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深宮中的韋賢妃
李誼剛一下朝,便有小公公候在紫宸殿外,說韋賢妃請他過去。
宮門口並沒有掛上十二對宮紗的大紅燈籠,李誼知道今兒聖上定然是不會來這裏了。
母親在宮裏已經有幾十年了,如今也算得上是實際意義上的後宮之主,每天有許多的事務需要忙。而聖上身邊的新歡不斷,總是有更年輕更美麗的女子來到他的身邊,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二十幾年前,他的親生父母都亡故了,原本天之驕子的身份一下子從雲霄跌進了泥裏,連下人都欺負他,克扣他的衣食。聖上憐憫他聰慧可愛,偶爾叫抱進宮來玩耍,但這並不能改變他是一個被人厭棄的孤兒的現實。
母親見聖上喜歡他,便馬上提出收養他為自己的兒子,保住了自己的地位,也成全了他皇子的身份,把他從泥淖中拉了出來。
二十幾年來,一個日漸年老色衰的妃子,和一個父母雙亡的皇子,在這深似海的宮裏相濡以沫,相依為命。
後來,他學有所成,又去軍營裏曆練了許多年,為父親打下了幾場不大不小的戰役,平定了幾場小叛亂,深受父親的器重,甚至動了要改立他為太子的心思。隻是聖上對昭德皇後的感情仍舊很深,暫時並未真正動搖太子的地位。
韋賢妃已經備下了茶點,見他來了,拉他坐下:“誼兒,那郭家的女娃兒可是知道了些什麽?”
李誼雖然知道皇上同韋桃卓關係非同一般,卻不太清楚母親在那件往事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有些煩悶地低頭:“她不肯回我信,隻托郭三來問我,想是疑心我一開始懷著目的……”
韋賢妃起身在屋裏踱了幾步,冷笑道:“我隻道那女娃兒年幼不經事,沒想到還是個心思細膩的,竟連這事都能懷疑上來,看來還不那麽好對付!”
李誼苦笑道:“母親還打算如何對付她?她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我好好同她去說說,好好解釋,也不是沒有轉機的。”
韋賢妃走到他身邊,伸手輕輕拂去他額上的一縷亂發,“誼兒,她竟為了旁人的事而疑心你,如此大膽地去追尋答案,又聰慧到從這些細枝末節裏聯想到一切的可能,她已不是一個簡單的孩子!”
李誼道:“那又如何?她隻不過是好奇罷了,她聰慧一點難道不是好事麽,母親難道覺得我需要娶一個愚鈍的木頭人麽!”
韋賢妃深知當年自己對韋桃卓造成的傷害,倘若木葉了解了內情,必然會出亂子。況且由這件事看來,木葉可不是那麽好拿捏的。
她不好同李誼解釋,隻好勸道:“怕隻怕她不肯再好好同我們合作。她若不能完全同你一條心,我們也不必非得倚仗郭家那空殼子,倒不如尋個由頭退了婚事,再從長計議。”
李誼聽見韋賢妃說要退婚,心裏著急,忙道:“郭鏦也是站在我這邊的,哪兒就至於到那等地步?不過是多費幾句解釋……”
韋賢妃聲音驟冷:“郭鏦那浪蕩子?那郭家也不過是個兩頭押寶的貨色,你別忘了,郭鏦雖然此刻對你示好,可他還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要嫁去東宮!”
李誼沉默不語。
他何嚐不知他同韋賢妃早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可最近這幾年,韋賢妃對他的控製越發的緊,自如薏亡故後,她以尋求助力為名,不知替他尋了多少門親事,不過就是想通過女人來控製他。
他不勝其煩,顧不得爭那儲位需要給自己製造好名聲了,甚至自己對那妨妻親王的名號推波助瀾。
好不容易有一個他喜歡的女子,婚事也已經訂下,怎能說退婚就退婚?
韋賢妃緊緊盯著他,忽然冷笑道:“你竟對那女娃兒動了情?我說怎麽給你找的那麽多好親事都不肯應承,不惜遠遠地躲到揚州,躲到軍營裏去,這一次卻答應得這麽痛快!原來是動了心,哈哈,你竟是動了真心!”
李誼“謔”地站起來:“母親,我不知道動了真心有何可笑之處!當初我依著母親的意思娶了如薏,我隻當她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份禮物。可那五年,那五年無論是對我,還是對如薏,都是漫長而痛苦的煎熬!所以這一次,我希望能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我不想再麵對那樣的痛苦!況且,六禮已行過半,聖旨也是能說改就改的不成?”
韋賢妃被氣得不輕,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捂著心口,半天說不出話來。
良久,深吸一口氣,拿帕子抹著淚道:“好,好一個真心!你若今日仍是那個孤苦伶仃的潦倒皇孫,我任你去尋真心,你便是要和丫鬟私奔都不幹我事!可你現在是尊貴的二皇子,說不定哪一日就能坐上儲位,你知不知道,帝王家的真心是最大的一樁奢侈!”
