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緋煙端著茶盤進去時,虞謠正坐在窗邊發獃, 旁邊的桌案上扔著幾張被揉的慘不忍睹的信箋。
她放下茶盞時無意中看了一眼, 發現尚且完好的信封上的字出乎意料地寫得不錯,看起來飄逸, 內里亦有筋骨, 是不可多得的好字了。
虞謠有些厭煩地指了指桌上,剋制著開口道:「把這些都燒了。」
這信是謝然的。
虞謠覺著自己大約是沒法子理解謝然這種人了,他先是委婉含蓄地表達了一下謝意和威脅,而後為她指了幾條路, 主題論調大約是「論如何在不暴露王家的情況下處置掉甄英」,在信的最後,謝然還頗有閒情逸緻地講了一些當地的風土人情, 熟稔得彷彿兩人是相識多年的好友一般。
按理說, 謝然也已經夠貼心的了, 還知道顧慮王家, 沒讓她太難做人。可就算謝然再怎麼指路, 只要她利用王家對付甄英,就難免會有暴露出來的風險。一個不小心, 只怕還會引起王家與逍遙侯府的不合, 這才是虞謠最大的顧慮。
虞謠知曉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太多了,九音能夠支撐到現在已經實屬不易,未必能夠堅持多久。
她翻看賬本之時,不知是誰的疏忽,裡面竟然夾了一文錢。
虞謠捏起這一文錢,本想將它丟到一旁,可電光火石間,腦海中突然想起來了劉靈均。
她捏著這枚銅錢,上下拋著,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自科舉舞弊之事過後,劉靈均官復原職入了翰林院,經過那場險些毀掉了他的牢獄之災,他性情大變,不復先前那般書獃子模樣。虞謠曾聽自己父親提過兩句,劉靈均現下頗受褚裕的器重,在翰林院中的地位也越來越高。
不過虞謠並沒有直接打劉靈均的主意,畢竟他雖是皇帝的親信,可摻和此事卻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她想要用的當初那位害的劉靈均入獄的趙御史。
那位趙御史當初受了奸人蠱惑,無意中害了劉靈均,後來真相大白后他十分內疚,自請辭官。褚裕對這位趙御史的脾性知之甚清,並不想放他回鄉,劉靈均則主動站出來表示諒解趙御史,褚裕自然是樂見其成,只罰了趙御史半年的俸祿。
經此一事後,趙御史對劉靈均的觀感甚好,半是欣賞半是感激。
緋煙看著虞謠意味深長的笑容,疑惑道:「姑娘可是有什麼事情?」
「倒也沒什麼。」虞謠並不想說出自己的打算,她有些無奈地自言自語道,「看來我又得去演一場戲了。」
自從將緋煙收為己用,虞謠做事就方便了許多,再加上有了以往的經驗,行事也得心應手起來。
第二天可巧是陰雨天,終於不那麼炎熱,她挑了一身尋常的衣裳換上,戴了幕籬出了門。
雖說她早已記不得當初劉靈均所說的地方,可自劉靈均蟾宮折桂之後便也不再住在那破舊的地方,褚裕更是賜了府邸給他,算得上是深得皇恩眷顧了。
虞謠在遠遠地看到劉府之時便下了車,持著一把尋常的油紙傘慢慢走了過去,地上的雨水不可避免地沾濕了她的裙擺。
看門的老伯攔住了她,客氣地問道:「敢問姑娘是何人,找我家大人有何事?」
虞謠輕輕咳了一聲,低聲笑道:「還請老伯向劉大人通報一聲,就說我是來討債的。」
老伯有些驚訝地看著她,但見她言行舉止極有分寸,並不像是那種前來撒潑耍賴的人,猶豫了片刻后還是找了小廝去通報。
虞謠不慌不忙地站在屋檐下,隔著青紗看著檐下的落雨。
她並不擔心劉靈均會避而不見,因為劉靈均雖然不再是那副書獃子模樣,可他卻也不是那種翻臉不認人的人。就算後來身為宰輔,他也仍是心繫萬民,對人和善,不然虞謠也是不敢來找他的。用一句俗氣的話來形容的話,劉靈均大概算是那種「深諳世故而不世故」的人吧。
果然,沒過多久,先前去通報的那小廝便出來了,請虞謠進府。
府中並沒有多麼奢侈的擺設,也不知道是因為劉靈均向來樸素的緣故,還是他的那點文人氣節的緣故,府中大體上還是較為簡樸雅緻的風格。
小廝引著虞謠到了待客廳,虞謠撐著油紙傘,含笑看向了迎出來的劉靈均。
因虞謠戴著幕籬的緣故,劉靈均沒法子看清她的神情,他也並沒有盯著虞謠不放,客氣有禮笑道:「果然是姑娘。」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虞謠收起油紙傘,向著劉靈均行了一禮,「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我貿然上門,大人可還認當初欠的債?」
