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奈何橋前可奈何
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當桑安然看到地獄之門的那一刻,耳畔便響起了這句話。
當初緗婹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噙著笑意,眼中滿是柔情。那時的她,多美啊,像朵牡丹,雍容華貴婀娜多姿。可誰又曾想,這美麗的容顏之下,卻是如此狠毒的心。
洞房花燭夜,他棄花音而去,從此以後,事情便發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曾怨過緗婹的手段,怨過花音的遲鈍,甚至怨過安繼什麽事都隻聽他的,可他一直就明白,這隻是為自己的懦弱所找的借口。他欠了花音一世,更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自己的麵前,這樣的痛苦,一次便已足夠,所以,他剖開了自己的心,搭上了自己的十世,隻為十世之後他可以得一個贖罪的機會,更可以心無旁騖地好好愛她。
安然垂首看向身側的緗婹,她很安靜,比活著的任何一個時候都來得安靜,就像個木偶。是啊,若不是安然用萬年法力護送,她早已魂飛魄散。安然不想去想是否值得,他隻知道,他已欠了一個女子,不想再欠另一個。
所有人都道安然對緗婹用情至深,深到了為了她寧可拋去幾萬年的修為,拋去神位,隻為與她永不分離,所以才屢犯天條,偷存了她幾千年的魂,隻等今日與她共赴黃泉。
或許他們都錯了。
安然隨著小鬼一路往前,奈何橋前,停下了腳步。
彼岸花開開彼岸,奈何橋前可奈何。
一位白衣女子,正立在橋上遠遠地望著他。
安然駐足而望,瞬間屏住了呼吸。他一直就覺得她擁有這世上最精致的五官,無論何時看到她,她總能令他心動。隻是,她那本是圓潤的臉龐這些年竟消瘦了不少,那紅腫的眼睛也在提醒他,她剛剛必是又落淚了。
安然突然意識到,他好像總是把她弄哭,也不知是自己太厲害,還是太無能。
花音墨一樣的長發僅係了一條與發齊長白色的絹帶,隨意地散著。一把紙油傘,一枝綠萼梅。白衣似雪,兩臂的披帛伴著裙擺隨風飛舞,露出一雙小腳,亦是著了白色的繡鞋。她麵色清冷,眼中似有淚光在閃,映襯著那絕美的五官淒美無比。她的身後盤旋著一條罕見的通體透明的星龍,四周煙霧繚繞,而她的身邊卻像罩了一層光環,隔開了那些瘴氣,就像一個精靈,與這灰暗的世界格格不入。
安然第一次見到花音的時候,就覺得她不會是一個普通的仙女,現在看到這個情形,確實如此。她是那樣得完美,繈褓中的她,粉妝玉琢;孩提時的她乖巧可愛;慢慢地,她長大了,有了小女兒的姿態,是那樣的美麗卻又是那樣的灑脫,真真當得起靜若處子,動如脫兔。還有出嫁時的她,一襲紅衣,蓋頭掀起的時候,她衝他沒心沒肺地笑,那個笑容從此便在他的心中紮下了根,總是揮之不去。現在的她,現在的她… …
安然壓下心中湧起的酸澀,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牽著緗婹的手一步步地走上橋。
一陣花香撲鼻而來,安然不由駐足,抬首而望,隻見那一片灰敗毫無生機的黃泉路上繁花盛開,一時之間草長鶯飛綠樹成蔭,忘川河中再無一絲血腥,變得清澈見底,偶爾竟能見魚兒一躍而起。引路的小鬼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色,仿佛置身夢中,全都癡傻了一般,麵麵相覷。
安然微微一笑,他明白,在世上,隻有一人有這使枯木逢春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那人便是他的妻——花音。再看向她時,她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像扇子一樣鋪陳在蒼白的臉上,指尖的綠萼梅似有熒光在閃,那是她施法時才會出現的。
安然癡癡地看著她,或許,也隻有這種時刻,他才能用這種溫情脈脈的眼神肆無忌憚地看她。
花音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向安然。四目相對,她不再像往常那樣欣喜,而安然卻已變得一如既往地清冷。花音隻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抽了一下,再看向安然身邊的緗婹,薄薄的嘴唇變得更加蒼白起來。轉念一想,安然有這種反應早是意料中的,自己又何必去計較。想了想便垂首往一側退了退,算是在這狹窄的橋上給安然和緗婹兩人讓了個道。
