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誰敢非議龍種
念雲萬萬想不到,李淳竟送了這麽一大盤新鮮的荔枝來。
這宮中難得偶爾有這麽一次貢得荔枝來,李淳便送與她,這等心意,她是知曉的。
荔枝是十分稀罕的水果,可楊貴妃的前車之鑒在那兒擺著,但凡她表現出一點喜歡,李淳下次隻怕還會設法去尋,且又不知道到時候朝堂之上會有多少人拿這事來口誅筆伐。
為這一點口腹之欲,她不能行差踏錯。
念雲於是蹙起了眉頭,看了看那一盤新鮮芬芳的水果,後退了兩步,“七喜,拿出去罷,本宮吃不得此物。”
七喜十分詫異,“這是南方進貢來的珍品……”
念雲道:“本宮知曉,這荔枝產於嶺南,很是稀罕,味道也甘甜可口,可惜本宮沒有口福。年幼時曾經偶然吃過一次,不料全身起疹子發燒,險些丟了性命。本宮就不吃了,你替本宮謝過陛下的美意。”
七喜隻得應下,念雲見這屋裏幾人看著那荔枝的眼神都有些錯愕,想來都不曾見過這稀罕物事,因笑道:“你們各人都拿幾顆去吃罷,的確是難得一見。”
荔枝這等稀罕物,他們都隻是聽說過,哪裏真的吃過?聽見貴妃這麽說,喜滋滋的各自從七喜手裏領了兩三顆,那荔枝的紫紅外殼剝下來,仍舊舍不得扔掉,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的看。
念雲笑道:“別看了,這荔枝正是因為難於保鮮才稀罕,到晚間那殼顏色就全黑了,色香味全無。”
七喜也拈了兩三顆吃了,笑道:“前人說‘未玉齒而殆銷,雖瓊漿而可軼’,果然非尋常水果可比。”
綠蘿將剝下的兩片荔枝殼扔向七喜,笑道:“好端端的非要裝出一副讀書人的樣子,也就娘娘聽得懂你這些之乎者也的話,也不知從哪兒得來。”
七喜便笑笑不語。待一屋子人吃也吃了,笑也笑夠了,念雲道:“這一大盤子,還有許多,七喜,趁著新鮮,你還是端回去給陛下罷。不過,這東西吃著上火,囑陛下不要多吃。”
七喜隻得端著盤子回紫宸殿複命,陛下聽聞念雲吃不得荔枝,連歎了三聲可惜,自己卻也沒有再吃,隻命人把剩下的一些荔枝全部分賞給了後宮裏的眾妃嬪,連六福、七喜等人也賞了一些。
陛下先前本就一心想著念雲,自己也沒來得及吃,這會不知又想起了什麽,難得外頭貢來這一小筐,他竟是一顆也沒吃。
前邊的事處理得差不多,他便去了蓬萊殿,天色已晚,暑氣散了一些,清淩淩的月光瀉下來,倒十分怡人。
用膳的時候,念雲道:“今日念雲辜負了陛下的一番美意,著實過意不去。隻是這荔枝也是珍貴之物,陛下怎的一顆都沒嚐麽?”
李淳溫柔地看著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既吃不得,朕怕朕吃了以後,身上帶著荔枝的氣味,對你不好。”
這過敏之事不過是她一時信口胡謅的,不過,看李淳這神色,他也未必不知她的心思。既然貴妃都如此做了表率,他這皇帝陛下,索性也夫唱婦隨了罷。再珍貴,也不過就是一兩口吃的,不吃又能可惜到哪裏去?
李淳在蓬萊殿用了晚膳,便執念雲之手,看著窗外的月色,“你若真覺得辜負了朕的美意,如此良宵,不如陪朕到太液池邊去走走罷。”
念雲含笑點點頭,這樣的夏夜,的確是不該辜負良辰美景。
盛夏時節大明宮中便是這一處太液池最好,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將白日裏的暑氣拂去,帶來一絲愜意的清涼。難怪則天皇後和高宗遷宮之前,高祖、太宗皇帝皆是夏日來大明宮避暑。
兩人攜手在太液池邊漫步,並不多話。隻要他還在她身邊,隻要這寧謐的月色有他共享,上天待她便已經不薄,無需太多言語來表達。
念雲和他都沒穿高頭履,隻著一身輕薄的夏日紗衣,一雙簡單的繡鞋,走在太液池邊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風吹起衣袂,翩然欲飛。
走了一段,到了一處假山後邊,忽然便聽見前頭好似有幾個宮人,刻意壓低了聲音在竊竊私語,卻又像是很激動很興奮的樣子,嘰嘰喳喳個不停。
李淳微微皺起了眉頭,想要出言嗬斥,念雲卻忽然聽見她們話裏好似在說蓬萊殿,便拉住了他。
兩人便站住,隻聽得一個年輕嬌嫩些的聲音道:“……怎麽不是,我聽見人說呢,蓬萊殿那偏殿裏住了一位姓鄭的宮人,都懷了四五個月身孕了,肚子那樣大!”
另一個年長些的道:“難不成,是貴妃娘娘為了固寵,把身邊的宮人薦給了陛下麽?”
