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非分之想
次日貴妃便命杜秋到尚服局去做個掌衣女史。
這後宮的太監和女官皆有相應的品級,宮中內監也好,女官也好,按規製不得超過四品。
內侍省是專門統管宮中太監的機構,如今宮裏隻有陛下身邊的六福,還有德宗皇帝身邊伺候過的劉貞亮,以及如今在興慶宮那邊、伺候過先帝的李忠言這幾個大太監是正四品。
宮女機構相對來說更為複雜,分成掖庭局、內宮局和六尚局。
掖庭局是負責宮中刑罰和秀女宮女訓練的機構,內宮局則類似於秘書處,管宮中宮女人事安排及一應瑣事。而六尚局,是其中人員最為龐雜的,分為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寢局、尚工局和尚藥局。
六尚局中設尚宮一名,是正四品,底下各局又有細分。
尚服局的主管為從四品尚服,其下又有司璽、司衣、司飾、司仗各一人,為從五品。各司之下,掌衣如司衣底下又有從六品典衣三名。再往下,才是從七品掌衣一共七名。
而這女史,乃是掌衣身邊負責一應賬目出入記錄的副手,所做的事雖小,卻很龐雜。級別不高,要求卻很多,需得會識字算賬,且記憶力好辦事又有條理的宮女來擔任。
而女史並無明確冊封的品級,隻是月俸錢按著從八品的級別領。
蓬萊殿貴妃身邊的四大宮人皆是正五品,因身份特殊,有權代貴妃協助和監督掖庭局、內宮局、六尚局和內侍省的日常工作。
蓬萊殿裏那些進不得寢殿、隻能在大殿裏伺候的端茶倒水宮女都是正六品到八品不等,相比之下,這掌衣女史地位說來實在不高,甚至可以算得上低微。
貴妃此舉,看似是元宵大宴上對杜秋獻舞魅惑君王一事不滿,故而將她調離蓬萊殿,發配到尚服局去做低等女史。但杜秋是個有七巧玲瓏心的聰慧女子,心裏怎會不明白,貴妃正是在借此抬舉她呢!
杜秋新近入宮,對宮中事務並不熟悉,而女史卻是最能直接接觸尚服局事務的。貴妃命她去尚服局學做女官,卻又給一個低微的身份,處在這樣看似近乎失寵的情形下,不會招致妒忌,最是便利,可謂用心良苦。
她才剛剛去尚服局當了幾天差事,尚未安排好新的住處,因此暫時仍舊還住在蓬萊殿的宮人房裏。
尚服局離蓬萊殿有一段距離,這來來回回路上也需花掉不少時間。杜秋在尚服局忙到差不多天黑,才回到了蓬萊殿。
這時分蓬萊殿的宮人也差不多安歇了,杜秋同鄭喬喬一向是同住的,見屋裏還有燈光,便也沒出聲,悄悄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鄭喬喬還沒睡,屋裏點著半支殘燭,正在燈下一針一線地細細繡著什麽。
杜秋一直走到她身後,鄭喬喬也沒發現她進來了,仍舊沉浸在自己的繡活裏,燭光照得她臉兒緋紅,眸中閃爍著某種異樣的光彩,嘴角上還掛著一絲甜蜜的微笑。
杜秋已經看見她手中正繡著的是一個荷包,用的是略淺的藏青色,看著應是男人所用。上頭碧翠的蓮葉已經繡好,還有一隻鴛鴦也已經能夠看出形狀。
杜秋眼中促狹之色頓起,在她身後掩嘴吃吃笑起來:“妹妹這是看上哪家兒郎了,這大晚上的挑燈做活,也不怕傷了眼睛!”
鄭喬喬被嚇了一大跳,慌忙之間針便刺傷了手指,也顧不得喊疼,隻把那沒完工的荷包往袖子裏藏,一麵驚道:“仲陽姐姐何時進來的?”
杜秋作勢要去搶她藏起來的東西,笑道:“我可進來好一會兒了,什麽都看見了。好妹妹,繡這一對兒交頸鴛鴦,可是其意昭昭,我來猜猜那男子是誰?”
她們倆雖然從前同為李錡的妾侍,可年齡到底差得太遠,兩人對李錡那老頭子都沒什麽心思,不過是命運驅使罷了。
所以她可不認為此時鄭喬喬手中的蓮葉鴛鴦荷包是為那還關在刑部大牢裏的罪臣李錡繡的,從她們來到貴妃身邊,李錡那個人與她們此生也就不再有任何幹係了。
看她那十分投入的甜蜜神情,自然是為一個叫她真正心動的男子。
鄭喬喬藏了荷包,紅了臉薄嗔道:“哪有什麽男子,我與姐姐如今都是宮中的奴婢,怎會與男子私相授受!”
杜秋和她年紀相仿,又是潤州同鄉,在鎮海的時候便十分親厚,所以當初杜秋背著眾女眷去求貴妃娘娘的時候,也隻帶上了鄭喬喬一個。這兩年的相處下來,豈會不了解她?
