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太後的算盤
郭太後微微點了點頭,並沒有接他的話。這時候大殿裏的音樂聲響起,一對舞姬揮舞著水袖從門口一直舞進大殿來。
原來是為了七夕家宴的氣氛更好,事先安排好了一些歌舞表演。郭太後臉上露出平素的慈和笑容,也沒有再問話,眼睛卻看向了大殿中央,好像已經開始欣賞表演了。但是她並沒有叫李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於是李怡就這樣站在大殿裏。
若換做是旁人,這樣突兀地站著實在是有幾分尷尬,但是李怡好像根本就毫無察覺一般,木頭似的戳在那兒,引得眾人不免私底下偷偷掩口而笑,紛紛議論這像是一個“癡兒”。
這時音樂一轉,舞姬們紛紛往邊上閃去,隻見又兩個胡姬跳著胡旋舞進來,手裏拖著一幅不知道是什麽的巨大卷軸。等轉到了大殿中央,忽然把那卷軸一抖,這時眾人才看見,那卷軸上是一巨幅的山水畫。
其中一個胡姬忽然從手裏揚出一把什麽東西,如輕煙一般散在畫卷上,這時眾人便看見畫卷上出現了一副巨大的瀑布。同時另一個胡姬拿起一支很短的竹笛,竟然吹出了瀑布的水聲和風吹過樹林的沙沙聲,十分奇妙。
原來是一出戲法表演。那瀑布水聲潺潺,似從數十丈的山澗裏傾瀉而下,美不勝收。
眾人都歎為觀止,連郭太後也連連點頭叫好。
這時郭太後才看向了李怡,問道:“怡兒,可識字麽?”
李怡點點頭:“認得。”
他沒有謙虛地說些漂亮話,也沒有誇口,僅僅隻是簡單地回答了她提的問題。
郭太後又問道:“那你會作詩麽?”
李怡又點點頭:“也會一點。”
郭太後看了一眼身後的茴香,“那好,今日就這瀑布,你便當場作一首詩來給哀家看吧,算是哀家考考你的學問。”
李怡保持了沉默。於是茴香不知從什麽地方就取出了一套筆墨紙硯,擺在了案上,又有一個小宮女挽起袖子來替他磨墨。
李怡也沒有推辭,歪著頭想了想,便提起毛筆。郭太後一直注視著他拿筆的姿勢,竟十分標準,一看就是經常練習的樣子,她在心裏不由得暗暗點頭。李怡寫字並不快,但是姿態很穩,似乎基礎不弱。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李怡寫好,磨墨的小宮女替他拿到太後麵前。
郭念雲有些微微的詫異,這孩子的一手行書,是很漂亮的,哪怕是當年寧兒在世的時候,這個年紀也未必能寫得這麽好。
那紙上寫的是一首七言絕句:
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郭太後看著手裏墨跡未幹的紙,受到的震撼不是一點半點。這詩分明筆力遒勁、意境深遠,而且其中蘊含了極大的誌向,坦言自己非池中之物,非尋常人能欣賞!
鄭喬喬這十幾年來,不曾離開佛堂半步,她沒有別的事情可做,把一生的精力都用來教導她的兒子了。這個孩子,果然被教導得不錯。
雖然他看著郭太後的眼神裏能讓她明顯地感覺到他不喜歡她,甚至是憎惡她,但她依然欣賞這個孩子。
郭太後向身後的茴香看了一眼,道:“賞。”
於是茴香向身後示意,隻見五六個宮女,手裏分別捧著筆墨紙硯、珠寶金玉、各色布料、古董玩器、詩書文冊等物,在李怡麵前站了一排。
李怡仍是神色淡淡,這時隻聽郭太後道:“你今日表現很好,詩也很好,很替你母親爭氣,哀家要賞你。”她指一指李怡麵前,又道:“不過,這些東西不全是給你的,你可以從中挑選兩樣帶回太極宮。”
他若是想在這含元殿裏得到眾人的讚譽,顯示自己的高風亮節,大約應該會選筆墨紙硯和詩文書冊。若是不想太出挑,或許該選珠寶金玉等俗物。郭太後淡淡地笑著,目光卻始終都落在他身上,把他的每一絲神情都盡收眼底。
李怡把麵前的幾分東西都認真地看了一遍,最後目光在那一堆各色布料上停留了很久,然後向郭太後跪下,磕了一個頭:“怡隻想要那堆布料。如果太後娘娘覺得可以給怡兩份賞賜的話,怡希望能得兩份布料。”
郭太後的手指在袖底輕顫了一下。她沒有問為什麽,因為她知道,這個孩子的回答不會很好聽。
他的語氣太過於平靜,但她已經看出來,這個孩子根本不想在眾人麵前表現自己聰敏或者是愚鈍,他僅僅隻是在怨她這個做嫡母的苛待了他們母子,叫他們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穿不出來,他需要布料回去做衣裳,還有給他母親做衣裳。
他低著頭,但郭太後已經清楚地知道,這個孩子是恨她的。鄭喬喬在傾盡畢生的精力教導他的同時,也把一份怨恨深深地種進了這個孩子的骨子裏。
“你喜歡,就拿去吧。另外……”郭太後想了一想,“叫杜秋把素羅和軟煙羅各拿十匹給鄭喬喬送去罷。”
其實她並不像相信鄭喬喬當真過得那麽慘。杜秋同她可是舊相識,宮裏的老人都知道。有那麽得臉的一個堂堂杜典衣在尚服局,至少尚服局的人送衣裳和布料,哪裏敢從她們母子身上打主意?
