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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河間老城,城牆已然被拆得只剩下北邊的一面了。本來這北邊的城牆也計劃要拆除。後來不知怎麼的,被制止了,只是在城牆之中開了許多的路口。


  便聽朝廷新組建的文化司的人說,是要保護古建築與遺迹之類,讓後世千百年,也還能看到這個時代的遺迹。所以這段城牆就這麼莫名其妙的保留了下來。


  便是汴梁的城牆,也保留了不少。


  河間老城之中,有一處大院落,以前就是河間府衙所在地。後來將近二十年,這裡都被鐵甲士卒嚴格戒嚴了起來。之後,也便傳出了許多說法,說是舊朝趙家之人,大多都被軟禁在這裡面。


  到得現在,便也沒有人有心思去猜測了,也許是大家都知道裡面住的是誰,也許也是大家沒有心思再去管裡面住著誰了,如今這世道,大家賺錢還來不及,便也沒有人在意這些事情了。反正是軍事管制區,是不能靠近的地方。


  聽說在十幾年前,這裡還發生過一場大血案,有幾百人從四面八方衝擊這裡,半夜之時,喊殺震天。


  待得清晨,百姓出門只是,便也只看到路上殘留著未清洗乾淨的血跡。


  再到後來,這裡也就安安靜靜,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傳出。


  今日,一架馬車行到這座院落面前,馬車並不華貴,馬車之內下來一個女子,穿著打扮也極為普通,只是氣質不同旁人。


  路邊的行人,便也好奇往這邊大門打量。因為這座院落的大門,很少有人見過是打開的。今日卻是打開了,還有人往裡面進。只是那往院落里進的女子,也沒有人能看清,四周的鐵甲也容不得人靠近去看。


  女子進的院落,便看她紅光滿面,臉上皆是興奮之色。


  院落之內,極為冷清,除了行廊里走來走去的一列列鐵甲之外,便也看不到其他人。直到進到裡面,方才能看到幾個走動的下人。


  也無交談聲音,也無任何嘈雜。


  唯有這女子進到裡面之後,便是大喊:「父親,女兒來看你了。」


  正面廳堂之內,急忙奔出一個鬚髮微白的老者,面色也是大喜,迎著女子便奔了過去,口中哈哈大笑:「瓔珞,月余不見了,為父日日盼你來呢。」


  老者,便是趙佶。女子,自然是趙佶之女趙纓絡。


  趙佶如今,就如一個普通老者一般,見得自己女兒回家,喜上眉梢,也把趙纓絡往廳內迎去。


  趙纓絡自然也是欣喜,還從手中一個小提包里拿出了一疊東西,便往趙佶手中塞去。口中還道:「父親,這是你的稿費,還有賣書畫的錢。稿費不多,只有三十多塊,但是你那幅除夕瘦金帖,賣了一萬八千塊。那幅棲霞圖,便賣了個更大價錢,兩萬六千塊。」


  趙佶聞言,一邊接過趙纓絡的遞來的紙鈔,一邊笑道:「未想這書畫倒是水漲船高了,看起來又漲了三四成的價格。」


  趙纓絡聞言也是淺笑:「父親,如今市面上,就屬白一土先生的字畫價格最高了,只要新作一出,有價無市的。下個月,便是出價十萬塊,只怕也有人趨之如騖了。」


  白一土,自然就是趙佶用的筆名,或者說是化名。「白一土」三個字疊在一起,便是個「皇」字。原先趙佶取這個筆名的時候,便是心中還對往事有些念念不忘,念念不忘這趙家的榮耀,乃是中華之正主。所以取了這個筆名。


  而今趙佶對於那些什麼蒼天之子,皇帝陛下的,便也早已忘到了九霄雲外。只是這白一土先生的名字,一直沿用了下來。


  興許那些趨之如騖買字畫之人,也能猜到一些。標誌性的瘦金體,白一土這個名字。豈能不讓人浮想聯翩。這世間,若是旁人叫一個白一土,只怕早已被巡查司的人找上門來了。


  趙佶如今對這紙鈔倒是也見怪不怪,這趙家之人的生活開銷,其實也是由趙佶一人負責。自從趙佶開始賣字畫賺稿費之後,朝廷便不再給趙家人的生活費撥款了。


  趙佶如今,當真是一個人養著一大家子口糧與用度。倒是也不在乎下,似乎趙佶還挺享受這種感覺,養家糊口,這是趙佶這一輩子沒有感受過的事情。


  只看趙佶從鈔票之中拿出了幾張一千塊的大鈔,又塞到了趙纓絡手中。


  趙纓絡連忙想拒絕,趙佶已然開口說道:「不是給你的,是給我那外孫女的,為父出不得門,便也不能上街買些什麼,你便代為父買些東西送給她。」


  趙纓絡此時方才沒有拒絕,而是把紙鈔收好,然後說道:「父親,這回女兒來,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呢。」