杜秋是想逗逗她,因故意拖長了嗓音笑道:“哦,我知道了,難道妹妹是看上那位薛都監了?不過,妹妹可要想清楚了,薛都監雖然才貌不俗,又年輕倜儻,可他是娘娘身邊的太監公公,妹妹這後半生怕是沒著落了……”
鄭喬喬聽她這樣取笑,急得把針線笸籮一推便跳起來撲過去嗬她的癢癢:“好啊你個小蹄子,你才要嫁給太監做對食呢,看我不撕爛你這張嘴!”
杜秋最是怕癢,已經笑成了一團,一邊躲一邊告饒,“好妹妹,好妹妹,我再不胡說了,我且認認真真地猜一猜……好妹妹快放開我……”
鄭喬喬也笑起來:“那你猜呀,看你若說得不好,再不饒你這小蹄子!”
杜秋又故意停了半晌,隻顧著笑,笑得鄭喬喬的手又要撓過來,才道:“好妹妹,我說,我說,可是郭駙馬不是?”
鄭喬喬麵色微窘,小臉又紅了一紅,一摔手轉身仍舊回到桌邊去坐下,“不和你鬧了,我挺茴香姑姑說,明兒駙馬要進宮,我還要趕著工夫把荷包做完呢!”
果然是郭駙馬,那樣秀逸無雙的人物,她們這些人哪裏曾見到過,也難怪這小丫頭春心蕩漾。
可是,郭駙馬是何許人也,他那樣的門第家世,生來就是含著金湯匙的人。而她們曾嫁過人不說,而且還是罪臣家眷,貴妃娘娘發了慈悲才留在身邊做個奴婢的,能夠在大明宮裏好好活著就不錯了,怎能做此奢望?
喬喬若是一味地把心思落在他身上,對她自己怕是毫無益處。
杜秋輕歎一聲,斂了玩笑之意,坐到鄭喬喬身邊,認真地看向她,“喬喬,不是我說你,你若真心把我當成姐姐,便聽我一句勸,郭駙馬怕不是咱們這樣的人能攀附的。”
鄭喬喬像是沒聽到一樣,仍舊專注地做著手中的針線。
杜秋也不知她聽進去沒有,又道:“郭駙馬同娘娘的感情,咱們一路上也都見著了,他心裏怕是最看重娘娘的心意了。依我看,娘娘怕是不會讓你嫁到升平府上去。”
鄭喬喬仍舊不說話,嘴唇卻咬得更緊了,捏著針的手指也因為太過用力,骨節有些發白。
杜秋將手放到鄭喬喬肩上,“喬喬,我聽說郭駙馬家宅中一向十分簡單,至二十歲大婚之前,身邊都無一個通房侍妾。及至後來這許多年,也不過是收了一個妾,置為外室,始終也未接回升平府。這等潔身自好的好男子,怕是也不會看上你我這般身子已經不幹不淨的人……”
鄭喬喬輕輕推開她的手,眼睛仍舊沒有離開手中的繡品,“姐姐,你若是不願意幫我,我也不會強求,但這些話,還是不要說了。”
杜秋見她十分固執,坐得遠了些,又道:“郭駙馬家中,他母親是公主,他又尚了公主,喬喬,你的身份地位,便是想辦法進了升平府的大門,恐怕這日子也不會好過……”
鄭喬喬的眼圈忽然紅了,含了一圈晶瑩的淚珠兒,卻強忍著不叫眼淚掉下來,過了好半天方才道:“隻許姐姐你想飛上枝頭,竟當著貴妃娘娘的麵到含元殿去跳舞,就不許我有些指望麽?若不是娘娘寬容,隻把你發配到尚服局去做最低等的女史,你今日還指不定淪落到何等地步,可你後悔這一搏麽?”
杜秋一時怔住了,她沒想到鄭喬喬是這樣看她的。誠然,她心中是仰慕陛下,可那都是貴妃娘娘的旨意,她亦不敢輕易告訴別人,就連鄭喬喬她都沒有說。旁人都以為如此,鄭喬喬竟也不明白……
她張口想解釋,鄭喬喬卻忽然抬眼看向她,眼裏的一點倔強和怨怒如芒刺一般刺痛了她:“從在鎮海的時候開始,你就一直嘴上說著會幫我,可心裏,卻時時刻刻都在擔心我爬得比你高。杜秋,你好自私!”
杜秋睜大了眼睛看著麵前這個相互扶持了兩年的好姐妹,她怎麽也想不到,鄭喬喬竟說出這等刺心的話來!
罷了,她又如何解釋得?她一直以為她和鄭喬喬是同鄉,經曆又相似,所以來了大明宮,也是該相互照應相互提點的。可如今,鄭喬喬並不需要,也隻是她白白自作多情了。
她苦笑一聲,站起來去收拾自己的東西,“我如今也不是蓬萊殿的人了,明日便搬去尚服局那邊,喬喬,你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