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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無聊的新帝

  雖然新帝仍舊是遵循舊例要到大明宮去主持朝政的,但登基的第一天需在太極宮接受百官叩拜。


  因此李淳和郭念雲夫婦迎了李誦的鑾駕之後,從東宮的正門嘉福門出發,過延喜門後沿著皇城的城牆往西南方向,一直走到皇城的正門朱雀門。


  這是念雲第一次站在皇城前麵的主街道上。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街道已打掃得幹幹淨淨,遠處的坊牆和屋簷卻依然披掛著白鬥篷。風卷起雪屑子細碎地打在臉上,一片清涼。


  朱雀門前有將士整齊地沿著主街而立,手裏握著兵器,刀戟如林。念雲知道那就是神策軍,每個將士都嚴陣以待,等待著新的皇帝走進來,澤被蒼生。


  眼前仿佛是多年前那個剛剛踏進長安城的小女孩,茫然地看著遠處寬闊的主街道,天真地感歎長安的宏偉與繁華。


  她記得那一天有人取笑她說,如果有一天你能站在那條街上,堂堂正正地走進皇城裏去,郭家就算是光耀門楣了。


  當時那隻是一個玩笑,她以為這件事是永遠不會發生的。可是許多年後,她騎著這匹曾經也以為不可能馴服的白馬,就這樣真的站在了朱雀門前。


  原來這世上再聰慧的腦子,也參不透世間的萬般變化。


  天子的威嚴就在腳下,可是光耀門楣,這樣真的就能光耀門楣了嗎?

  朱漆的大門莊嚴而沉重,九九八十一個黃澄澄的銅釘昭示著皇權的尊嚴,不可侵犯。


  高大的朱雀門緩緩打開,皇城之中,寬廣的承天門大街也打掃得幹幹淨淨,兩邊是太常寺、鴻臚寺、太仆寺、宗正寺等機構,裏頭的官員迎著寒風朝新帝的鑾駕叩拜,口稱萬歲。


  再往前走,由承天門進入太極宮。其實東宮也在皇城之內,太極宮就在東宮的西側,但他們繞了很長的一段路,圍著皇城走了小半圈,大約為的就是讓宮外的百姓看一看新帝的威儀,並接受皇城內各機構官員的叩拜。


  念雲忽然想,天氣這樣冷,即使馬車裏放了暖爐,但也未必有多大用處。殿下……哦不,是陛下,他的風濕病現在痛得厲害麽?


  在太極宮的正門承天門前,幾個小太監扶了李誦下車,又有數個小太監抬著一張肩輿來,一個小太監便恭恭敬敬地弓起背在他麵前的地上伏下來。這伏地的姿態非常熟稔且平穩,他的背脊亦顯得十分寬實。


  李誦不認得那小太監,他忽然想到,也許先帝便是常常由他伺候上的肩輿。他同聖上——啊,他忽然想起來,該稱先帝了,他同先帝見的最後一麵便是謜兒血濺宣政殿的那一日,他不忍回想。


  他還沒有去謁見先帝的遺容,卻先在這邊登基了。天家父子……他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卻也隻得在心中默默歎一口氣,麵無表情地,由內監們攙著,踩著那伏在地上的小太監的背,坐上肩輿。


  正式的登基大典需在先帝的喪儀徹底結束以後,等他的身體好些了,再擇吉日舉行。因此今日不過是一場非正式的朝拜,他身上仍舊穿著太子的朝服,因為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禮部和宮內的尚衣局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趕製出他的龍袍。


  肩輿停在了太極殿的門口,李誦身邊的貼身總管太監李忠言弓下身子,背他進大殿,緩緩走向那大殿中央雕著蟠龍的寶座。


  他趴在李忠言的背上,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台階,一步一步靠近那個曾經為之爭得頭破血流的位置。


  二十多年了,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他沒有被廢掉,沒有失去他的一切,他終於坐到了這個位置上,萬人之上。


  這個位置,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舒適。他伸手去摸那象征著皇權的龍紋,堅硬而冰冷。


  龍椅上鋪著明黃色的軟墊,是半舊的,或許是年頭太久,觸手冷硬。


  自高宗皇帝以後,除了玄宗皇帝常年住在興慶宮之外,其餘的皇帝都是在大明宮,因此太極宮顯得有些陳舊和破敗,即使內監省和尚宮局連夜收拾打掃過了,也不過是擦掉了積年的塵灰罷了。明知道新帝在此不過是走個過場,因此也並沒有仔細布置。