  趙佶有些詫異,開口問道:「對於為父來說,還能有什麼好消息。」


  趙纓絡連忙開口說道:「父親,女兒昨日聽得李相公與陛下說了一件事情,便是解除父親軟禁的事情,陛下倒是也沒有開口拒絕。興許過不得多久,父親便可自由出門了。」


  趙佶聞言一愣,身形定在了當場,片刻之後,又開口問道:「瓔珞,你這話語可是當真?」


  「當真呢,如何不當真,女兒就在一旁站著,親耳所聞,陛下與李相公也未避諱女兒,就在當面直言此時。」趙纓絡笑道。


  「好,好,當真是好。陛下恩德深厚,若真是如此,必然要跪拜陛下恩典。」趙佶聞言,已然喜不自禁。


  便是話語說話,趙佶腳步不自覺左右走動幾番,又是開口說道:「瓔珞稍等,我去叫你幾位哥哥來,讓他們也知曉此事,今夜。。。今夜當飲酒,當飲酒。。。」


  趙佶已然高興得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趙纓絡就這麼站在一旁,看著自己父親高興,看著自己父親喜出望外。


  趙佶邁步出得廳內,直往後院而去,這樣的消息,對於這座院子裡面的人來說,意義實在不可想象。


  鬚髮已白的趙佶,一路蹦蹦跳跳,一路喊叫不斷。從各處廂房院落里出來的人,皆是歡天喜地,又是連連發問,還有幾分不敢相信。


  趙桓也在其中,此時的趙桓,頭髮竟然也白了大半,也更加肥胖了許多。


  卻是此時的趙桓,對自己這個父親,比以往更加尊敬了許多,見面必是有禮有節,必然是躬身作揖,彎腰一拜。


  這一家老小的生計,都靠趙佶一人養活,也由不得這些人對趙佶不尊敬。


  有時候,人就是這麼現實。


  或者也不能說是現實。興許趙桓此時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不是趙佶,他趙桓,又算得了什麼。如果不是趙佶當了皇帝,他趙桓又豈能坐上皇位。雖然到頭來皆是一場空,但是這將近二十年的朝夕相處,拋棄一切利益爭奪的朝夕相處,許多東西,比如情感,也就顯得越發純真美好起來。


  趙桓,終究也是慢慢懂得了感恩,懂得了懺悔。知道自己曾經做錯過什麼。


  一家人,皆大歡喜。


  有酒有宴。這頓酒宴,超出了常人想象的熱鬧。因為趙佶,這一輩子多子多女。三十多個兒子,三十多個女兒。從這個方面來看,趙佶還是挺成功的。


  趙佶甚至從自己的房內搬出了一個箱子,然後又搬出了許多字畫。


  就在這酒桌之上,趙佶打開了箱子,裡面皆是鈔票,也是趙佶這些年的積攢。


  便聽趙佶開口說道:「今日里,為父想定了一事。便是分家,為父這些年也積攢了一些財物。子,多分一些。女兒便也該有個嫁妝。往後吾兒,各自討各自的生活。女兒出嫁,便可從為父這裡拿到一份嫁妝。嫁給誰人都可以,士大夫也好,販夫走卒也罷,皆由你們各自定奪。」


  此時的趙佶,似乎洒脫非常,一邊說著話語,一邊從箱子里拿出鈔票,慢慢數一下,又慢慢點計一下,還自顧自算著什麼。


  隨後,這場歡宴,忽然變成了一片哭聲。


  便是趙纓絡,也是掩面而泣。


  趙佶面不改色,便是自顧自算著自己的鈔票。鈔票上,倒是沒有厚此薄彼。卻是趙佶終究也還有一個喜好,喜歡的兒子,比如趙楷,便多給了兩幅字畫。趙桓便只拿了一幅字畫。趙構,趙相等人卻是一幅字畫也沒有。


  反倒是趙纓絡,也得了兩幅。


  以後這些人,大概都要自己謀生路了。


  趙佶卻是有自己另外的打算。


  果然不得月余,皇帝密旨而下。這處宅院的大門,終於在一個半夜凌晨里被打開了。街道上還有幾個爛醉如泥的行人,似乎也沒有人注意到這座宅院被打開了。


  一架一架的馬車,從這座大院里載著無數人往城外而去。


  皇帝旨意之下,這座宅院里的男子,被分到天南地北而去,都姓了白,也都有了新身份。卻是這旨意也相當嚴厲,但凡有人胡說八道被偵緝查出,立馬下大獄處置,有違逆之人,斬立決。即便沒有違逆之事,也發配極北之地墾荒,永世不準返回。


  這件事情,看起來這麼簡單。卻是讓燕青焦頭爛額起來,這麼多人,往後幾十年,都成了巡查司的負擔。


  唯有趙佶一人,倒是不受了限制,可以自由走動。


  鬚髮皆白的趙佶,走在大街上,恍如隔世。本想入皇城之內去拜見一番鄭智,卻是被鄭智拒絕了。


  鄭智興許還念了一些恩情,念趙佶當年的提攜之恩。但是鄭智,終究是不願意再見趙佶了。兩人見面,多少也有些尷尬,鄭智也不知跟趙佶說些什麼,也不知兩人還有什麼話題可談。與其這般尷尬,倒不如不見算了。


