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初訪興慶宮
那一道意圖廢天子、太上皇重回大明宮的白麻內命,把太上皇和陛下之間僅剩的一點父子之情撕得粉碎。
在李淳對興慶宮采取行動之前,念雲決定先去一趟興慶宮。
從前與郭鏦一同騎馬經過東市的時候,也曾隔著宮牆望見過興慶宮裏的層層疊疊的飛簷和琉璃瓦,好奇地猜想裏頭的主人。
這一次,她是大明宮的女主人,帶著隨從,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興慶宮和太極宮、大明宮不在一處,而是獨在靠近長安城西門春明門的位置。
不過,從大明宮往興慶宮去,也不必從城中的街道過。從前玄宗皇帝為了往來方便,特地在城牆之下修建了一條夾道,不僅可以從大明宮直接去興慶宮,甚至可以往南直到曲江池去遊春。
興慶宮是玄宗皇帝登基之前住的府邸。因玄宗皇帝不喜歡太極宮的肅穆,又不滿意大明宮的格局,於是把自己從前的府邸擴建修整,成為了他接見大臣、處理朝政、日常居住的地方,改名興慶宮。
到了後來,肅宗皇帝登基,玄宗以太上皇的身份,仍舊居興慶宮。
再後來,安祿山、史思明的叛軍攻入長安城,打入了興慶宮,頗多損毀。此後的幾朝,衰敗的興慶宮便成了冷宮,隻是將前朝的太後、太妃等人遷過來幽居。
興慶宮靠夾道的宮門明義門不過由幾個年老的軍士把守,稍顯懈怠。
念雲拿了蓬萊宮的玉牌給軍士驗了,他們看著她的眼神都有幾分驚異。
對於宮中的貴人們來說,興慶宮住的都是被時代所遺忘的人,永無翻身之日,再也無心裝扮,身上帶著晦氣,像早已過時的小頭鞋履窄衣裳,隻好放在府庫的角落裏發黴腐爛。
沒想到,恩寵正盛的貴妃娘娘會親自駕臨,來這荒廢凋敝的興慶宮。
進了明義門,迎麵便有一個臨湖的大殿,叫做長慶殿。長慶殿並無人居住,隻是留給太妃們散步時小憩的地方,布置略顯簡陋。
大殿裏靜悄悄的,惟有一個老邁的太監持著拂塵打瞌睡。念雲走進去,老太監被驚醒,她美豔的容貌和華美的衣裳照亮了他的眼睛,使他愕然。
他連忙揉一揉眼睛,跪倒,卻不知該怎麽稱呼。
綠蘿上前一步扶起他,道:“公公不必多禮,煩請公公引路,貴妃娘娘要去謁見太上皇。”
那老太監才回過神來,又執拗地跪下磕了個頭,“老奴參加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念雲微微點一點頭,綠蘿再扶了他起來,他才躬身道:“娘娘請隨老奴來。”
前麵便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湖,老太監蹣跚著步子,拿拂塵朝著湖裏一指,道:“這是龍池,昔年這裏頭有九個龍頭,底下安了機關,可以晝夜噴水。那水柱,有一丈多高,水霧迷蒙,對著太陽都能看著彩虹。要是趕上陰雨天氣,白蒙蒙一片,可跟仙境似的!楊妃那時候最喜歡叫人撐一隻小船,到水霧後邊翩翩起舞。遠遠看著,跟淩波仙子一樣……”
念雲朝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看到水麵上遠遠的有個什麽東西,看得不太分明,更別說噴水了。
老太監歎一口氣:“可惜了,戰亂的時候毀壞了,隻剩了那邊一個龍頭,也噴不出水來嘍!”
引著她們過了一座亭子,老太監又指著那亭子絮絮道:“娘娘怕是不知,這就是沉香亭。昔年玄宗皇帝帶著楊妃在那賞花,李翰林喝酒喝得暢快,還作了一首詩,題在那邊的柱子上頭。”
他說的李翰林,便是詩名滿天下的“詩仙”李白,杜工部也曾十分推崇他。念雲看時,那柱子上果然有龍飛鳳舞的四句詩,興許是匠人依照當時的筆跡刻下的。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隻可惜,一代詩仙落了個潦倒的下場,曾經得到過萬千寵愛的楊妃也在那一場戰亂中香消玉殞。就連這亭子,也是朱漆斑駁,四望滿眼衰草枯楊。
興慶宮整個都是寂寥的,這些老太監的日子難捱,見了新鮮的人和事物,少不得冒著惹惱貴人要掉腦袋的風險多嘮叨幾句,念雲倒也不欲責怪他,隻在心裏微微歎息。
繞著龍池走了大半圈,才到一個門前,上頭寫著“大同門”。再往前走,又是一個大殿,是大同殿。大同殿旁邊有個小院。
老太監又道:“那院子便是翰林院,玄宗皇帝曾在那裏召見翰林學士們,老奴昔年還有幸見過李翰林幾次呢!”
