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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桃卓番外:桃之夭夭

  望舒樓正坐落在平康坊最繁華的地界,金字的招牌,是前朝大詩人親筆所提。朱漆描金的萬字花格門大開,直麵著長安城的鼎盛。門前有兩人才能環抱的朱漆大柱子,上麵鐫刻著一副銀粉嵌的漢隸對聯,左邊是“憑欄枉度仙姝影”,右邊是“隔江猶諳美人香”,十足香豔的字眼。


  在這裏的日子久了,朝迎夕送也是司空見慣,沒有什麽可悲愁的。多少多情的公子王孫千金買笑,多少佳人紅顏易老。風塵女子,就是在這樣的夾縫中生存的,人前笑靨如花,人後,悲苦自知。堂前不知道什麽人題的一首詩裏有兩句倒是說得很合情理:“玉人翹首淩霄晚,望斷江心夢裏人。”


  我來望舒樓已經有些年頭了。這幾年,鴇兒媽媽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叫我出場迎客。如果不是我還有些拿得出手的才藝給媽媽賺錢,早就像別的姐妹們一樣被逼著接客了。但即便如此,我已經十六歲了,這在教坊的清倌兒裏頭算是個很誇張的大齡了,我的清淨日子已經所剩無幾。


  我很快也會像姐妹們一樣,被打扮得花枝招展與那些形容猥瑣的中年男人打情罵俏,等到年紀大了,尋一個能讓我食宿無憂的主子嫁了,做仆做妾,或者是,年老色衰時獨自淒涼。


  我叫韋桃卓,韋是長安城裏一個著名的大姓,無數的高官貴人出自韋家。


  其實說起來,我也曾經有過一段很是富貴的日子。


  我的阿爺叫韋堅,曾經是戶部尚書,這是一個據說很肥的差事。我的姑姑做過太子妃,嫁給了當時還是太子的肅宗皇帝。小時候,我們住在尚書府裏,我是名副其實的千金大小姐,阿爺曾經抱我在膝蓋上,教我讀書寫字。隻是他萬萬沒想到,當初教我的這些東西,如今竟成為我在教坊裏賣藝賣笑的資本。


  後來阿爺被奸臣所害,尚書府被抄家,我就成了罪臣的眷屬,被沒入教坊。鴇兒媽媽大概是看我底子不錯,又會讀書識字,於是又請了師父教我琵琶琴瑟、唱曲跳舞,把我培養成她的搖錢樹。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是我學會的第一首曲子。因為我的名字也來源於此,所以我頗愛桃花。桃花又叫玄都花,表麵上是紅得喜人,有些委曲求全的媚意,可是這另一個名字,卻是給人一種看透了紅塵的冷清,像是我們強顏歡笑的媚態之下無奈的歎息。


  那天我站在窗前,往外頭的街市上看去的時候,看到了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將軍,無比的威風。我羨慕他,倘若我是一個男兒身,我也寧願被發配到某個將軍府做奴才,說不定,還有機會能跟著主子上戰場建功立業呢。


  我盯著他看了很久,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他回了頭。他的劍眉星目深深地撞進我的心裏,報我以淡淡地一笑,笑容中像是凝集了三月的晨曦,明亮得幾乎能照亮我整個生命。


  後來,安史之亂就爆發了,叛軍衝進了長安城。望舒樓裏的姐妹們都四散逃走,而我帶著堂妹韋明玉在逃離的路上再一次遇見了他。他帶著部隊打回來,和他的父親一起,收複了長安城,也救下了我們。他似天神一般,從天而降,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深深地住進了我的心裏。


  他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汾陽郡王郭子儀,而他,是子儀公的第三個兒子郭晞。後來叛亂平定了,皇帝被迎回大明宮,我就跟著晞郎住進了汾陽府。我不在乎名分,明麵上我是身份低賤的教坊女,暗地裏我更是罪臣之女,我的身份絕對沒有辦法登上大雅之堂。但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這樣……就夠了。


  在晞郎身邊那段時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到後來,我獨自在揚州的小巷裏虛度光陰的時候,隻要回想起當年的那些美好,想一想他的笑容,他的每一句話,我才覺得自己還活著。在我的餘生裏,在那個孩子到來之前,懷念他,是我生存的唯一意義。


  我沒有自己的孩子。在生命中曾經出現過的一段噩夢一般的歲月裏,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但是還沒出生就已經死去,也讓我徹底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我幾乎不敢再回憶那段痛徹心扉的生活,我是在錯誤的時間裏被錯誤的人愛上,卷入了宮廷的紛爭。


  我一生都忘不了那時候晞郎看我的目光,有多麽的沉痛,多麽的無奈。在後來的很多年裏,隻要一想到那天他的目光,我都會心痛得淚流滿麵。


  可我不能連累他,我隻能選擇離開。謝自然帶我離開了東宮,離開了長安城,陪我度過那一段最黑暗的歲月。


  她是我在尚書府的時候就交下的小友,在後來的許多年裏一直在幫助我,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朋友。


  也許是因為我的愛情太過於慘痛,經曆太過於殘酷,眼睜睜地看著我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所以她早早就堪破紅塵,出家做了女道士。她聰慧異常,出家以後很快就悟了道,也不知是不是運氣好,很快就聲名遠播,被長安城的百姓尊為女神仙。


  我一直都覺得,她並不是什麽女神仙,隻不過做了些故弄玄虛的事。她小時候就跟著家裏的郎中學過醫藥,能治好幾個病人,還真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