李怡的神色也並沒有太多的變化,隻是按著禮節謝過太後,見太後好像沒有別的話要說了,正要告退,郭太後忽然又叫住了他:“怡兒,等等。”
他正準備往後縮的一條腿於是僵住,默然立在那裏等著下文。隻聽郭太後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幾個大宮女,忽然道:“玉竹,從今天起,你就去跟著怡兒吧。”
玉竹雖然有些意外,但也沒有多說話,從她身後走了出來,對著她拜了一拜:“奴婢聽候太後娘娘差遣。”又向著李怡行了個宮禮,“奴婢玉竹,見過四皇子。”
眾人都知道玉竹是郭太後身邊的四大宮人之一,跟了郭太後二十多年,平素在六尚局也是有些威信的。她這麽做,到底是叫玉竹去看著那鄭氏母子,還是因為方才這孩子說底下人克扣他們的東西了,所以才派玉竹過去的?
李怡咬了咬嘴唇,“謝太後娘娘。”
郭太後點點頭,抬手示意他回座位。玉竹向著郭太後再次行了個禮,也跟了過去。
她身邊這四大宮人,茴香她是舍不得的,重樓略愚鈍了些,不如她們變通。綠蘿和玉竹兩個,思來想去,還是玉竹更合適一點,她是當初李淳親自訓練的人,兼有綠蘿的穩重和茴香的機靈。
李怡這個孩子,一來身邊的確需要這麽個人幫著,二來,也可以再觀察觀察他的秉性。
七夕的家宴,雖說隻是家宴,但請的人不少,話傳出去也極快。很快滿朝文武都已經知道在那一天郭太後讓一直幽居在深宮裏不得寵的四皇子露了臉,而且看起來太後好似還對他頗為賞識,賞下了不少的東西,連自己身邊的大宮女都賞給了他,這可是連陛下當初都不曾有過的待遇。
陛下膝下雖然已有子嗣,但年紀都還小,連說話走路都還沒學明白的小奶娃娃,至少在現在看來,競爭力根本沒法和快要成人的四皇子相比。
於是眾人紛紛猜測,難道郭太後有意要開始培養四皇子麽?有人於是趕緊上書,請求冊立四皇子為親王。一時間朝中的風向大變,無數人都在盯著郭太後和陛下的一舉一動。
然而,一連大半個月過去了,除了七夕那日賞過之後,郭太後似乎已經渾然忘掉了這件事,那些請求冊封四皇子的折子也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於是眾人的心又漸漸安定下來,開始猜測或許郭太後隻是覺得這些年來有些虧待了四皇子,所以才一時發了慈悲罷了。畢竟陛下還年輕,就算太子還隻是個奶娃娃,那又怎樣?等著陛下慢慢年紀大了,乳娃娃也就長大了。
她不提,她是故意不提的。李恒病重的事,為了朝局的穩定,至今還沒有向外頭公布,知道的也不過就是那麽寥寥數人。她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好最壞的打算,選定一個合適的繼承人,以防萬一。
但李怡並不是那個最合適的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即使他一切都足夠優秀,能夠為大唐謀福祉,但他也一直都是被排除在外的,除非萬不得已。
畢竟,他並不真的是李淳的血脈,而且他的母親是鄭喬喬,那個恨她恨到了骨子裏的鄭喬喬。
隻是,目前她真的找不出一個更好的繼承人。她惟有寄希望於梁禦醫,希望他能帶來一次奇跡,隻要恒兒沒事,這些也就根本不是困擾她的問題了。
她現在還不能表現出來對李怡有太大的興趣,她明白,人的野心是不能輕易勾起的,一旦勾起了,就很難滅掉。無論是對鄭喬喬也好,對李怡也好,還有那些企圖投機倒把的大臣,在李恒真正駕崩之前,她都不能讓他們有旁的想法。
她不能再重蹈一次當年李惲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