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賞月的奇遇
三個月的時間,對於七喜來說並不算漫長。
他每天要做的事情也十分單一,就是給司衣房的浣衣婦人挑水,不停地挑水,一天要挑數百擔水。
每天晚上在自己的硬板床上躺下的時候,七喜就覺得四肢百骸都不像是自己的,一放下扁擔,就完全不想再挪動半分。但這繁重的體力勞動讓他覺得心裏反倒不那麽難受了。
有時候,浣衣的婦人手慢了些,他便也可以趁機少挑幾桶水,把扁擔兩端的鉤子鉤在一起,斜挎在肩上,可以站在水池邊上和那些婦人聊聊家常。
那些浣衣的婦人完全不像司寢房的人那般謹慎,總是嘻嘻哈哈,口無遮攔。她們大多不是家生的奴才,隻是臨時過來做工補貼家用的,最喜歡拿宮中的秘辛當閑聊的調劑。
那些五大三粗的婦人們很喜歡這個挑水的後生,甚至嬉笑著說要給他說媳婦,聽說他是內侍,紛紛咋舌說,可惜了這樣一個好後生。
七喜聽了隻是笑笑不說話。
他記得那天郡夫人對他說,三個月,三個月後他將調到宜秋宮當值。
他並不是那種一朝得誌便要如何如何的人,他也記著老薛公公從前給他說過的話,淨了身,進了皇城,就一輩子,都是奴才,便是做到了神策軍指揮使,也沒有什麽好炫耀的。
於是他沉默地守著這個秘密,直到三個月將滿的時候,才慢慢的有些忐忑起來。
好在,郡夫人並不是那種說過了就忘在腦後的人,在做滿了三個月的第三天,就有年長的姑姑帶他去宜秋宮,告訴他,從此以後他便是宜秋宮的二等內侍。
宜秋宮總共隻有兩個一等內侍,四個二等的,並七八個三等內侍,地位可不算低。
許多在東宮侍奉了七八年的小太監都仍然隻是個三等內侍,隻能在殿外跑跑腿,連正主子的麵都見不到幾次。
因此眾人都羨慕七喜運氣好,一進東宮便得郡夫人格外的照拂,便是犯了錯,燒了院子,受了罰過後仍舊能到宜秋宮伺候。
茴香聽見那些嚼舌頭的便嗬斥:“你們也能像小薛公公一般,又能識字算賬,又不多嘴多舌的,也能走運!”
但七喜自己心裏門兒清,他之所以能得到郡夫人的賞識,並不是因為能識文斷字,也不是因為性子沉穩,而是他身家清白沒認別的主子,又恰好在這個時候卷進了東宮的漩渦裏,還替郡夫人辦成了事。
今日看著風光,但奴才永遠都是主子們鬥爭的擋箭牌與炮灰,說不定哪一日,他薛七喜就會跌落塵埃,死無葬身之地。
而他已經卷了進來,就已經再無退路。
到了晚上照例有內侍抬著六對大紅燈籠掛到宜秋宮來,仍舊是那個小啞巴跟在後邊,可前邊的小太監卻不是薛七喜了。
此刻七喜正站在簷下看他們重複自己從前十分熟悉的活計,心中掠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感慨。
但,有什麽好感慨的呢,也許哪一天他會變成薛大總管也說不定,彼時想到今日站在簷下看人掛燈籠的自己,也該是值得感慨一番的吧。
掌燈的內侍走了以後,卻又有李淳身邊的小太監過來傳話,說郡王今兒先去偏殿裏,晚些兒再過來,不來用晚膳了,叫郡夫人自個兒先用。
念雲溫然頷首表示知道了,便叫丫鬟擺膳,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的樣子,但七喜卻成功地捕捉到了她眼裏那一抹悵然。
桌上有一個小酒壺,大約是預備著和郡王小酌幾杯的,偏生他今日又不在這裏用飯。
忽然的,一陣琴聲叮叮咚咚地響起,曲調旖旎,如秦淮河畔三月的桃花,盛開在溫香暖玉之間。
東宮之中,大晚上的奏這樣綿軟甜膩的豔曲,自然也就隻有偏殿的那位了,此刻想必正想方設法挽留郡王過夜。
念雲一時有些煩悶,抬頭見七喜拿著拂塵站在一旁,便招呼道:“過來,七喜,陪我飲幾杯。”
七喜不敢坐,隻得垂手站在她旁邊,陪她飲了一杯。
待她又命茴香斟酒,七喜卻按住了茴香的手,向念雲道:“夫人,自古所謂新人歡笑舊人哭,夫人心中不甘麽?”
念雲微怔,立刻否認:“不過是個不知輕重的舞姬罷了,我有何不甘,既然備下的酒他不能飲,又何必白白辜負好酒!”