安然握著緗婹的手越發得緊了,隻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壓抑住心中四下湧起的酸澀。如今,他隻能遠離她,因為隻有這樣,才可以救她一命,她才會忘記他。也隻有這樣,或許他的心中的愧疚和擔憂才能稍稍減輕一些。
衣袂飄動,擦肩而過的瞬間,花音清晰地看到了安然那寬大的衣袖下一方鮮豔的絲帕一閃而逝,仿佛是彼時她為討他歡心,送他做定情信物繡壞的那一方,花音呆了一下,複又望了望兩人緊握的手,苦笑自己到了這種時刻,竟還如此自欺欺人。
“你平日裏最愛紅色,今兒怎麽會穿這麽素的顏色?”駐足回望,安然還是忍不住想與她說說話,哪怕是多與她站在一起,看看她,感受一下她的氣息,他便知足了。
花音的身體顫了一下,沒想到安然會與她講話,而且聲音還是那樣得溫柔,她立刻變得緊張無比,就像孩提時第一次在仙靈台上遇到他時那樣,隻一眼,她就當著眾仙的麵大喊:“今後我要嫁的人便是他了,各位仙家可要替花音作證啊。”
那響徹天際的笑聲猶響在耳邊,到現在仍有仙家對當年的事津津樂道,如今兩人卻再沒有了往日的情分。
花音抬起頭看向安然,幾萬年過去了,他仍是初見時那樣淡然,如今這淺淺的一笑,又讓她的心瞬間柔軟。花音走近他,手伸了一半,看到身旁的緗婹又縮了回去,垂首回道:“我是你的妻,理應送你一程。”她停頓一下,垂首看向腳下的繁花,又道,“平日裏盡給你添堵了,我也沒多大本事,讓這裏多絲生氣,好歹也能讓你走得舒暢一些。”
安然鼻頭一酸,卻偏偏用輕笑掩飾了,那氤氳的眸子似乎又溫柔了幾分。“你一本正經的樣子,一點都不可愛。”說完趁花音不注意,身形一轉,取過了她手中的傘,同時念了一個定神訣。
這是桑家的獨傳,不同於普通仙術定身術,能在瞬間暫時將一個生靈的心神困住,這對於被施法者而言就像時間靜止了一般,在心神解困之前將不會再聽到、看到、感覺到任何事情。因此法術需耗費很大的靈力,很少有人使出,故,除了安然的母親精通此術外,傳到安然這一代便隻有他一人會此術。
星龍發出了一聲響徹天地的嘶吼,仿佛要將這地獄撕裂。幺哥持劍飛身上橋,還未近身,便被安然的結界擋在了外麵,一同被擋在外的,還有緗婹。看著結界中隻剩下花音和安然,幺哥似乎明白了什麽,默默地招過極不情願的星龍,退到了橋下。
指尖滑過,花音的臉像冰一樣涼。安然細細地看著她,像是要把她眼眉把她的一切都刻在心裏。他擁她入懷,另一隻手抬起她的下巴,輕輕地吻了上去…… ……
“星龍,你說,我這樣做,對麽?”幺哥撫摩著星龍的犄角,看著不遠處結界中的兩人,歎息一聲。
一聲嘶鳴,星龍的頭蹭了蹭幺哥的臉,似乎在安慰著他。
似乎過了很久,久到緗婹的魂魄又要不受控製地四下亂撞,想脫離那個軀殼。
安然緩緩地放開花音,抬眼看向她時已淚流滿麵。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揮手撤去結界,在將紙油傘放入花音的手中的那一刻,花音驟然清醒,而安然已恢複了原來的模樣。
花音愣了一下,再看向安然時他已轉身離去,隻留給她一個冷冽又決絕的背影。花音握緊了手中的傘,腳下的繁花似有枯萎的跡象。
幺哥向星龍使了個眼色,走向安然。星龍應聲而動,飛到花音身旁,閉目吐氣,腳下的繁花立刻又重新盛開。
引路小鬼不明就以,不明白這黃泉路上的繁花怎一刻而繁,又一刻而衰。守門小妖自恃自己與花音有幾分熟悉,輕咳解釋道:“這位連魔君和大皇子都怕的仙女有個本領,能化腐朽為神奇,但,若遇上她心情不好,亦可以讓繁花變枯木。若遇上她生氣,估計方圓十裏所有花草樹木都將在瞬間枯死。你沒見今兒個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全都遁了麽,這是怕自己會遭殃。”
小鬼聽後連連點頭,對眼前這位桑公子更加避諱起來,隻覺得他就像個燙手的山芋,趕緊將他送走,自己也好交差。
花音目送安然下了橋,見孟婆早已備好的兩碗湯,遠遠地看著她愣是不敢遞到安然手裏。花音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個地方又礙事又多餘,很是無趣,況且,她的確不想看安然喝下孟婆湯,然後將她忘得幹幹淨淨,隻要一想到這一點,她就忍不住要哭。花音知道安然不喜歡她流淚,在這種時候,她倒是難得的通情達理,再看看身旁那些緊張兮兮的小鬼們,歎息一聲,轉身突然展開了巨大的翅膀,向外麵飛去。
安然回首望著花音離去的身影,和她身上的翅膀,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