擁有了帝王的權力,就需承擔帝王的義務。高宗皇帝對則天皇後付了真心,白白犧牲了上百李氏皇族子孫的性命,還險些使大唐江山不保。玄宗皇帝對楊妃付了真心,叫一個好端端的大唐盛世在風雨中飄搖了數十年,多少百姓無辜罹難。
便是當今陛下,為一個韋桃卓,險些得罪了郭家,到如今還生出這些事端來!
李誼有些心軟,過去扶住了她:“是孩兒說話造次了。可母親難道對父親不是真心麽,何以見得帝王家就不能有真心?”
“陛下?”韋賢妃含淚苦笑:“曆來對皇帝錯付真心的妃子隻能是善媚善妒的妖妃,我若真心愛陛下,那他為那個女人廢寢忘食甚至不惜開罪臣子的時候,他同昭德皇後耳鬢廝磨的時候,他寵幸新妃嬪的時候,我該如何渡過那些漫漫長夜?”
幾十年來她替他出謀劃策,親自尋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子送上他的龍床,替他打理後宮事務,終於博得一個“賢”字。雖然“貴、淑、賢、德”四妃隻是固定的封號罷了,可她自認為這些年來為他做的當得起這個字。
隻是那個中辛酸有誰知曉?
她這一生,最不肯服輸。
當年戶部尚書韋堅獲罪,全家被抄沒,家眷皆沒為奴婢。她父親隻是韋堅的堂兄,卻也無辜受累,她和韋桃卓一起被賣到了教坊裏。
那時候,她心裏最恨的人就是韋桃卓,憑什麽韋桃卓的父親獲罪,就要連累到她全家?
可是韋桃卓樣樣都強過她,天生比她貌美,比她手巧,才學是她遠不能及的。她於是壓下心中的恨意,伏低做小,裝作同她是好姐妹。
後來韋桃卓的才貌得到眾人認可,成了平康裏首屈一指的花魁,她也跟著沾了些光,身價倍增。
然而韋桃卓才有本事到十五六歲還是清倌兒,說得服鴇母把她的身子一直留到了遇見中意之人。她卻沒有這個資格,十四歲上就被人以黃金五十兩壞了身子,三次喝藥落胎,服食了過量的落胎藥以致再也無法生育。
郭家替韋桃卓贖了身,她苦苦哀求,甘願為奴婢服侍韋桃卓,才求得郭晞把她一起贖出來,逃離了苦海,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轉機。
第二次,是陛下出現,她把握住機會,不僅飛上了枝頭,還將韋桃卓狠狠地踩到了泥裏,一解心頭之恨。
她本想置韋桃卓於死地,可是郭晞和他始終都在保護她,她無法下手,也不敢釜底抽薪,她太害怕失去辛苦得來的一切。
她已苦熬了數十年,她步步為營,如履薄冰。
她明明已經事先探明白了,韋桃卓早已不再追究舊事,那女娃兒也受了極好的教育不至於尋仇,可為什麽這麽巧,她竟在這個當口忽然追溯起三十年前的往事來了?
而且,本來她依然不把這些放在心上的,那小小女娃兒又能拿她怎樣?可為什麽事情突然就脫離了掌控,朝著一個完全未知的方向發展了呢?
她緊緊抓住李誼的胳膊,太過於用力以致於指節都發白了,顫抖著聲音:“誼兒,你聽母親一句話,不要再同郭家那丫頭來往,聖旨之事母親自有辦法。”
最初李誼確實是懷著討好皇上的心思去探望韋桃卓和木葉的,可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卻是真心地在盼著那小小女孩兒快些長大成人,做他的王妃。及至她夜闖舒王府站在他麵前的時候,他確信,那就是他想要的女子。
眼見著美夢成真,他怎能為一些不相幹的往事就放棄?
“母親,您也曾說,郭家是極好的助力……”
韋賢妃咬咬牙:“對,郭家是。不過,郭家兩個嫡女,既然是姊妹嫁叔侄,自然也該是長姊嫁叔叔,她才是四公主的掌上明珠!你若真想與郭家交好,娶郭家長女也可,但獨獨不能是郭木葉!”
李誼愕然,不想韋賢妃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情緒一時激動起來:“不,這不一樣,我根本沒有見過她姊姊,我怎能娶她?同我訂親的是郭木葉,我今生今世就非她不娶!”
韋賢妃深恨這兒子到底不是她肚皮裏出來的,氣得渾身發抖,怒道:“孽障,你卻說說,有何不一樣?不過是一個女人,論樣貌,那郭念雲同她生得七八分相似,論秉性,長安城裏哪個不說升平府的長女禮數周全,怎麽就替不得?”
“替?”李誼脫口而出:“母親在陛下身邊三十年,可曾替得了韋桃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