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未有報(二)
1949年的5月,
那時,上海的街上,整日轟鳴的便是坦克和裝甲車吱呀碾壓過的聲音,他們不分晝夜地巡視著這片地區;他們環顧監察,目如寒冰,仿佛四周的所有百姓皆是那隨了共的,會造反的可疑之人。
那,是一個多疑的年代;
那,也是一個恐怖的年代。
王二狗悄悄掀開了簾子,微開了條縫隙,通過那條縫隙他看到了底下來回巡查的國軍以及那空蕩靜謐的街頭,了無人煙……
了無人煙?不,那是誰?
他揉搓了下眼,定了定睛,又再次向遠方望去,不錯那是一個小孩的身影,而且從這個角度望去他的背影竟然還有著幾分眼熟。
正當他想要再進一步細望之時,卻是一陣急切的敲門之聲擾了他的眺目,驚了他的心緒。
他,一把打開了那扇快要被敲爛了的房門,看到的卻是“老虎鉗子”老張雙膝跪地淚流哀求著他的身影:
“二狗子啊,我這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來求你了啊,我家的小寶他失蹤了,我這裏裏外外的全都找了個遍,可還是沒見著他的蹤影。我想他可能跑到外邊去了(七十四弄外邊),我想著找上幾個人陪我一起去尋可求來求去卻沒有一個人肯陪同我去,如今也隻剩下你了,你可一定要幫我啊!”
二狗的心是極為柔軟的,看著老張這幅老淚縱橫,哭的淒慘的模樣即使是讓他現在豁出命去,前去幫他,他也定會一口答應不忍拒絕。
隻見他忽兒轉過了身去,摸著站於他身後的王陽溫柔的說道:“陽陽,阿爸出去一下過會兒就回來你乖乖地待在家裏看家好嗎?”
王陽的表情似懂非懂,然而望著父親溫柔微笑的雙眼他還是很快的點了點頭,揮了揮手看著他消失在了自己的麵前。
“小寶……小寶……”
二狗和老張分了頭去,分別朝著不同的方向尋找著小寶的蹤跡。
他,尋遍了一條又一條的街道,望遍了一個又一個的角落但卻始終沒見著小寶的身影,也沒有發現有關他的任何一絲線索。
不知何時,警笛忽兒響了起來,他轉過了身子正要朝著七十四弄的方向飛奔而去……
卻是突然聽到了身後一聲小孩哭喊的聲音
——“阿爸……阿爸!”
這個聲音他再也熟悉不過了,那是日日夜夜陪伴著他,呼喊著,愛撫著他,他所最愛之人發出聲音。
槍林;
彈雨;
炮擊也好;
沒有一個父親會丟下自己的兒子,
即使那血不相容;
但愛卻和著骨,混合在了一塊,
淌在他心底的最深……
他,轉過了身子,向身後的王陽飛速的跑去,將他一把抱在了懷中,跑向了七十四弄的方向……
飛散的槍彈不知何時竟一槍打中了二狗的腿,專進了他的骨肉,劇烈的疼痛使得他專心刺骨,大汗淋漓,可是他不能倒下更不能在此刻停止腳步,為了他懷中的至愛為了守護他天使般的笑顏他必須不停地跑,跑向他的家,跑向七十四弄……
“於阿媽,快開開門,快開開門!”
二狗拚命地敲著七十四弄的大門,扯著嗓子大聲吼著。
隻聽嘎然一聲,門被快速打了開來,隨之一雙粗壯厚大的手一伸而出將二狗一把拖了進去。
“怎麽是你?”
二狗抬頭一望,方才將他拖進之人竟是平日較少來往的油頭阿三。
“來,孩子給我。”油頭阿三一邊說著,一邊從二狗的手裏接過了王陽深深地歎著氣道:“王二狗,老張家的小寶沒了,你在他的麵前……少提些孩子的事情。”
二狗拖著蒼白的臉點了點頭,拉扯著腿想要往樓上走去……
油頭阿三順著那自門口一路滴進的血跡朝著二狗身後的方向望去,卻見他的左腿早已被那鮮血染紅,他顫微著爬了幾步樓梯,便忽兒眼前一黑倒在了樓梯之上。
“王二狗……二狗……!”
