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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就這樣離開

  畫舫漂浮於小九潁河上,順流而下。


  今夜的月光很好,似碎雪般,浮於黝黑的河上,清幽,靜謐。


  船頭被碎雪般的月光鋪得勻實,紫衣的青年躺於碎雪之上,身上被月華映得泛著清幽的白光,冉冉似脫了紅塵紫陌的仙。手邊有酒,馥鬱的玫瑰釀,香氣散於河麵上,連月光都似沾了酒氣,有些蕩漾。


  每一個光圈,都是那枚月亮的縮影。卻沒有一個光圈是一樣的。


  過去三十年的歲月浮上心頭來,就似這河裏碎成片的蒼白月光,連成一片,卻又各不相關。


  蘇淺,就是他生命裏的白月光。在他三十年如長河般的幽暗生命裏無處不在。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蘇淺不會是他的。可是他還想爭取一下。這是任何一個血性男兒都該做出的選擇。他不想讓自己的人生有遺憾,所以就去爭取了。


  他並沒有輸給上官陌,他隻是輸給了蘇淺的心。這一點他沒什麽好遺憾的了。


  可是那時,他不知道有一天有一個人,也會是他生命裏的陽光,他將一顆心全係在了蘇淺身上。況他幽暗的生命裏並不識得陽光,不曉得陽光它長什麽樣。他是黑暗的、至高無上的皇權下成長起來的冷漠青年,看似被光芒包裹,實則卻是生活在最黑暗的地方,玩的是黑暗的手段。


  所以,當這個人出現時,他並不能立時便適應她帶給他的不同感受。


  他是膽怯了。不能駕馭自己的心,於他來說便是遭遇到了最大的失敗。


  是以,當那個大膽又倔強的女子對他說出,她希望他是她的良人的時候,他覺得,遇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雖不能承受,但他也沒打算逃避。


  這世上並沒有能讓他楚淵望而卻步的人和事。


  一如他遇到她,吻了她,要了她,就沒想過要負她。


  他隻是要消化一下這沉重中帶著甜蜜的情緒。


  玫瑰釀甚是爽口,喝來不覺膩味,也沒有像別的烈酒那樣衝,一壇酒不知不覺就見了底,楚淵站起身,拂了拂衣袖,準備離場去赴他人生的約了。


  卻不想來時在南岸上的船,此時大半個時辰過去,船已順流飄到了城西,泊船上岸,腦子裏計算著是先步行去城南騎了馬再去找阿葉比較快還是直接步行去找阿葉比較快,一番計算,覺得還是直接去找阿葉比較快。


  腳步十分匆匆,顯見得他很想立時便見到阿葉。


  那丫頭一向愛胡思亂想,其實她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般豁達,他離開了這麽久,不曉得她會不會像上次一樣胡來。


  事實上他猜得還算正確。


  到得此間樓門前的時候,正趕上一場書說到最後,自層層疊疊湧動的人頭裏依稀傳出一點清脆聲音:“諸位,因此上,這百年的戰亂,最終歸於寧靜,滿目的瘡痍,終將迎來治世,一代江山換新顏,黎民百姓得安康,論功過,本自有曆史分說。我今日這場書,隻是想為楚淵正名,若無他的急流勇退,若無他的心懷悲憫,這一場紛爭,怕是不知還要到何年何月……”


  一段話,正說到緊要,卻被生生打斷:“葉小茂,誰準你在這裏胡說八道的?”


  楚淵他總是在緊要的時候出現。


  她說完這幾句話,收了賞錢,還了飯資,就可以一身輕地瀟灑離去了——縱然未必瀟灑,也不欠他什麽,心能稍安些了。


  可他為什麽去而複返?

  他何必去而複返。


  徒惹她添堵。


  他的質問又憑的什麽?

  阿葉淒然一笑,聲音有些低:“楚淵,我有沒有胡說八道,你最清楚。何必每一次都咄咄相逼?我,不過是想要賺點回家的盤費罷了。我出來的久了,想必我的阿爹阿娘和哥哥都想我了,我其實也想他們了,在外麵流浪了這麽久,沒少給他們臉上抹黑,最後連回家的盤費都沒有,真是丟人。”她手上端了此間樓借來的托盤,抬頭對著人群璀璨一笑:“諸位客官,念在阿葉辛苦一場,隻為賺點回家的盤費,有錢的就打賞則個,謝謝諸位。”


  楚淵僵立在人群前頭,纖薄的嘴唇一張一翕,卻沒有什麽聲音出口。


  劈裏啪啦的響聲,是銀錢落入托盤的聲音。


  阿葉嘴角帶笑,一路謝過去,看看托盤裏越來越多的銀錢,嘴角的笑更殷實了,謝字說的也格外賣力些。


  斂了一圈,阿葉將托盤往掌櫃麵前一放,頗為大方:“掌櫃的,欠你多少銀子?你看看夠不夠?”