七喜輕輕將念雲麵前的酒杯拿開,“夫人,明兒便是十五了,看外頭月色皎然,夫人若胃口不好,不妨出去走一走,賞賞月,也免得這靡靡之音汙了耳朵。”
念雲看看外頭,果然月盈如盤,一時也有了興致,“好,便如七喜所言。”
隨即便帶了七喜、茴香幾個款步自宜秋宮出來,沿著石板路緩緩往後花園去,隻命人打著燈籠遠遠地跟著。
去後花園總要經過那片桃林的,月亮的銀輝透過枝椏密密實實地灑下來,一地霜華。
念雲從未試過在夜晚走來此間,但見七喜麵上並無異色,又想起這桃樹,全都是郭鏦親自選的,栽種在此,便如三哥哥在此陪伴守護一般。
三哥哥說得對,她的心魔必須除掉,她不能夠一輩子都避著這個陰影。她深吸一口氣,竟向著那桃林走去。
方走到邊上,還未踏上那片地方,卻隱隱綽綽似乎看見那桃林深處有些火光,不斷跳躍著。
念雲幼時曾聽說過,墓地裏是會有這種鬼火的,不過,鬼火該是藍色的,卻不是這沾滿人間氣息的橘黃色,光線也不該這樣強。況且,蕙娘雖然死在此處,可骸骨並未葬在此處,按說也不應該有鬼火。
不是鬼火,那就是人。可人人都知道這桃林從前就是被火燒毀的,總有些忌諱,這大晚上的,是誰在此處生火?
念雲看向七喜,恰對上七喜的目光,念雲微微點頭,事出反常必為妖。
茴香有些害怕,扯著念雲的袖子,念雲能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念雲輕輕握一握茴香的手以示安慰,又抬手示意他們不要出聲,隨即扶著七喜的手,小心翼翼地往那火光處走去。
走近了一些,漸漸看清在一株略微粗壯的桃樹後頭半跪著一個人,穿著黑色袍子,寬大的兜帽遮住大半張臉,身側放著一疊紙錢,緩緩的一張一張丟到火裏去。
皇城裏頭一向是不許人私設靈位祭奠的,念雲正要嗬斥,卻聽見她原來還在絮絮地說些什麽。
在這裏燒紙祭奠,自然祭的應該是蕙娘,念雲的心“咚”的一聲,側耳仔細聽她說些什麽。
“……你不要怨我,要怨,你就怨李淳和郭氏罷,一個負心薄幸,一個心狠手辣……”
“我雖提點了你一二,可我不知道他們竟對你下狠手。蕙娘,你相信我,若早知道李淳如此薄情寡義,我必不叫你去害那郭氏。我們賭輸了,你若心裏覺得冤苦,便去找那害你的人罷……”
念雲越聽越心驚,向前一步想要看清到底是什麽人,卻不料一腳正踩到一根枯枝,發出輕微的“哢擦”一聲,卻在這寂靜的月夜被放大,聽得格外清晰。
那燒紙的人受了驚,猛地轉過頭來,又迅速扯了兜帽去遮臉。
就在那一刹那,她手上的紙錢正掉進火中,瞬間燃起,火光照亮了她的麵孔,一張描著精致妝容的臉,塗著豔麗的胭脂,嫵媚而妖異。
念雲顫抖著嗓音:“……牛昭訓,原來……是你!”
穿著黑袍的牛昭訓原本有些驚慌,待看清是念雲,又清楚自己無法迅速收拾幹淨現場逃離,索性大大方方地站起來:“郡夫人,你也來替徐蕙娘燒一陌兒紙錢麽?”
一麵又似自言自語道:“也是了,她分明就是死在你手裏的,死了還被你弄這麽些桃樹來壓製她的魂魄,你不替她燒些紙錢,當真是說不過去。”
念雲冷冷道:“蕙娘是一事早已了結,況且,她利用寧兒,謀害宥兒,還企圖繼續害婉婉,死不悔改,昭訓方才已經自己承認,那都是你慫恿的,難道蕙娘不是平白的做了你的替罪羊麽,你莫要往我身上潑髒水!”
牛昭訓陰惻惻地笑了:“是,可我不過是給了她幾個建議罷了,既沒有親手去做什麽,也沒有設計陷害,做不做不過是她自己的決定,便是告到殿下那裏,也沒有證據!而你呢,郭念雲?你們夫婦狼狽為奸,好端端的一個女子,不過數年時間,成了一個瘋子,一塊焦炭!”
念雲冷笑:“你既然問心無愧,大晚上的到這裏來燒什麽紙,還把自己供出來!”
牛昭訓向前一步,忽然溫婉地把手放在念雲肩上:“蕙娘雖然不夠聰明,可你不會告訴我,蕙娘真的會蠢到光天化日之下,當著郡王和丫鬟們的麵把郡夫人推到水裏去吧?其實咱們都是一丘之貉,又何必這般互相揭短呢?”
“誰同你一丘之貉,你謀害我宥兒的一筆,我早晚要同你清算!”
“清算?怎麽清算,你這樣福大命大,你的宥兒不是沒事麽!”牛昭訓將那一疊紙錢全都丟到火上,不多時便燒了個幹淨,麻利地收拾了一番,拿一把小花鋤將黑灰掩了,方抬起頭來,露出一個堪稱燦爛的笑容:“是等你當上太子妃再同我清算呢,還是等你當上皇後再說?”
念雲的手指藏在袖子裏,骨節捏得格格響,卻終於沒有再說什麽,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