油頭阿三趕緊將王陽放了下來,奔向了王二狗將他扶到了屋裏。
這外麵槍林彈雨,醫院自是去不得的,而這整幢七十四弄的房內竟是一些底層勞工,他們既沒知識更沒文化,莫說要找出一個懂點醫術的,就是連藥上的字也未必有幾人能夠認得,懂得服法的。
想到這裏,油頭阿三的眉宇一緊,將二狗抱進了自己的房內,撕去了他腿上的褲腿,泯了一大口白酒朝著他的腿上噴去……
“二狗,阿三我沒有文化,也不知這樣能否救你,但最起碼酒能消毒,應該也沒什麽壞處。”
阿三一邊擦著額上的鵝汗,一邊握著二狗的手,獨自語著。
日子,過了一天又是一天,起初的他雖是勉強保著並無炎症,也未發燒。可是之後卻忽兒高燒不止,傷口也竟潰爛了開來……
5月27日,上海國民黨守城部隊投降,上海徹底解放。
當油頭阿三將二狗送入醫院之時,他的腿已是整塊區域潰爛了大半,腿部神經也近乎壞死。
為了保命,二狗在昏迷中被截去了左腿,從此失去了獨立行走的能力。
“給你。”
阿三削去了自己家唯一的紅木桌腿,做成了一根拐杖,將二狗的手打了開來,微笑著望著他道:“孩子還需要你的照顧,你不能倒下。”
二狗緊緊地握住了那根拐杖,悲憫著嘴,泣不成聲。
他,並未為了他的腿而泣,
隻因著這份暖,
如春日中的和煦,
照耀了他,
掃走了此時的一抹暗。
上海,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煥然一新;而二狗卻失了腿,靠著拐杖撐起了整片天空——他的和王陽的……
二狗修鞋的營生因著失腿而受了影響,再難以維持。
可這些困難在那於阿媽的眼中卻成了眼中玎肉中刺,本來就拖欠著房租的二狗如今卻又離了還租更遠了一步,想到這兒於阿媽便怒從心起,握著拳頭,直接衝進了二狗的房中“嗙磅嗙”地敲著他的房門,大聲嚷著道:
“王二狗!你老爺,你不要住了!你給我現在就滾!再不滾我找人把你丟出去!……”
於阿媽的話還未說完,隻見門“吱呀”一聲便打了開來,門的那頭是王二狗出著拐杖單腿跪下的場景。
“於阿媽,你行行好,再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想辦法找到新的營生,湊齊房租,為了陽陽我需要這間屋子,需要這個家……”
二狗的臉應著悲戚而顯得極為蒼白無力。
王陽卻也正在此時,從二狗的身後走了出來,來到了於阿媽的麵前,伸出了小手拉著她的衣角,用著晶瑩剔透的雙眼望著她道:
“於媽媽,求求你了……”
這於阿媽雖是跋扈,可卻是膝下無子,見了王陽這楚楚可憐的小模樣難免泛起憐憫,軟下了心:
“好吧……我再給你兩個禮拜,你再交不上房租,就給我直接滾,曉得了哇?”
“好……好……好!”
二狗喜笑顏開,一個勁地點著頭,任憑那暖風溫了心間……
距離於阿媽給出的兩個禮拜之限,隻剩下一個禮拜,可既無文化又喪失了勞力的二狗此時卻如坐針氈,杵著拐杖到處奔走。
“你會什麽?”
“我會修鞋。”
“那其他的呢?”
“……”
碼頭上的船工忘了一眼王二狗骨瘦的身子,唯有一條腿直立站著的雙腳,搖了搖頭,深深地歎了口氣,擺了擺手道:“對不起,我們這裏不需要。”
“大哥,幫幫忙吧,隨便給個工作,我家裏還有孩子需要養活啊。”
二狗顫微著伸出了雙手,言辭懇求,想要去抓住船工的衣角,然而卻被他一手拂了去:
“我們這裏不養閑人,你請回。不好意思,你請回!”船工一邊說著一邊雙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將他轉過了身去,指著他來時路的方向道。
二狗無奈地低下頭,一絲哀默閃於其眼,他自嘲一笑,杵著拐杖走向了那條來時之路。
他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遭了別人拒絕,失望而歸;他也不知這條來來往往的道路他還要走個幾遍才能安歇,他所能了的,唯一能了的便是他是一個父親然而卻勝似一個母親,他的肩上維係著的不僅是他的更是王陽的命。
陽光揮灑在了堆滿舊物的垃圾場上,二狗愁眉深鎖,獨自憂思著,然而卻在此時一道反光閃了他的眼眸,他轉頭一望凝視而去隻見那堆舊物之中一輛破舊三輪車靜靜地躺在了那裏。
他,望著它,那一瞬他的臉上露出了喜色。
他,將拐杖放在了一旁,匍匐於垃圾堆的上方吃力地將它從那堆舊物之中慢慢拉出,劃了手皮蹭出了鮮血,可他卻咧著嘴開懷地笑著。
這輛車壞的並不嚴重稍微整修一下還是能用的,二狗打量著它獨自思索著,扶著那車走上了回家之路。
因著醫院那事,油頭阿三成為了二狗最為知心的友人。在油頭阿三的幫助之下,二狗僅花了半日便將那輛破舊的三輪車徹底改造了一番,變得煥然一新。
摸著柔軟的三角坐墊他的心中有著道不盡的喜悅。隻見他厚誠地笑著,放下了拐杖,撫著車柄一躍上了車身,靠著單腳奮力踩著踏腳繞著圓圈騎在油頭阿三的身邊。
“走,帶上我到外麵轉轉!”
二狗的車剛停油頭阿三便坐了上去,拍了拍他的後背,對著他道。
“恩!”
二狗點了點頭,大叫了一聲:“好嘞!老爺,坐穩咯!”便如飛一般朝著外麵的馬路駛去……
“老爺,人民廣場到咯。”
二狗微微一笑做了一個請狀的手勢,油頭阿三便假裝地咳了兩聲從他的車上緩緩走下。
二狗剛欲將他們的把戲揭穿,卻沒料身後突然聞著傳來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你這車……徐家匯去哇?”
“去的,去的!”他連忙熱情地連聲狂點著頭,轉過了身來,回望著他第一個顧客,如暖陽般地笑著,扯開了腿用力一踩朝著那被陽曬的微燙,有著天主教堂的“徐家匯”一騎而去……
“加油,我的兄弟。”
阿三揚嘴一笑,望著這四周喧囂的人群,獨自走在了回七十四弄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