  掌櫃的麵色忐忑,嗬嗬笑著:“不用這麽多的,不用這麽多的。”倒是位精明的掌櫃,瞧著楚淵越來越黑的神色,縱然心裏八卦得抓心撓肝的,也還是半個不應該說的字也沒多說。在托盤裏挑揀了兩塊碎銀,繼續嗬嗬笑:“夠了,夠了。”


  阿葉道了聲謝,從袖管子裏扥出個荷包,將銀錢斂巴斂巴裝進荷包裏,掂了掂沉甸甸的荷包,嘴角禁不住一咧。


  楚淵的臉黑成一團滾滾烏雲。


  看熱鬧的人群哪裏敢看他的熱鬧,行過一禮後,都匆忙躲了。


  熱鬧的此間樓門前,霎時人去街空,隻餘三人。


  楚淵,阿葉。


  另一個卻是位白衣的青年。青年倒與阿葉幾分相像,隻是比阿葉麵容更冷一些。


  方才擠在人群裏,並沒注意到這位白衣的青年,此時僅剩三人,阿葉和楚淵便都注意到了。


  “哥哥。”阿葉嘴角抽搐。


  蹭了上去,扯著青年的衣角,笑:“哥哥你怎麽來了?”


  “葉瀾。”


  楚淵淡淡望著他。


  冥國葉家的公子,葉瀾。


  葉瀾涼涼一笑:“你倒是將舍妹的家世調查得清楚,連我是葉瀾也知道了。到底是楚淵,即便到今天這個地步,也還是有翻天的本事。”


  楚淵淡淡道:“過獎。”


  葉瀾並不欲再同他多話,扯了阿葉的手,語氣有些嚴厲:“茂茂,回家。”


  “哥哥,能不能容我和楚淵說句道別的話?”阿葉小心翼翼地。


  葉瀾沒說話,默了一瞬,還是放開了她的手。


  阿葉深吸了一口氣,似鼓了很大的勇氣,才走到楚淵的麵前來,麵對他,頭卻低著不敢看他,半晌,才歎出一句:“楚淵,這些天,給你添麻煩了。”


  聲音幹澀得似深秋裏一片枯葉。


  楚淵蹙眉瞧著她,她頭埋得更低。


  “然後呢?”


  溫淡的聲音,聽起來似很平靜,阿葉卻覺得這聲音同素日還是有些不同的。她覺得有些發緊,似擰緊的發條一般。


  阿葉心裏也就像擰緊的發條一般,有些窒息。


  她壓抑著幹渴的喉嚨,努力使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為此,嘴角還掛著一絲淺笑:“然後,這些天,我過的很快活,從來沒有過的滿足。”


  “所以呢?”聲音比方才的更緊。


  阿葉保持著那點笑意,卻語無倫次:“所以,所以,我走了,就沒有人給你添麻煩了。你應該輕鬆了。但是,還是要謝謝你。”


  阿葉緩緩轉過身去,背對楚淵,嘴角的那抹笑僵在臉上,漸漸變得苦澀起來。


  來時的千山萬水,是那樣長,長到她費了似乎半生時間才走到他身邊。


  走時眼前這幾步路,是這樣短,她想走得慢些,再慢些,卻還是頃刻間便已到了她哥哥身邊。


  眼前霧氣重重,她看哥哥的身影甚是模糊。


  誠然,她跋千山涉萬水,到他的麵前來,便是已將自尊這種東西扔在了姥姥家,但她終究是個女孩子,再如何不要自尊,也還是受不住他這樣幾次三番的說拋棄就拋棄,所以,今日之離開,已是必然。即使沒有哥哥葉瀾來帶她走,她也還是會離開的。


  隻是,隻是她愛楚淵,這是不爭的事實。即便是下定決心離開了,也還是免不了心裏揪得生疼。


  眼前的霧氣愈來愈重,終於化成水珠子,啪嗒,啪嗒。


  真是不爭氣。


  “你曉得我前三十年的人生裏,一直橫亙著一個蘇淺。”背後驀然響起如裂帛般的粗嘎聲音。


  楚淵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水珠子一陣緊似一陣,啪嗒、啪嗒。


  “縱然我清楚地知道,我想要你,可要擺脫蘇淺對我的影響,並不是件易事。”


  “所以呢?”阿葉沒有回頭,聲音裏帶著哭腔。


  “自我吻你那次起,就沒打算放你離開。”楚淵沉聲。


  阿葉猛地轉頭,質問的語氣:“沒打算放我離開,卻還把我扔在野獸出沒的荒野裏?沒打算放我離開,還把我甩在大街上?”


  “縱然前麵都是我錯,我認錯,但是阿葉,你這樣強行闖進我的生活,又這樣不負責任地離開,你是要置我於何地?”


  阿葉有些怔然。


  這樣示弱甚至是乞憐的話自楚淵嘴裏說出來,她第一次聽見。她了解的楚淵以前也不曾說過這樣示弱的話。


  揪緊的心口莫名地疼。


  “然後呢?”阿葉艱難地吐出三個字。


  楚淵凝視著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道:“阿葉,你得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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