇淺。
外麵又傳來腳步聲,整齊劃一沉著有力的聲音一聽便是巡邏侍衛的聲音。蘋果落地的動靜落入侍衛耳中,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什麽人?”厲喝聲。
阿葉有些怕。她畢竟隻是外族人。
“是本殿下。”楚淵站了出來。
雖然於楚淵來說站出去不過是舉手之勞,那一刻,阿葉卻被這個沉著有擔當的孩子深深吸引。
侍衛們給楚淵行過禮,走開了,她和蘇淺從香案底下鑽出來,楚淵冷冷瞧她們一眼,甩袖離去了。
蘇淺朝她齜牙一笑,嘴唇上的鮮血令人心裏發毛。
後來,她被舅舅帶回冥國,二十年裏,再未涉足中土。許久之後,她才明白,她和蘇淺,同為棋子,隻是那一隻潛質更好,她做了隻棄子。
現在想想,打從一開始,她就輸給了蘇淺。
她比蘇淺幸運。蘇淺半生動蕩,從未有一刻過的舒心。她在冥國過的安穩順遂。
她又比蘇淺不幸。蘇淺找到了一生所愛。她卻離所愛慕的人那樣遙遠,遠的觸不可及。
離開楚國之後,她關注著任何關於楚淵的消息。冥國雖與世隔絕,但她的舅舅是大祭司手下,她要得到楚淵的消息並不是難事。
楚淵這些年經曆的事,她全曉得。
越是曉得,便越是放不下。
這一次,她來中土,隻為楚淵而來。
耳中飄飄渺渺一陣樂聲,阿葉從長夢中醒來。
這並非是夢。不過是她過往的經曆。她是燒得糊塗了,才在夢裏想起來這些。
睜眼瞧瞧,天色已黑透,不曉得是什麽時辰了。樂聲來自對麵,她搭眼看去,對麵一家鋪子燈火通明,門楣匾額寫的是烏托邦酒吧。
既然曉得蘇淺是什麽來頭,對蘇淺締造出來的這個戎州城的一切,她便也沒什麽驚奇的。然對麵的酒吧卻讓她心頭一喜,看來天不亡她,給了她一條生路。
她扶著樹幹站起來,動了動酸痛的身體,整了整衣衫,看看沒什麽不妥,往對麵的酒吧走去。
歌舞升平,氣氛熱烈。
阿葉走到吧台前,酒保笑臉相迎,“歡迎,這位姑娘。第一次來吧?麵生的很呢。您先請坐,看看選什麽酒?”
阿葉拿捏出個自認迷倒眾生的微笑,道:“酒保哥哥,你們的老板在不在?”
無奈她此時蒼白的臉色,笑得再甜也實在引不起酒保的一分興致。酒保打量著她,狐疑道:“老板不在,這位姑娘有何事?”
阿葉立時有些頹喪,“唔,想和你們老板談個生意,不知何時能回來?”
酒保一聳肩,“何時回來?估計得個三五載能回來看一眼,那也得看她身邊那位放不放人。”
阿葉險險跌倒,扶著吧台沿堪堪站住,絕望之際,卻聽酒保道:“這裏我就可以做主,姑娘有事和我說是一樣的。”
阿葉彷如從地獄一下子到天堂,酒保的話就是天堂仙音渺渺。
心裏再高興,麵上卻還是很矜持:“酒保哥哥,既然是這樣,那我就說了。我會唱歌,會說書,還會跳舞……”
話未說完,就被酒保截了去:“姑娘是想到這裏來謀生計的吧?”
阿葉欣喜點頭,這小哥,真是剔透。
到底是蘇淺選出來的酒保,沒什麽勢利眼,很是幹脆地道:“那姑娘得有真本事才行。”
阿葉一拍桌案,“今晚就免費給你表演一場,酒保哥哥若看得上眼,就聘用我,咱們再商量薪資,若酒保哥哥看不上眼,那咱們也就不必談了。”
“酒保哥哥,借把琵琶用用。”
琵琶拿來,阿葉找張椅子坐下,試了試音,清了清嗓,“酒保哥哥,我今天染了寒,還發著熱呢,嗓子不太好,實際的水平隻會比這更高哦。”
“先唱吧。”酒保哥哥一揮手,樂師的樂聲戛然而止,店裏的目光都朝這邊看過來。
烽煙起尋愛似浪淘沙/遇見她如春水映梨花/揮劍斷天涯相思輕放下/夢中我癡癡牽掛/顧不顧將相王侯/管不管萬世千秋/求隻求愛化解/這萬丈紅塵紛亂永無休/愛更愛天長地久/要更要似水溫柔/誰在乎誰主春秋/一生有愛何懼風飛沙/悲白發留不住芳華/拋去江山如畫換她笑麵如花/抵過這一生空牽掛/心若無怨愛恨也隨他/天地大情路永無涯/隻為她袖手天下/一生有愛何懼風飛沙/悲白發留不住芳華/拋去江山如畫換她笑麵如花/抵過這一生空牽掛/心若無怨愛恨也隨他/天地大情路永無涯/隻為她袖手天下/烽煙起尋愛似浪淘沙/遇見她如春水映梨花/揮劍斷天涯相思輕放下/夢中我癡癡牽掛
因著染寒發燒而略帶鼻音的嗓音有一種楚楚的動聽,一曲唱完,阿葉楚楚一笑,自信滿滿:“酒保哥哥,如何?”
如何?還能如何,看人群的反應便知如何了。
酒保哥哥卻沒什麽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