劉靈均側開身子請虞謠進門:「一飯之恩,焉有不認之理?」
虞謠等劉靈均坐下之後方才落座,她雙手交合搭在膝上,話音中帶了些無奈的意味:「其實大人應當也能猜出來的吧,我今日並不是為著那一文錢而來,而是有求於你。」
劉靈均並沒有看不起的意思,而是坦然地點了點頭:「當初我一直等著你上門來取那一文錢,後來才想通那不過是你的敷衍之詞罷了。如今相隔許久,你自然不是為了那一文錢來的。」
「確實。」虞謠被他戳穿了當初的心思,不由得有些尷尬,不過見他坦然的模樣后也放下心來,知曉他並沒有因此介懷,她嘆了口氣,「若非走投無路,我的確是不會上門的,可我這些日子想盡了法子,最終也只能舍了臉面,來這裡試一試了。」
虞謠抬起頭直視著劉靈均,輕聲問道:「當初那樣的境況下,你尚且未曾選擇獨善其身。如今你蟾宮折桂,是否還願『達則兼濟天下』?」
明明隔著一層輕紗,劉靈均卻彷彿能夠感受到虞謠懇切的目光一般,他沉默片刻后說道:「我心如磐石,未曾改。」
若是換了旁人說這句話,虞謠大約是不肯信的,可換了劉靈均之後,她卻覺著這話重若千金。
虞謠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向著劉靈均行了一禮,而後她從袖中取出早就備好的紙張,那是九音收集好的證據。
甄英為人陰險狡詐,平素里欺男霸女的事情也沒少做,只不過仗著逍遙侯府的聲勢沒人敢處置他罷了。九音都不需要多深入地探查,只略一打探便搜尋出了不少證據,條條罪狀足以將甄英繩之以法。
劉靈均接過了那一疊信箋,大略地翻看了一遍。
「我知曉此事並不該大人你來管,但我委實是已經走投無路,旁人並不敢冒著得罪逍遙侯府的危險追究此事……」虞謠又嘆了口氣,覺著自己這事做的真是不地道,「我聽聞大人你與趙御史有所淵源,所以冒昧地問一句,您是否可以將這些證據代我轉交給趙御史。我擔保這些罪狀絕不是虛構,可以請趙御史隨意查探。」
劉靈均將信箋收了起來,看著站在大廳之中的虞謠:「這些證據我會替你轉交給趙大人,事情的真偽也會派人去核實,若屬實,我們絕不會因為逍遙侯的緣故徇私枉法。」
虞謠得了他這句允諾,便知道此事已經八|九不離十,又正兒八經謝了他一遍。
說完這事,兩人便沒旁的話可講了,劉靈均隨身並沒有帶散錢,他吩咐小廝去取散錢過來,看起來是認真想要還虞謠那一文錢。
虞謠有些想笑,但又覺著不妥,便順口調侃道:「若你不還我這錢,我還能裝作你用人情抵了,如今你還了這一文錢,我便要欠你一個人情了。」
說完這話,她又偏頭笑了笑,其實若仔細說起來她並不欠劉靈均的,若不是當初她冒險在褚裕面前內涵了一把,劉靈均要想翻身可就難了。不過這事除了她與褚裕、王執之外沒人知曉,她也沒有說出來暴露自己身份的道理。
「若此事是真的,縱然沒有這個契機在前,我也會幫你的。」劉靈均認真地回答了她這個調侃,「我做此事是為著自己的良心,你並不用覺著欠了我什麼。」
虞謠笑了笑,沒說話。
等到小廝取來了錢,虞謠從劉靈均手中拿回了那一文錢,覺著有些感慨萬千,她當初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竟會有今日。
劉靈均有些猶豫地問道:「你若是不大寬裕的話,我可以借給你……」
虞謠搖了搖頭,劉靈均大概因為她方才說走投無路,所以覺著她被逍遙侯府欺壓慘了,她笑道:「多謝你的好意了,等到甄英被查處之後,我家就可以喘口氣了。」
她自覺這事不厚道,純屬借刀殺人,所以便起身告辭。
劉靈均送她到了門口,突然開口道:「不知可否請教姑娘的名姓?」
虞謠愣了愣,撐起了油紙傘,側頭笑道:「我先前便說過,姑娘家的名姓不是能隨便問的,大人怎麼又忘了。」
說完,她便撐傘走入了雨中,由著小廝引路離開了。
她說這話之時,可巧有風吹過,將幕籬上的輕紗吹起了半分,露出了她半面臉。
劉靈均一愣,便由著她離開了。
虞謠並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先去了天音閣見了九音。
她在天音閣中換上了常穿的衣裳,向著九音道:「若我猜得不錯的話,此事再過幾日就會有結果了,你再撐上幾日就是。還有,麻煩替我轉告謝然,此事只此一遭,我不會事事受著他威脅的。」
事實證明,劉靈均這個人的確是十分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