  大殿裏沒有火盆,好在李忠言機靈,提前命人帶了兩個赤銅的炭火盆,由兩個小太監分別端著進來,擺在了他的腳前,好歹不覺得那般冷了。


  他方坐定,便看見先帝身邊的大太監劉貞亮也站在龍椅旁。這時王叔文上前幾步走到禦座的台階之下,手裏捧著一個托盤,裏頭有一卷什麽東西。


  劉貞亮走下台階,恭恭敬敬地從托盤裏拿起那東西,打開來,對了,這是念雲拿回來的那一塊沒有裝在卷軸裏的先帝遺詔。


  劉貞亮便扯開那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門,再次宣布了一遍那件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先帝遺詔——傳位於太子李誦——”


  然後把那五色帛又整整齊齊地展開放在托盤裏,由另一個小太監捧著去大殿裏給眾臣觀看。


  坐在龍椅上的李誦想要說點什麽,他隱忍了二十餘年才等到的這一天,他曾無數次夢想著的這一天到來了,他覺得自己確實該說點什麽。


  可是還沒開口,隻見韋宗仁也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物事,上前幾步捧上來。這回李誦看清了,那是一個規規矩矩的聖旨卷軸。


  這回是李忠言接過來,打開念起來。


  這卷軸上麵的字不少,十足的官樣語言,李誦聽得有些頭昏腦漲。但他還是聽明白了,這聖旨是以他的口吻,說本人才疏學淺,德行低下,本不該登九五之位,但不能辜負先帝囑托,不得不擔此重任等等。


  嗬,竟真的把他想說的話都說完了。李誦有些無奈,原來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隻等著他像一個尊貴的玩偶一般坐在這至尊的位子上,等待宣布結果就夠了麽?


  忽然聖旨就宣讀完畢了,所有人都齊刷刷地跪下,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嚇了一跳,那聲音慷慨激昂得讓他險些也要伏倒在禦座之下叩拜,幸虧劉貞亮扶了他一把他才想起來,這都是他的臣,他們是在叩拜他呢。


  他仍舊覺得不自在,隻好調整了一下坐姿。他是第一次坐在這麽高的地方聽見這聲音,即使這聲音是他記事以來就無數次聽過的。這也是第一次,他沒有對著這聲音低低地伏下身子戰戰兢兢地磕頭。


  是了,從此他不必再戰戰兢兢了。


  他其實並無準備,甚至於直到昨天下午他還沒有料到先帝這麽快就駕崩了,更沒有想到他這麽快就要登基。昨天晚上,當他聽到大喪的鍾聲響了幾乎一晚上,他亦徹夜不成眠,但是他的頭風折磨了他整整一個晚上。


  二十多年來他有過太多想做的事,想改革的舉措,今日今時,他忽然覺得有些迷茫,第一件事該說什麽呢?


  然而在下一秒他就發現他的擔憂太多餘了,因為柳子厚已經從袖子裏摸出了今日的第三份聖旨,李忠言用他那已經略有些沙啞的尖細嗓子宣讀那份命禮部通知朝臣並籌備次日早朝事宜、連夜趕製龍袍,並盡快擬定大行皇帝的廟號和新帝的年號的詔書。


  於是群臣繼續高呼著萬歲接旨。


  每個人都恭恭敬敬地對著他啟奏、呼萬歲,可是又好像沒有一個人是在同他說話。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其實所有人叩拜的也許並不是他,而是他坐著的這張龍椅,這龍椅從高祖時代便在這裏接受著叩拜,不管上頭坐著的人換了多少個,龍椅卻始終都是這一張龍椅。


  他還沒來得及多想,下一道聖旨已經從翰林學士的袖子裏拿出來。


  這一次是命內監劉總管按照掖庭局的名冊,將先帝後宮一應有子嗣的妃嬪遷往興慶宮頤養天年,並由禮部為一些位分較高的妃嬪擬定太妃稱號,其餘無寵無出的妃嬪發落去感業寺為尼。


  那些女子都是他的庶母,是曾近在大明宮裏同他的母親鬥得不亦樂乎的女人們。


  他仍記得那是貞元二年的事,他的母親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殫精竭慮中耗盡了心力,終於病入膏肓。先帝憐憫她,終於下旨冊封她做了皇後。可她僅僅隻做了三天的皇後,便撒手西歸了。


  感業寺仍舊是那些舊宮人妃嬪的一處歸宿,自百餘年前感業寺出了一位則天皇後以後,皇家對於感業寺的管理更加嚴格,於是之後的百餘年裏,卻也再沒有翻出什麽妖蛾子來。


  又有一道旨意,是命各尚宮整理修繕六宮宮殿屋宇,以備新帝妃嬪遷入。


  新帝登基的第一天,好似所有人都十分繁忙,小太監辦事都是半貓著腰跑來跑去的。但龍椅上坐著的人卻忽然有些百無聊賴。


  從他十九歲那年開始每日上朝以來,似乎從未有過一天如今日一般清閑。


  他看向大殿裏的群臣,又覺得有些眩暈,大概是他的頭風——又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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