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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不如不遇傾城色

  此時的郭念雲,雖然貴為太子妃,宮中又無皇後,幾乎可以說是已經成為當今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了,算得上是一個炙手可熱的人物。


  但她的日子卻過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比任何時候都謹慎。


  從李淳決定發動宮變,卻把她軟禁起來的那一天開始,她隱隱約約感覺到很多事情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特別是昨兒七喜告訴她,老薛公公正在奉命悄悄地查蕙娘的事,她隻覺得一桶冰水迎頭澆下來一般,從身到心全是一片冰涼。


  李淳不是一個可以為美人置江山於不顧的人,這麽多年來,她從不懷疑她在他心裏是占據著一個重要位置的。但她亦明白,倘若有一天他覺得她對他的江山社稷有威脅,他應當也不會手軟。


  也許,李淳已經開始忌憚她了。


  李淳所倚靠的是世家大族和宦官以及宦官手裏的神策軍,而她所引薦的那些才華橫溢的士子,如今卻都成為了陛下推行新政的中堅力量。


  她怎能忘記,陛下雖然總是在關鍵時刻“病倒”,可他仍舊有著一顆革除時弊、做一世明君的心,正對了那些寒門學子的脾胃,對他抱著強烈的幻想和希望。


  她沉默地翻看著賬薄,輕歎一口氣,抬眸卻忽然看見茴香捧著茶水站在旁邊。


  她接過茶,“茴香,你下去罷,我一個人靜靜。”


  茴香卻猶豫了片刻,沒有馬上離開,似乎有話要說。


  她注意到,於是放下賬薄:“有事?”


  茴香用力地咬著嘴唇,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舒王殿下說,想見十一娘……最後一麵。”


  念雲手裏的茶盞“咣”的一聲跌在了地上,她倉皇抓住茴香的肩膀:“什麽,你剛才說什麽?什麽最後一麵?”


  自先帝即位立了李誦為太子以來就一直此起彼伏的,關於擁立舒王的呼聲終於漸漸的消失了。


  念雲甚至沒有問舒王現在在哪裏,此時的她需要格外的避嫌。


  可是,最後一麵?

  茴香看著她,眼裏密布著憂傷,一屈膝,“撲通”一下跪在了她麵前:“十一娘和舒王相識多年,茴香一一看在眼裏。茴香隻覺得舒王可憐,所以茴香今日替舒王求個情,請十一娘念在茴香多年悉心服侍的份上,去看看舒王!”


  念雲心裏湧起一陣難言的惆悵。終歸是相識一場,若真是最後一麵,她又豈能不去?


  “替我更衣罷。”


  茴香替她梳頭,有些猶豫地拿出一支玉簪,“十一娘可要戴這一支麽?”


  念雲看著她手裏的簪子,晶瑩剔透,凝潤如脂,雕琢著精細的鳳紋,尾端有一縷碧翠的翡翠色。


  她當然記得這支簪子。這是當年木葉同舒王定親納采的時候,舒王親自插到她雲鬢裏的玉簪,說是他娘親留下的,要送與心愛之人。


  她歎一口氣,接過簪子收到袖子裏:“這一支,我拿去還他罷,總該送與蘭心才是。”


  一段長而陰暗仄仄的石階,散發出空氣無法流通的淡淡黴味,感覺略有些森冷潮濕。念雲走進去,方才猛然醒悟:“這是地牢?誼竟被關在這種地方?”


  茴香不語,提著燈籠,繼續引她往前走。走過一段關押著犯人的狹窄過道,隻見那些犯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麵,身上凝結著一塊一塊根本不知道是汙漬還是血跡的東西,將手伸到粗碩的欄杆外呼救,念雲隻覺得心裏被揪著疼。


  她一直以為誼便是被限製了自由也該是軟禁在王府,誼怎麽會在這種地方?


  到最後一層關卡,獄卒卻攔住她們:“隻能進去一個人。”


  念雲點點頭,握住茴香的手:“你在這裏等我。”


  倘若念雲是還沒有走進來的時候便看到誼和關押他的小屋,一定會驚呼這屋子也太簡陋太寒酸,堂堂舒王即使被下獄也不應該住這樣的屋子。


  但見過了先前的那些犯人和他們胡亂鋪在地上當做臥榻的又髒又亂的稻草以後,念雲隻覺得舒王住的屋子在這裏簡直算得上豪華。


  屋子很小,隻高處有一扇一尺見方的小氣窗,略可以通風。屋裏不過一丈見方,裏麵陳設也十分簡單,隻有一張矮榻和一張橡木小幾,連坐席也沒有。想是因為地麵潮濕,實在也鋪不得坐席。


