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失愛
郭太後用了些粥,感覺恢複了些力氣,便起了身,去看李怡。
李怡因為胳膊受傷,禦醫們為了治療方便,就暫時將他安置在了長閣裏。
郭太後去的時候,李怡正靠在床榻上,膝頭擺著一本書,讓一個小太監念書給他聽。見太後來了,掙紮著要起身見禮,郭太後抬手製止了。
她屏退眾人,待屋裏隻剩了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郭太後問道:“怡兒,你老實同哀家說,在長閣的露台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李怡低著頭,仍是一副木訥的樣子,不緊不慢地答道:“回太後娘娘,怡也不知,怡趕來的時候,就看見太後娘娘暈倒在露台上,怡想去喊人,哪知門檻太高,一個不小心連自己也跌傷了。”
“你撒謊!那天並不是這樣的,哀家同你在露台上,然後那露台的欄杆折斷,哀家失足跌了下去!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哀家會暈倒在露台上麵,你都看見了對不對?”
郭太後咄咄逼人,忽然趁他不備,伸手抓住李怡的右手,拿到麵前。
她記得當時,情急之下,李怡伸手來拉住她的時候,她的長指甲在李怡的手背上劃了一條印子。
郭太後指著他手背上的印子:“你說,這道印子是怎麽來的,你敢說不是哀家的指甲劃傷的?”
李怡有些茫然地抬頭看著她,“回太後娘娘,怡跌倒的時候,正好那門檻旁邊有一塊小石子,怡跌倒的時候,手背就在上頭擦了一下……”
他天生有些木訥沉悶的模樣十分適合說謊,簡直叫人找不出破綻來。郭太後無法,隻得囑咐宮人好好照應,轉身走出了長閣。
這個孩子,顯然是在刻意隱瞞,可他到底在隱瞞些什麽呢,他為什麽要編出這麽一長串的借口來瞞住這件事,對方又是怎麽做到讓他守口如瓶的?
這一切都像是一個巨大的謎團,而這個謎團出現在大明宮裏,也讓她略有幾分不安。
不過好在,對方對她好似並沒有惡意,而且還救了她的命。
於是在一連數日的盤查都沒有查出什麽蛛絲馬跡以後,她慢慢開始將重心轉移到了別的地方。
她對於李怡是頗為欣賞的,這個孩子,雖然他對她有明顯的敵意,但是在那樣的時刻,他卻會出手相救,可見這個孩子有帝王風範。李恒的病情不斷加重,梁禦醫那邊依然沒有傳來什麽好消息,在這樣的情況下,郭太後考慮了很久,終於做出了決定。
在四皇子的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大明宮裏頒布了一道懿旨,四皇子李怡被冊封為光王,更名為李忱,並允許他以親王的身份,每天上朝,聽政議政。
這無疑是在大明宮平靜的湖麵上投下了一枚碩大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波瀾。文武百官在這之前並沒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卻在這一天忽然被竟得目瞪口呆。
誰都知道,當年鄭氏是在郭太後的蓬萊殿裏勾引了先帝,懷上了四皇子。而在鄭氏懷孕以後,先帝並不待見她,於是郭太後等她產下四皇子以後,就下令叫她搬到太極宮的佛堂裏去居住,幾乎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先帝。
這麽看來,鄭氏和郭太後的積怨,絕非一兩天。那麽郭太後為何在這個時候,忽然表現出了對四皇子格外的興趣,甚至冊封為親王?
若是立光王為太子,對於國泰和和郭家一族絕無好處。郭太後淫浸深宮數十年,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那麽她為什麽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呢?
眾人的紛紛猜測並沒有得到新的證實,郭太後依舊和往常一樣垂簾聽政,部署國事政事。而皇帝陛下卻不知怎的,好似對政務開始有些漫不經心了。遞上去的折子,十有八九都是郭太後批閱,而皇帝陛下回複的寥寥無幾。
難道,冊封四皇子隻是一個幌子,本朝又將出現一個則天皇後麽?
於是有臣子試探著上了折子,懇請追封代國公郭曖為郡王。
如果郭太後有效仿武後之意,應當不會拒絕這個提議。畢竟,在正式登基之前先太高自己的背景是不可或缺的條件。
可是沒想到,郭太後拒絕了這個提議,甚至十分明確地批複,說她乃是一介婦道人家,不應做這種讓天下人詬病的事,言外之意就是她不會效仿武後臨朝稱製。
郭太後對光王雖然禮遇,但好像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恩寵或者厚待,甚至頗為嚴厲。對於他提出的一些不成熟的政見,郭太後甚至毫不留情地加以批判。
這又讓眾臣都感到迷糊,難道太後娘娘冊封他為親王,真的隻是因為想起來他也是先帝的兒子,所以順手給了一份他應得的榮寵麽?
