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老夫老妻鬧別扭
二月初,皇帝下旨,將岐陽公主晉封為岐陽莊淑公主,下嫁太子司儀郎杜悰。
這是元和年間的一大盛事,十裏紅妝尚不能形容。
身為大唐最尊貴的長公主,她的嫁妝不僅是禮部安排宮中出的一份,還有她母親郭貴妃私下裏用自己的體己錢置辦了頗有分量的一份,當然,她的舅舅和舅母們也少不得要出力。
要知道,最疼她的三舅舅膝下無子,這外甥女可就是最親的了。
要說三十年以內哪個公主出嫁的時候有這樣的排場,恐怕一時還真找不出。再往遠了算,大約也就是當年升平公主下嫁駙馬郭曖的時候能夠比一比了。
那已經是十分久遠的事了,久遠到隻有須發全白的老人才能記憶一二,尚能拿出來津津樂道一番。
貴妃郭念雲,穿著明黃色緄邊的華服,雍容華貴地站在陛下身邊,在宮牆之上為公主送嫁,於是長安城的人們得以遠遠地瞻仰貴妃和陛下的天顏。
曾經有幸目睹了當年郭家嫡女與當時還是廣陵郡王的陛下大婚的人,在遠遠看了這麽一眼以後,得出了結論:陛下天威更盛,貴妃娘娘傾城之貌猶似當年,難怪這麽多年來一直盛寵不衰!
這位被認為始終盛寵不衰的貴妃娘娘在千叮嚀、萬囑咐之後,終於依依不舍地把公主送出了皇城,望著那浩浩蕩蕩的送嫁隊伍,一時間忍不住熱淚盈眶。
威嚴的陛下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裝作風輕雲淡地感慨:“念雲,咱們的女兒都出嫁了,咱們倆,可當真算得上是老夫老妻了……”
念雲看了他一眼,不大搭理。
話說,這是自從那次紫宸殿被宣布禁足以來,陛下頭一次主動來見她、主動同她說話吧?事情鬧了那麽大,他打算就這麽揭過了?
就算是暢兒和楚兒借著幫忙打理公主的嫁妝來勸了她許多話,可那到底都是他們說的,陛下自己並沒有半點表示啊!
難道他覺得,自己是皇帝就可以為所欲為了麽?還是說,皇帝的一切過錯都理所當然被原諒?
念雲心裏憋著一股氣,但這樣的場麵,在公主的婚禮上,當著文武群臣和天下萬民,她自然還得是那個最得體的郭貴妃。
夕陽的餘暉灑在送親的隊伍裏,也灑在城牆之上,給整個長安城都鍍上了一層絢爛的金邊。在無邊的熔金落日之中,聽見大唐的子民在宮牆之下跪拜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一呼震天動地。
李淳滿意地將念雲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天色漸晚,待送親的隊伍終於慢慢消失在視線裏,隻剩下抬嫁妝的隊伍尚在陸續不斷地從宮裏往外去。
六福在旁輕輕提醒:“陛下,娘娘……”
該回去了。
回哪裏去?
陛下有好一陣子沒有去蓬萊殿了。
六福連忙向貴妃使眼色,意思是,娘娘您就服個軟罷,好歹開個口,邀陛下同往蓬萊殿去……
然而被貴妃一個白眼頂了回來:明明是他的不是,怎麽還得本宮服軟?本宮偏不開口,看他現在是不是還打算往別的宮裏去!
哎呦這兩位祖宗真是不好伺候啊!
六福苦著臉,又看向陛下,結果陛下也仰了仰那張傲嬌的帝王臉,張口道:“擺駕!”
擺駕去哪兒?您倒是明說啊!
六福的剛拉成茄子的臉這會已經成了苦瓜,這陛下不說,六福也不能明說,隻得等著貴妃先上了肩輿,這才揚聲道:“陛下起駕——”
去哪兒?當然是跟在娘娘後邊,娘娘往哪兒去,陛下也就跟著去唄,這點眼力見都沒有,哪配給陛下抬肩輿啊!
肩輿緩緩走過含元殿,走過宣政殿,走過……紫宸殿。
終於貴妃娘娘的肩輿略停了一停,回頭道:“陛下,紫宸殿已經到了,陛下操勞了一整套,早些歇著罷。”
“啊?哦,早些歇著,歇著。”陛下不知道在想什麽,含糊地應了,於是肩輿落地,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貴妃娘娘繼續前行,繼續……往蓬萊殿去了。
這……就這麽回了紫宸殿,自己?
六福有些發蒙,顯然他們的陛下腦筋也還沒轉過來。
當然,等他們的陛下腦筋終於轉明白了,意識到自己又辦了一件蠢事,憤然一甩袖子,罵了一句“蠢物!”然後,頭也不回地進紫宸殿去了。
難道此時不應該死皮賴臉地跟去蓬萊殿麽?就算他自己一時沒轉過彎來,這些個猴崽子,平日裏都那麽機靈一個個的,怎麽今兒集體犯傻了?簡直該死!
