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不得不逼宮
念雲剛剛回來,便看到王叔文在延喜門等著她。
“不知……”
念雲沒什麽心情和他敷衍,隻沉默地點點頭算是回應。
王叔文便也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親自接過韁繩,替郡夫人牽馬進去,徑直去了承恩殿。
離承恩殿還有些距離,便有等在路邊的丫鬟去稟報了,念雲知道這會太子大概沒病著,想是也在等著她。
她在承恩殿門口跳下馬,大踏步走進去,進了李誦的暖閣,沒想到暖閣裏坐著許多人。環視了一圈,王叔文、子厚等人都在,就連郭鏦和李暢,今日也出現在暖閣裏,倒是沒有見到李淳。
念雲想把聖上的密旨拿給他們看,才想起來自己原是當作裹胸藏在貼身的褻衣裏的。
當著這麽些男子著實有幾分尷尬,她隻好又退了出來,叫了個認得的丫鬟帶她去無人的廂房,服侍她寬衣,取出了密旨。
再一次走進太子的暖閣,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了她,也看向了她手裏作為聖旨專用的五色帛。
念雲緩步走到太子榻前,將那塊還帶著她體溫的五色帛雙手捧到了太子麵前。
所有人都湊了過去。太子坐在他的暖榻上,仙鶴的紋樣緩緩展開,血書觸目驚心。
傳位於太子李誦。
念雲默默地捧著密旨,李誦猛地坐起來,雙目圓整,看著那幾個猩紅散發著腥甜氣味的字,幾乎要從狼皮褥子上跳起來。
每個人的神色都很複雜。
王叔文從密旨中抬起頭,看了念雲一眼,嘴角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心照不宣。
子厚頗有幾分震驚,看看念雲,又看看密旨,緊張得手都有些微微的顫抖。郭鏦一直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似乎已經了然,眼裏帶著深深的疼惜。
李暢跑到她身邊,拉住她的胳膊:“姐姐,聖上見了你?”
念雲伸手握一握李暢的手,微微頷首。
柳子厚卻盯著那最後的印章看,問道:“蓋的並不是玉璽,這……”
李誦伸手撫摸著那已經幹涸的血書字跡,一筆一劃,都是父親的諄諄叮囑和殷切希望。
“這個印,是父親做太子的時候一直使用的私印,這些年裏有許多密旨也是蓋的這個印,那些老臣都知道的。”
有此密旨,就意味著可以先給那些老臣吃下一顆定心丸,等聖上駕崩之後,以此為憑,足矣證明其他任何人即位都不具有合法性。
他等了二十多年,隱忍了二十多年,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同時他又覺得難過,他的這一天,也就意味著父親的永遠離去。
王叔文眼裏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神色,站起身來朝著念雲鞠了一躬道:“郡夫人此次進宮,果然是立了大功一件。”
就在這時,暖閣的門忽然被重重地推開——說是推開,不如說是“撞開”更為貼切,隻覺得一股冷風從外頭卷進來,榻上裹著羊毛被子的李誦被那冷風襲得一個激靈。
一襲火紅的披風傲然立在門口,眉宇間都是凜冽的冰霜,仿佛席卷到屋裏的冷風分明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般,倒叫屋裏所有人都打了個寒顫。
李淳的目光掃過眾人,在念雲身上微微停頓,最後落在了那幅五色帛上。
許久,他移開目光,一步一步走進來,走到王叔文麵前,瞪著他,脖子上青筋直跳,握緊了拳頭,捏得指節咯吱咯吱作響,“什麽大功一件!我東宮無數才子謀臣,何時淪落到要把命運寄托於一個女人身上!”
李誦見狀忙斥住他:“淳兒!”
王叔文看了他一眼,緘口不再說話。
一時間屋裏的氣氛有些森然,李淳的目光在那五色帛上逡巡許久,忽然沉聲道:“既然如此,聖上的密旨也拿到了,父親即時便可如願以償了。”
眾人一時訝然,雖然聖旨上是寫了傳為於太子,可這等於是聖上的遺詔,自然也是要等聖上駕崩才算數。
李淳冷冷地一瞟眾人:“既然殿下已有此意,那麽就趁早動手罷,再等下去,恐怕要等到所有看見這份遺詔的人都見不到天日了!”
他環顧四周,目光像一柄利劍,劍刃鋒利地劃過每一個人臉,逼得所有人都低下頭去。
誰都知道,雖然聖上已經病重難醫,但隻要還有一口氣在,這就是逼宮。如此一來,聖上便是沒有駕崩,也“必須”馬上駕崩了!