而在幾天之後,又發生了一件事,在朝野之中引起了極大的震撼,甚至幾乎擊潰郭太後。
郭駙馬帶兵去成德那邊出征,與叛軍已經進行了數次正麵交鋒。但是因為朝廷派出的部隊人數同叛軍實在是懸殊,總是輸多贏少。
而在一次激烈的戰爭中,身為主將的郭駙馬失蹤。
在戰場上失蹤,這對郭太後來說不亞於晴天霹靂。
從十三歲來到長安的時候開始,郭鏦就是她最親近的人之一,在這數十年的日子裏一直幫扶她,支持她,現在她做了太後,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卻再一次冒險替她出征。
十三歲的時候是在他的策劃下,她才來到了長安城。
她大婚之前他問過她,要不要逃婚,要不要離開,他想把自由的機會留給她,而所有的後果,他當時也許都想好了,他一力承擔。
十四歲的時候她嫁入東宮,然後問他願不願意娶和她關係不錯的小姑子,他說的是,如果你願意讓我娶她,那我就娶。
後來,他一直都站在她的身後,他說,有我在。
這一生一世,若說她真的曾經對不住一個人,那一定是三哥哥,她依賴他那麽多,卻什麽都不曾回報過他。她明知道他對她的感情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兄妹之情了,卻隻能刻意疏遠他,不再見他。
她不曾想過到底該如何去回報,因為她一輩子,恐怕都沒有機會回報,也回報不了。
因為他是駙馬,也因為他是寵冠後宮的郭貴妃的哥哥,所以這一世,他的才華,他的抱負,始終都沒能真正地施展出來,他不得不藏拙,不得不韜光養晦。
三哥哥,如果可以重來一世,我一定不再讓你做駙馬,我願意站在你的身後,看你青雲直上,看你發揮你自己的雄才大略。
郭太後從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就沉默地不想見任何人,茴香遠遠地跟著她,看她慢慢地走到了馬廄裏。
睨雪已經很老了,毛發早已枯焦斑駁,也幾乎沒有辦法再供人騎乘。作為一匹馬,活到這個年紀隻能算是在苟延殘喘了。其實從當年陛下剛剛登基的時候開始,睨雪就已經開始力不從心了,因此當年她出征的時候騎乘的已經不是睨雪。
但它始終被好好地供養在馬廄裏,她始終記得當年,是三哥哥帶著它來到東宮,把它送給她。
念雲走過去,抱著老戰友,眼淚止不住地簌簌落了下來。
三哥哥,你要好好地回來,你一定會好好回來的對不對,你怎會丟下我一個人不管呢?
李淳已經丟下我了,可你不會的,對不對,你告訴我,你不會丟下我一個人的對不對?
郭太後在馬廄裏哭得肝腸寸斷,這個大唐最尊貴的女人,在這個時候好像除了哭泣也別無他法。先是她的夫君出了意外,緊接著兒子病重,現在連她最能倚靠的哥哥也出了事,接二連三的打擊幾乎將她徹底擊潰。
這一生的淚水,好像都在這幾天的時間裏流幹。身邊的人一個又一個地離她而去,可帝國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都還要倚靠她纖弱的臂膀。
茴香不敢勸她,還是李恒聽到了消息,趕來將母親扶回了蓬萊殿。
郭太後在那張大椅子裏坐下,椅子上鋪的熊皮在她多年的撫摸下無比光滑。
她的臥室裏藏著好幾塊靈位,姊姊,李謜,李誼,寧兒。
但她始終沒有寫上李淳的名字,她看到的是一個麵目模糊不清的人,她始終不能相信那真的是她的陛下。
上一次,她不信,這一次,她也不信。
她在大椅子裏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天擦黑,方才站了起來。茴香端了參湯進來,她看也沒看,揚起脖子一口喝幹,吩咐道:“宣漢陽公主和榮安縣主進宮。”
這兩位恐怕此時也好不到哪去,茴香怕她見了又徒添傷感,勸道:“今兒黑了,娘娘早些歇著,明兒再宣?”
郭太後緩緩搖了搖頭:“不必了,想來她們也同樣是不眠之夜,不如做個伴兒。”
茴香隻得命人去宣旨,召了李暢和薛楚兒兩個進宮。
果然,這兩位也已經得到消息了,眼睛紅腫得跟桃子似的,即使為了入宮而穿上了華服、塗了厚重的脂粉,依然掩蓋不了滿臉的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