貴妃的肩輿悠悠地抬到了蓬萊殿,見陛下竟真的沒有追過來,念雲心裏也是莫名的一陣空落落的。
他方才好似也有意道歉,可她卻沒給麵子。
她心裏帶著幾分鬱悶,這時玉竹過來問道:“娘娘可要擺晚膳麽?”
晚膳?其實她是知道的,玉竹重樓兩個吃裏扒外的,恐怕早就備好了陛下的份,偏生陛下今兒沒跟過來。
重樓也道:“娘娘,小廚房備了些點心,好像……好像做多了。”
做多了,言外之意就是應該送點去紫宸殿。
念雲嘴角抽了抽,“做多了,你們幾個拿去分了吧,外頭灑掃的宮女太監們也拿點去吃,今天大夥兒都辛苦了。”
玉竹和重樓兩個互相看了一眼,帶著一點不情願,也隻得答應著下去了。
偏生這時候漢陽公主也已經回去了,看來,陛下和娘娘和好的事,好像依然任重道遠啊!
服侍念雲獨自用過晚膳,這時宮裏依舊熱鬧得很,整個大明宮和太極宮都掛滿了燈籠,照得如同白晝。
外頭太監宮女們也沒急著歇下,而是借著公主大婚的彩頭在外麵玩鬧。今兒是普天同慶的日子,陛下和貴妃都不會怪罪。
這時忽然就見六福匆匆忙忙跑進了蓬萊殿,也不通報,就“噗通”一下跪在了念雲麵前:“娘娘,您快去看看陛下吧,陛下吐血了……”
念雲謔的一下站起來:“怎麽回事?”
六福抹了一把眼淚,吸著鼻子,“想是先前吃那柳泌的藥,這不是已經停藥好一陣子了麽,每天陛下都要難受一陣子,今兒……今兒也不知是怎麽了,竟然吐血了……”
“玉竹,快去叫梁禦醫!”
六福的話還沒說完,念雲吩咐了一聲,起身便快步地出了門,往紫宸殿去了。六福和茴香、綠蘿幾個互相看了一眼,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陛下這病可當真來勢洶洶,方才還好好的,這會就倒下了,麵色蒼白如紙地躺在榻上,雙目緊閉,衣襟上還沾著殷紅的血跡。
這段時間,發生了那麽多事情,想必他每天都很忙罷?連昏迷了躺在這裏,眉頭都是緊緊地鎖著。
念雲坐到他的榻邊,禁不住一陣心疼,伸出手來,輕輕去撫他的眉心,似乎是想撫平他眉間的憂愁。
她的手指撫去,他的眉頭好似真的舒展了許多。
念雲心裏一陣難言的酸楚,忍不住便落下淚來。
這段時日,明知道他是在慢慢地停藥,明知道他忙得沒有時間好好用膳,也知道尚食局的食物他其實有許多吃不慣的,可她為著同他置氣,並沒有再給他送點心過來。
因為心裏怪他太過信任柳泌,甚至連她的話都不肯聽,她好長一段時日都不同他說話。若不是婉婉大婚尚有許多事要請示陛下,她根本就連麵都不肯見。
想起來,自己真是有些太不懂事了,陛下日理萬機,他是天下的君王,怎經得起小兒女一般的鬥氣?
這時候外頭有人叩門,原來是梁禦醫來了。念雲隻得起身讓出位置,讓梁禦醫診病。
梁禦醫仔細地診過,起身來朝著她拱拱手,一語不發。
念雲著急,“老頭,陛下到底怎麽樣了?有無大礙?”
梁禦醫低著頭,維持著行禮的姿勢,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娘娘若有什麽話,就抓緊時間同陛下說了罷。”
念雲隻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他這是什麽意思?難道說陛下……
曆朝曆代服食丹藥中毒的帝王為數不少,難道陛下也……
念雲的眼淚嘩嘩地落了下來,梁禦醫收拾了藥箱,和幾個宮女太監們一起默默地出去了。念雲哭著撲到李淳胸前,抱著他,哽咽道:“陛下,都是妾不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同陛下鬥氣……
陛下,你不要嚇妾,陛下要是有事,可叫妾怎麽活?”
她一麵哭,一麵握住他露在錦被之外的手,“妾這一世,摯愛惟陛下一人,心心念念的也惟有陛下,陛下不是說好要護佑妾母子一世的麽,淳,你可聽見我的話……”
她將李淳的手覆在自己的臉上,滾燙的淚水落在他溫熱的掌心裏,灼痛了他的心。
她聽見他低沉的嗓音,“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念雲愕然抬頭,臉上還掛著淚水,混著白日裏尚來不及洗去的脂粉,看起來有些可笑。
他微笑著凝視著她,眼睛下麵的臥蠶微微隆起,滿臉都是寵溺。他輕輕撫摸她的麵龐,“朕都聽見了,你叫朕的名字,真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