  榻上鋪著一床還算幹淨的褥子,一條簡陋的粗布被子,還有一個方方正正沒有一點花紋、燒製得十分粗陋的青瓷枕。


  難得的是,這屋子四麵都有牆,還能有那麽一點點私人空間,不像外麵那些犯人,牲畜一樣的關在四麵透光的牢籠裏。


  李誼在那間小屋裏負手而立。他的身形瘦了許多,看起來更單薄了。他麵色有些蒼白,唇邊長出了一指長的胡須,看起來有些憔悴。


  但李淳顯然沒有下令叫獄卒折磨他,他雖然憔悴,但身上並沒有傷痕。穿的都是尋常的布衣,卻也十分幹淨整潔。


  那一瞬間,她依稀覺得他依舊是當年那個英姿倜儻的舒王,長身玉立在舒王府的後花園裏,含笑望著她。


  見到她,他原本疲憊而枯槁的眼睛裏忽然煥發出璀璨的神采來,如嚴寒中忽然迸發出一束暖陽,如傲立的鬆柏忽然開出絢麗的嬌花來,繽紛絢爛得叫人簡直睜不開眼睛。


  那個瞬間他釋放了多年壓抑的情懷,和彼時牽著馬在城門口終於等到了她來一般,生命都熱烈地燃燒起來了。


  “木葉,我又見到了你。”


  她隻覺得心酸。


  “誼,你竟住在這樣的地方,我都不知道……”


  倘若知道,她說什麽也要想辦法的,再不濟也得拿些金銀錢帛打點獄卒,好叫他們優待他一些。


  他上前一步,溫柔地看著她微笑:“你來看我,就足夠了。”


  念雲覺察到了他曖昧湧動的感情,退後一步:“誼,你不要這樣說,我……”


  李誼輕歎一聲,沒有再說什麽。四望這簡陋的空間裏實在也無可坐的地方,隻得請她坐臥榻上。


  他斟了一杯茶與她,茶水顏色很深,茶葉很粗很老,是下等的茶。若是從前,想必連舒王府的粗使奴婢都不會喝的。


  她接過,抿了一小口,茶水味道有些苦澀。


  他已不是從前的他,她亦不再是從前的她,在這小小的陋室中對坐,分明隻隔著兩尺的距離,卻像是橫亙著十餘年的時光,厚重地糾纏交織,幾乎叫人喘不過氣來。


  李誼的目光始終流連在她臉上,仿佛是一次要把多年來不曾看見的她都一並補回來一般。


  “木葉,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隻有這麽高。”


  他伸手在牆上比劃了一下,她禁不住笑起來。可不是,那個時候,他也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


  一下子竟然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想過要嫁給他,最終還是沒能嫁給他。


  她從袖中摸出那枚玉簪,遞到他手上:“誼,我記得你說過,這是昭靖太子妃的遺物,還是還給你罷,你該拿去送給……蘭心。”


  這支玉簪,曾經在舒王和公主府十二娘定親的時候,由他親手送與她,後來又回到他手上。再後來,她大婚的時候,他把這玉簪送與了她做大婚的禮物。


  他的喉頭哽了一哽。他該怎麽解釋他和蘭心之間隻是一次意外呢,蘭心處處模仿她,她的發型妝扮,她的衣著,她的舉手投足,以致於有一次酒後他真的就把蘭心當成了她……


  解釋起來,自己都覺著虛偽。


  他伸手握住那遞來玉簪的雪白葇荑。


  她連忙抽手:“誼……”


  他不肯鬆手,眼中濕濕的,漆黑的眸子裏全是哀求:“木葉,別躲開我,容許我任性一次,最後一次,好嗎?”


  她心裏一驚。茴香先前說的那個“最後一麵”再一次割傷了她的心,她輕聲安慰他:“誼,你不要胡說,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他把另一隻手也覆在她的手上,輕聲道:“木葉,你知道麽,我藏了十幾年。十幾年,我一直在裝作我能忘記你,我一直在裝作我早已不愛你,可是我騙了好多人,連你,都被我騙過了。偏偏,我騙不過我自己。我的心太小,裝了你,就再裝不下什麽天下蒼生黎民百姓。”


  她相信這一刻他說的是真的。她的眼淚流下來,迅速地劃過麵龐,又苦又鹹。她的心裏,不單裝了他,還裝下了淳,裝下了她的宥兒和婉婉。


  那個瞬間她忽然疑心,假如當年她並沒有自私地返回東宮,而是義無反顧地跟著他,浪跡天涯,其實也並沒有什麽不好。


  李誼低頭,一滴淚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那滾燙的溫度,一直燙到她心裏去。


  “木葉,我從小便上戰場,再艱難的戰爭,再痛的傷口,我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自從我遇見了你,我一生的眼淚,都是為你一個人流的。”


  她用另一隻手去撫摸著他的眉頭,“不要皺眉,誼,你不要皺眉,不要哭……”


  “木葉,我怕以後再沒有機會了。所以今天我說什麽也要見到你,再見你一麵,我死而無憾……”


  她驚恐地抬起頭來:“誼,你說什麽,你不要說這些話,你不會死的,你說過你的命隻有我能取……”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臉上,貪圖著這片刻偷來的溫存。


  “木葉,我還說過,你若是嫁給別人了,我就當和尚去。對不起,這一世,我沒遵守我的諾言。”


  “不,誼,這不怪你,是我,是我先違背了,我……”她似有些惱了,哽咽著,“可你為什麽要記得,你為什麽不能不好好地愛上別人,去跟別人好好的白頭偕老……”


  他微笑著,眼裏滿滿的寵溺與不舍,歎道:“誰叫我,這一生遇到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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