又有一個聽著略沙啞的聲音道:“什麽呀,你們都不曉得,那鄭宮人懷的哪裏是陛下的龍種,我聽說是郭駙馬的呢,我猜呀,郭駙馬經常出入蓬萊殿,便是同貴妃身邊的宮人私會呢,做出這等穢亂宮闈的事,嘖嘖……”
先前那個年輕的便道:“有這樣的事?那豈不是說,駙馬在蓬萊殿裏淫 亂,那娘娘怎麽不索性把那宮人送去升平府服侍……”
“這種事,誰知道……”
幾個人不知聯想到了什麽,便一同掩口吃吃地低聲笑起來。
李淳在那假山後頭暗處聽了個一清二楚,勃然大怒,從假山後頭出來,厲聲道:“都給朕住嘴!”
這些小宮女不過是晚上閑來無事在太液池邊上納涼,私底下說些宮中的秘辛解悶兒,哪裏想到陛下和貴妃娘娘也正踏著月色出來散步,登時嚇得麵如土色,幾個人跪在那裏,身子便抖得似篩糠一般。
六福本是遠遠跟著的,聽見陛下龍顏大怒,連忙踩著小碎步跑過來,指著地上的幾人,罵道:“好一群不知死活的東西,進宮的時候沒人教過規矩,舌頭長著都是禍害,都拉下去割了幹淨!”
念雲站在李淳身後,卻發現到這附近除了這幾個亂嚼舌根的宮人,似乎三三兩兩的還有些旁的人隱在石塊和樹影之間,聽見陛下震怒,也不敢立刻就逃跑,隻得瑟縮在某處暗影裏,祈禱自己不被注意到。
宮裏入了夜,許多宮女太監得了閑便三三兩兩的到這太液池邊納涼,這幾個宮女運氣太差,正好撞到槍口上。可既然她們敢在這裏說,可見這些閑話在宮中怕是早已傳開了。
她的陛下顯然也已經注意到了,這太液池邊恐怕不止這麽幾個人。如此流言傳出,若是傳到宮外去了,郭鏦的聲譽必定要受到極大的影響,那些諫議大夫回頭定要拿來說事,想起來就令人頭痛。
而郭鏦若是背上了穢亂宮闈的名聲,他時常出入蓬萊殿,念雲定然要受到影響。
李淳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帶著君臨天下的的傲然,便是在幽暗的月光下也寒氣逼人。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是大氣都不敢出,隻聽見風拂過柳枝的細微簌簌聲,和跪在地上的宮人突突的心跳聲。
李淳環視了一圈,聲音裏帶著不容質疑的威嚴:“宮裏有人懷了朕的龍種,怎麽,朕還必須向你們這些人一一報備麽?”
他說什麽?
念雲忽然感覺到耳邊嗡的一聲,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錯覺。他的意思是告訴所有人,蓬萊殿裏懷孕的鄭喬喬,懷的是他的龍種?
他怎麽能認下這樁事?
念雲下意識地便要去拉他的衣袖,李淳已經先她一步將她的手緊緊握住,寬厚的掌心裏傳來一種無形的力量,讓她慢慢放下心來。
李淳再次掃了一眼地下跪著的眾人,一字一句清晰地道:“蓬萊殿裏的鄭宮人,腹中懷的是朕的龍種,若是再讓朕知道宮裏有人議論此事,格殺勿論!”
六福連忙看向地下跪的眾人,“可都聽清楚了?”
誰還能敢說沒聽見,這可是陛下親口承認的。李淳又冷冷地吩咐道:“今日這幾人,送去掖庭宮割了舌頭罷,以儆效尤。”
這麽一鬧,李淳哪裏還有踏月的興致,牽著念雲的手便徑直往蓬萊殿走去。
進了蓬萊殿,見他臉上猶有怒色,念雲也低著頭站在他身後不敢做聲。畢竟這事本就因三哥哥而起,陛下不處置他,都已經是法外開恩。
哪知李淳忽然歎一聲,轉過身來,將念雲攬在懷裏,讓她靠著自己的肩膀,輕聲道:“念雲,是朕思慮不周,讓你受委屈了。”
念雲一時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這件事怎麽怪,也是怪不到陛下身上去的。
“陛下,妾……”
李淳抱著她,撫摸著她錦緞一般的烏發,“這大明宮是朕的,這天下都是朕的,朕的女人受了委屈,便是朕的錯,你莫要怨朕才好。”
她又如何會怨他?念雲在他懷中感到安穩,平靜了心緒,方才道:“可是陛下,事關皇家血脈,陛下就這樣認下了這個孩子,到時候……”
李淳道:“你不必說了,先前是朕考慮不周,你都已經同朕說明白了,朕卻沒能妥善安排。郭三不肯認他,可他到底是郭家的骨血。是你的侄兒,便是朕的侄兒,朕給他一個皇子的身份又何妨,以後便是留子去母也好,誰又敢質疑朕?”
等著孩子生下來了,雖有皇子的身份,但陛下不會給鄭喬喬名分,所以她始終隻能是卑賤的宮人。如此一來,李淳膝下的皇子有長有嫡,太子之位反正怎麽算也輪不到這孩子身上去,倒是不妨。
等著孩子長大了,或者賜一座像樣的宅邸,或者給一塊不大不小的封地過活,叫他一輩子做一個安閑的親王,到底也算是保全了郭家的一點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