念雲看一眼那破敗的院子,問道:“不知公公貴庚幾何?”
老太監聽見她開口問話,有些受寵若驚,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娘娘,老奴是開元二十三年生人,天寶二年正月入的宮,上元年間曾服侍過玄宗皇帝,今年是七十一了。”
念雲點點頭,跟著他繼續往前走。穿過大同殿,是一條青石板鋪的甬道,前麵又有一個院落。
老太監指著那院落道:“那便是興慶殿,太上皇住那殿裏。”想了想,又自言自語了一句,“從前,玄宗皇帝也住那裏。”
綠蘿謝過老太監,賞了他一隻玉扳指。大約是幾十年沒有得過這樣的賞賜了,老太監對著她的背影跪下磕了一個頭,感激涕零。
數十年的冷宮荒院生活,念雲看著都覺得揪心,快步走進了那個院落。
興慶殿也冷清得很,連通報的宮女都沒有。
念雲提步走了進去,這興慶宮太靜,高頭履踩在漢白玉的地磚上,腳步聲都像是有回音一般。
一直走進了大殿,才看見大殿的一角,有一個清臒的身影,披一件素羅衣,頭發也近乎全白,斜倚在一張羅漢床上。
念雲記得在東宮的時候,他雖身體不好,可頭發卻是養得極好,幾乎不見一絲白發。不過端端數月,他竟看起來已經像一個老人了麽?
羅漢床上放了一張小幾,幾上鋪著許多的宣紙,地上也掉落了幾張。他正握著筆,不知在寫些什麽。
念雲不願驚擾他,待他把筆放下了,才輕輕出了聲:“念雲……見過太上皇。”
李誦抬起頭來,見是她,有幾分意外,卻又像是歡喜,笑起來:“念雲,是你啊,你來了!”
他伸手招呼她,“來,你過來看看我寫的字。我總覺著字要配著畫才好,可我畫不好。念雲,你會畫畫兒麽?”
念雲走過去。她以為他在寫什麽要緊的東西,走近了才發現,他案頭攤開的不過是一本《李太白集》,他正寫著的是那一首《清平樂》。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他隻寫在半幅紙上,漂亮而空靈的隸書,留了半幅空白。
他的隸書寫得極好,從前先帝在時,但凡有什麽大宴之類的場麵,群臣獻詩,先帝便叫他執筆謄寫。
那寫過無數頌聖之詩,以太子的身份批了二十餘年公文折子的手,如今隻不過在寫這些閑情雜詩。
念雲微微發怔。她以為李誦會在第一時間猜到她的來意,或者質問她,可他都沒有。他隻是在看詩書,寫字,他問她會不會畫畫。
她來之前並沒有讓任何人通傳,所以他也不會是故作姿態給她看。
這樣的太上皇,真的會在白麻布上謀劃重回大明宮麽?
李誦又道:“我曾聽良娣說,你最會描鞋樣子。”
她從自己的怔然中醒悟,笑起來,竟沒聽出他的口誤,早已不是“良娣”了,該是太上皇後。
“我試試看,隻是許久沒動過筆,怕是生疏了。”
從前在嶽州,她曾跟著姑姑學了幾筆白描畫的。
她接過他遞過來的筆,略想了一想,凝神下筆,不過寥寥數筆,勾勒出沉香亭的輪廓來,一個女子的背影憑欄而立,似乎在看著龍池裏的芙蓉花。又描了一兩支桃花在亭子的一角,似整個春天自那一角探進畫麵裏來。
李誦不禁拍手笑道:“畫得極好!”
念雲將筆擱下,笑道:“讓父親見笑了。”
她用的稱呼是“父親”,隻因忽然覺得“太上皇”這個稱呼有些刺心。
李誦看著那一紙詩畫,微微笑著:“淳兒的眼光不錯,你是一個全才。”
念雲微微屈膝,“父親謬讚。”低頭想了一回,總覺得李誦如今像是真的不關心朝政了,一時差點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遲疑了許久,李誦已看出端倪,放下宣紙,問道:“你來,該是有話同我說說罷?”
念雲沉吟再三,道:“父親可知道一個叫羅令則的相士麽?”
李誦想了一想,“沒有印象。出了什麽事?”
念雲沒有恭順地避開直視天顏,兩道目光始終都落在他臉上,卻也沒有瞧出什麽來,隻得繼續問道:“那麽父親這些日子,可還有白麻內命流出去麽?”
李誦頓時十分詫異,道:“如今朝堂之事與我何幹,怎會還有白麻內命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