這等謀逆的話說出來,李誦有些招架不住:“淳兒……”
李淳冷笑著,語氣中不無譏諷:“殿下難道不想麽!你既已經等了二十多年,日日擔心腦袋不保,如今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不是,又何須擺什麽父慈子孝的姿態!一旦聖上駕崩,舒王必定秘不發喪,到時候再想出手怕也晚了!”
李誦被他一句話噎到,隻把目光落在那五色帛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忽然對這個兒子覺得無比的陌生。他從來沒有意識到,他的兒子已經這麽大了,早已不再是跌跌撞撞在東宮裏亂跑的孩子,他甚至早已有了自己的政治見解和勢力集團。
他和念雲兩個,一個在朝堂上爭取老臣的支持,贏得眾人的擁護,一個在背後默默地爭取民心,甚至還給東宮帶來了許多新鮮的血液。
一個郡王,分明比他這個太子更積極主動地在靠近那個位置。
父親的皇位的確坐得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經失去了戰鬥力,可是他的兒子,卻在積極地推著他站在前線上,幾乎沒有退路。
他撫摸著身上的羊毛被子,沉聲問:“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沒有這道密旨,你也會動手?你都已經準備好了對不對?”
李淳微微低了頭,沒有否認。
念雲震驚地看著他。他什麽都沒有同她說,甚至他沒有同東宮的任何人說。終於走到了這一步,太子已經無法掌控他的力量。
她竟沒有意識到,同她交好的子厚等人,從來都是崇仁殿的座上賓,出入太子和王叔文的眼前,她忘記了,東宮其實已經是兩股勢力。她所營造的一切好名聲,他可以隨意取用,可她培養的士子朝臣,卻被他排斥在外。
眼裏含著深深的無奈。到這一刻,他早就應該明白,當不當太子,做不做皇帝,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選擇。他可以選擇不做皇帝,李淳卻想要做皇子。
“你安排了多少力量準備逼宮?”
李淳低著頭,麵無表情,拱手回道:“宮裏內侍省的劉總管已經準備妥當,神策軍也可隨我調遣。加之朝中原本站在東宮一派的大臣,父親,兒子認為,已有七八成把握。”
王叔文上前一步跪到李淳旁邊,道:“殿下!廣陵郡王說得在理,下臣認為,殿下可即刻登基!”
許久,他將那密旨擲到李淳身上,長歎一口氣:“罷了,你們去安排吧!”
李淳將那密旨整整齊齊地疊起來,微微眯起眼睛:“謝殿下,想必,源兒會為殿下的決斷感到高興的!”
李誦將羊毛被子往上拉了拉,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李淳也不再看他,即刻分派任務,命王叔文、韋宗仁、柳子厚等人拿密旨去遊說朝中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和翰林學士等。
又命郭鏦回到郭家去通風報信,並盡快向地方勢力傳遞消息,借助汾陽郡王郭子儀昔日的聲威,由外而內獲得信任和支持。
這幾人很快都領命而去。
有幾分諷刺的是,臥病的太子李誦,反倒成了無關緊要的一個人。聽見所有人都已經離開,暖閣的門吱呀一聲關上,他沉默地躺在暖閣裏,緩緩地撫摸著羊毛被子,依然沒有睜開眼睛。
他這一病,當真病得太嚴重了,病到……他已經沒有機會再去見一眼大明宮裏同樣病著的父親。
再也沒有機會了罷。
他是嫡長子,小的時候,父親其實是十分愛重他的,他也曾和淳兒一樣,是父親膝下最值得驕傲的孩子,父親甫一登基,便立即冊立了他為太子。
可是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裏,他無一日不是戰戰兢兢,無一日不在互相猜度,漫長的時光消磨了父子之情,吞噬了那些曾經明明真實存在過的溫情。
終有一天,他和淳兒也會這樣了麽?
又或許,從現在開始,淳兒就已經不再受他的控製了。
天家無父子,他不是不知道。大唐一朝,開國一百八十餘年,太宗皇帝玄武門之變,逼得高祖皇帝做了太上皇;玄宗皇帝逼得睿宗退位做了太上皇;肅宗皇帝又逼得玄宗在荒蕪破敗的興慶宮裏做了太上皇……
李氏的皇族,骨子裏都是這樣的冷血和大氣,個個都是天生的帝王。
他輕歎一口氣,微微側了頭。
枕邊的小案幾上放著幾冊碑帖,還有未寫完的字。說起來也許沒人相信,外麵的人一個一個都緊張得草木皆兵,偏偏他這個風口浪尖上的人物,竟清閑到拿練字來打發時間。
父親常誇獎他的字寫得好,其實誼的字也寫得好,不過大約因為他最擅長的飛白體是則天皇後所創,則天皇後是李氏皇族心中永遠的刺。
所以,這才是陛下最終下定決心的原因罷?重情重義、耽於女人的李氏皇子,注定不該再坐上李家的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