  大概是看我離開長安城以後太寂寞,餘生唯一的樂趣隻剩下了回憶晞郎,所以她帶回了木葉給我撫養。木葉的身份不尋常,她可是公主的嫡女,我相信她一定是靠著坑蒙拐騙才讓公主把孩子交給了她。


  謝自然說,她就是要一個身份高貴的女娃兒,等到孩子養大了,再把她送回大明宮去。大明宮不是毀了我的一生麽,她說,那就讓木葉替我殺回去,把所有應該屬於我的東西統統都拿回來,讓已經進宮成為妃子的韋明玉把得到的東西全部吐出來,讓整個大明宮都成為她的,讓她母儀天下,最好再效仿一把則天皇後。


  她是注定要回到大明宮裏的天之驕女,但從謝自然把她抱回來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命運就注定要有諸多磨難。


  謝自然的局,布得太宏大,把皇帝、妃嬪、公主,乃至整個長安城都算計在內。不,也許她算計的,是整個大唐。


  荼蘼開盡,貞元八年夏天,在那個悶熱的傍晚,有人敲響了我家一向很早就緊閉的大門。


  不徐不疾,不輕不重,但是無比堅定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國度。我問是誰,門外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娘子可需要熏香?上好的白檀香,白丁香也有。”


  好像是一個貨郎。早又不來,太陽都快落山了卻來叫賣。


  我想叫他回去,因為我一向不喜歡熏香,可是貨郎忽然又說,“沉水香也有,茜色的甲煎口脂可還要麽?”


  我忽然明白,這是故人。宮裏最喜歡將上好的沉香屑裝在特製的鎏金小香爐裏,香爐放置在水底,香味兒經水濾過以後,分外的細膩清甜,稱為沉水香。


  又有尚宮局的小太監將上貢的甲香、沉香、檀香、蘇合香、澤蘭等數十味名貴香料用宮中秘法精心炮製數月,得到兩寸許長一段的口脂,宮中的妃嬪用來塗唇,氣味芬芳馥鬱,顏色鮮豔飽滿,十分嬌豔可愛。


  茜色更是個中極品,十分珍貴,宮中隻有位分較高的妃嬪才能夠使用,宮外更是十分難得,唯有得寵的大臣才能得到皇帝賞賜一些出來,尋常百姓乃至官員都無福消受的。


  小時候我在尚書府曾見過,後來在汾陽府,得晞郎贈過一寸許的半管兒宮裏的茜色甲煎口脂,正是我當年最喜歡用的品種。


  來的是晞郎的五弟,郭家的五郎郭晤,我從他的眉眼間依稀瞧出了當年的模樣,認出了他。我記得,當年我離開長安的時候,他才剛剛十五六歲,總是跟在晞郎的後麵,看見我送給晞郎的荷包腰帶,就老纏著我給他也做一個。


  初一照麵,郭晤有幾分拘謹。但對我來說並不覺得這三十多年的歲月造成了什麽隔閡,因為我每天依然在靠著回憶過活,他們都鮮活在我記憶的每一個角落,仿佛從來都不曾離開。


  我問他,“可還好麽?”


  他理一理衣襟,“蒙掛念,一切都好。一別又是許多年,韋娘子看起來過得還不錯。”


  我淡淡一笑,“沒什麽不好的,總比長安要清淨得多。”


  他微微沉吟,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三哥不大好。前兩年因大公子獲罪,卸了校檢工部尚書的職務,如今雖然又起用,改任了太子賓客,到底老來喪子是個打擊。近年來身子骨已經不大好了,早年征戰落下的刀傷箭傷時常複發,頗有些苦處。”


  我知道晞郎過得並不好,謝自然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一次長安,每一次她看我,都會帶來郭家的消息。


  我說,“我已聽說過,難為晞郎了。”


  郭晤看了我一會兒,又說,“你總還是記掛著三哥,三哥心中真正眷戀的女子,怕也就是你一個。如今三嫂已過身了,身邊倒沒有一個可意的人兒。不如你同我一起回去,也算是償了一樁夙願?”


  我低頭默然,仿佛數十年的歲月就在眼裏如水般緩緩流逝而過。我與晞郎之間橫亙的東西太多太多,即使三夫人已經不在,這三十餘年的歲月又怎麽算?

  “青絲變白發,桃花成枯骨。我離開長安整整三十六年,回去,還如何回得去!”


  郭晤亦感慨萬千,笑容中仿佛透過迷蒙的霧氣遠遠地看到了曲江煙柳,楊花飛絮,他低頭歎道:“三哥帶我在曲江池畔第一次見到你,驚為天人。不想已經三十六年了。”


  我笑著看向他,“虧你還記得。”


  他露出孩童一般的狡黠神色,像當年一樣帶著點微微的撒嬌意味,“怎麽不記得!再過三十六年,我骨頭化成泥也記得。你既然不肯回去見三哥,那麽同我回去如何?我在長安南郊去尋一座好宅子與你,一樣可以天天看曲池流水,看垂柳抽絲,也不必同郭府來往。”


  其實他的心意我何嚐不知,隻是我一向視他如小弟。三十多年都這樣過了,我想他也不過是說說而已。這次來,他也並不是特地來看我的,而是時機已經到了,他來接木葉了。


  “讓我在嶽州安度晚年罷。”


  我撫育了她十三年,而在這一天,她對我拜了三拜,磕了一個頭,那一刻我就知道,這一生不會再見到她。長安城,那座巍峨的宮殿,都已經等了她整整十三年,那裏才是她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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