  趙佶身邊,也還有幾個妻子,幾個太監小廝。只是沒有留一個子女。這一點,便也是聖旨當中的意思,趙佶倒是也看得開。


  一行人,就這麼走在河間的大街上,身後還跟著兩架馬車。


  就這麼走著,一直走著,一直走到天亮,走到大街上人潮攢動。趙佶才帶著人尋了個地方吃起了早飯。


  再也無人認出當年的皇帝陛下。吃完飯,趙佶又是繼續逛起了街道,一夜未眠,也絲毫不覺得累。趙佶就是想這麼走著,這麼走在人群之中,走在大街之上。


  看著四處的新奇,高聳的房屋,水泥的地面,還有來來往往的行人。


  累了,便尋個茶樓進去坐坐,聽著裡面說書先生的表演。休息夠了,便也繼續出門走動。


  有時候,也不知趙佶心中想些什麼。卻是能自己把自己感動了一番,然後熱淚盈眶。有些時候,趙佶又是滿臉帶笑,對一些新奇之事興高采烈去問,絲毫不顧旁人對於他無知的鄙視。


  逛著逛著,街邊的白礬樓,讓趙佶駐足不前,也往樊樓而入,便是去尋一袖。


  尋得一袖,兩人抱頭痛哭幾番。一袖匆匆離去,趙佶又上了街。繞著那新皇城轉了一圈,也攔著路邊的貨擔郎買上幾本地圖,買上幾本海圖,邊走邊翻看。


  一袖去尋了李二,把樊樓的經營權交了出去。又去見了李師師,算是告別。


  再過兩日,一袖,隨著趙佶南下了。


  此行的目的,就是汴梁。


  一路之上,琴音伴隨,趙佶自己也有興緻高歌幾曲。白一土先生的詞作,這十幾年間,也是大名鼎鼎,樊樓里也不知唱了多少遍。


  人生如夢,是非成敗轉頭空!


  一夢而空,這趙佶轉頭醒來,發現這現實人生,方才是真的人生,有血有肉。


  河間的皇城,趙佶只能繞著皇城之外轉了一圈。


  這汴梁的皇城,趙佶交了少許的門票,帶著一行人便是暢通無阻。


  夢裡景象已然如故,裡面的故事,皆是歷歷在目。


  那寬廣的艮岳,依然還是趙佶親自設計的模樣,景緻絲毫未變。艮岳里的飛禽走獸,反而更多了起來,更顯得多種多樣。


  從南美來的鸚鵡,從黑人之地來的雄獅。比人壯碩許多倍的大猩猩。


  等等。。。


  遊人如織,當年百姓的血汗,造就的艮岳園林,而今又是百姓長見識的消遣之地。


  世間園林藝術之大成,唯有艮岳爾。


  絳霄樓,並不對外開放。不知為何今日趙佶下意識走到這裡,門竟然是開的,趙佶就這麼走了進去。


  裡面一擺一設,絲毫未變。磨了一半的墨條,還斜靠在桌案的硯台之上。各類書畫之筆,還在那筆架之上掛得整整齊齊。


  趙佶恍若隔世一般,口中忽然喊道:「三德,筆墨伺候!」


  昔日那個跪伏在鄭智面前戰戰兢兢的小太監,如今早已成了一個中年人,聽得趙佶這麼一聲呼喊,似乎也有些激動,連忙上前去準備筆墨紙硯。


  趙佶提筆,揮毫。


  《夢裡艮岳圖》躍然紙上!

  再回頭,天色早已黑盡,身旁已然是燈火,艮岳之中,早已沒有了一個遊人。卻是沒有人到這絳霄樓來打擾。


  圖畫作罷,趙佶擱筆,忽然感覺腹中飢餓非常,開口說道:「三德,什麼時辰了?」


  「官人,許是快天明了。」


  趙佶聞言一愣,卻是絲毫不知道自己從上午一直畫到了第二天清早。再回頭去看,隨行來人,包括一袖,都睡在了地上,也不知從哪裡來了許多棉被。


  趙佶說道:「把大家都叫醒吧,走了,尋個地方用飯去。往後就再也不來了。」


  三德便也不管趙佶說以後再也不來了這種話語之中的深意,只是回頭去叫醒眾人。


  一袖醒來,睡眼惺忪,走到頭前,看著趙佶畫出的《夢裡艮岳圖》,已然目瞪口呆。


  卻是一袖還想欣賞幾番,便聽趙佶笑道:「一袖,你多門路。明日里就把這幅圖尋個賣家,賣個好價錢。非得賣個十萬塊以上的價格方才合適。」


  畫了一天一夜的圖,趙佶開口叫要賣了。


  這,興許是一種釋然。


  一袖連忙上前去卷那墨跡已乾的圖畫,口中只道:「官人,妾身買了,十萬塊,就賣與妾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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