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綠河陰影02
當天晚上，史達琳將嘉莉的信息轉達到fbi后，便直奔詹姆斯·莫瑞塔特下榻的酒店。
可能是沒料到史達琳會如此迅速，她的到來讓嘉莉的戀人吃了一驚。但是當史達琳將那頁詩遞給他時，男人便立刻顧不得這些了。
「你死時，手指立於嘴前。
姿態莊嚴，只為情感橫流的截斷——」
詹姆斯·莫瑞塔特接過殘破的書頁，他輕聲朗誦出這句詩歌，史達琳注意到他的手正在顫抖。
「是勒內·夏爾的《紅色飢餓》。」
說著他重新閱讀了一遍書頁，而後顫抖蔓延至全身，顯然此時教授非常激動。他扶了扶鏡框，連呼吸都變得不均勻起來。
史達琳禁不住有點擔心：「你還好嗎？」
教授極其勉強地扯了扯嘴角。
他摩挲著紙張，彷彿那是什麼至關重要的珍寶：「你知道這首詩的蘊意嗎，史達琳小姐？」
史達琳搖了搖頭：「我對詩歌一向沒什麼研究。」
教授的聲線很輕，如同低喃：「這首詩用了很多死亡的象徵，嘉莉在之前便讀過它，她覺得詩人想表達的是凋零的愛情。」
說著，他抬起頭，臉上帶著苦澀至極的微笑：「嘉莉在向我訴說她死去的愛。」
愛情。嘉莉的愛本身便與死亡息息相關，會選中這麼一首詭異的詩，史達琳一點兒也不奇怪。
同時她也敏銳地抓住了教授的措辭。
他說的是「她的愛」，而不是他們的愛。
「教授，我想問你——」
「叫我詹姆斯就好，你有什麼問題？」
男人言辭懇切，史達琳也不再糾結：「詹姆斯，你知道……漢尼拔·萊克特是誰嗎？」
問出這句話時史達琳有點忐忑，可教授的表情很平靜：「我知道。魔女嘉莉案的報道中有他，嘉莉遭受過他的教唆和洗腦。」
「當年的一些報道中，」史達琳斟酌著措辭，「提及過漢尼拔·萊克特可能是嘉莉的戀人。」
教授閉上了眼，那一剎那史達琳覺得他會受不了刺激暈過去，或者做出激動的反應來。但是什麼都沒有。
他沉默片刻后，睜開眼睛。
「我也知道，她有深愛的人。」教授的語氣帶著沮喪，但已經平靜了下來。
這句話讓史達琳稍稍訝異。教授看出了她的情緒，再一次露出笑容，這次比剛剛自然許多。
「你有深愛的人嗎，史達琳小姐？」他問道。
「沒有。」
「那喜歡的人呢？」
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浮現在史達琳的眼前。
教授鏡片后的視線非常溫柔：「那就是有了。」
史達琳笑了笑。
「你們相處的很好，」教授由衷地說道，「可你並不覺得這是愛情。可以告訴我你的理由嗎，史達琳小姐？」
「因為，」她知道理由，「我覺得愛情很自私，容不得缺陷，也裝不下旁人。可是他要是找到合適的人，我想我會祝福他的。」
她的話音落下后，教授握著書頁的手緊了緊。史達琳注意到他的眼底有悲慟一閃而過，可最終定格在感慨與理解之中。
「嘉莉也是這麼想的。」教授緩緩地說道。
這句話讓史達琳的心陡然緊繃起來。
「她也覺得愛是一種自私又狹隘的情感。該怎麼說好呢，」他嘆息一聲，「你與她一樣，史達琳小姐。年輕貌美，還聰明敏銳，只要願意，便會有無數男性奉獻出真心。或許這讓你們對愛的理解有些偏激，但這個世界上，也存在著包容廣博的愛。」
「所以你能接受她愛著別人嗎？」
「嘉莉是個很堅韌的人，同時她也很執著。」教授的目光有些恍惚，好像陷入了回憶，「我能察覺到她經歷了很多苦難，也正因如此我知道她不會輕易放棄。她向我坦白說她有一段無法拋下的痛苦，但是我願意與她渡過難關。」
「直到現在你也是這麼想的。」史達琳看著他，小聲開口。
「是的，我希望她能走出漢尼拔·萊克特的陰影。」教授回答，「那不是嘉莉理應遭遇的災難。」
史達琳忍不住想，如果當年嘉莉絕望的時候，碰見的是面前的教授，而不是那個惡魔，會是怎樣的情景？或許在瑞德口中的「平行宇宙」中存在這個假設，可身處當下現實的史達琳，是沒有機會看到了。
「她並沒有對你說過自己的過去。」
「沒有，我不知道她是個殺人兇手。」
「那你……」史達琳頓了頓，「詹姆斯，你有沒有想過，你所愛的嘉莉·懷特，可能是她在隱瞞與欺騙之下塑造出來的幻影呢？」
她小心翼翼地等待教授給出反應，不怪史達琳。這位文質彬彬的教授從見面時就給她一種脆弱的印象，直到現在也是如此，史達琳生怕刺激到他，讓他傷心。
不過好在他沒有像拿到書頁時那麼的激動。
教授端正的面容上寫滿了認真，他坐在史達琳對面，反而擺出了一副質詢的姿態：「你又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呢，史達琳小姐？」
史達琳：「因為我接觸的嘉莉，與你描述的嘉莉完全不同，我想其中總有一個是假的。」
教授：「為什麼不能兩個都是真實的她？」
史達琳怔了怔。
「你得明白，史達琳小姐。嘉莉與我相處時，我們是朋友，然後是戀人，我們之間是友好的。」見到她的表情，教授意外的放鬆下來，「而不論她多麼配合你的工作，你們之間的關係是罪犯與fbi，她不可能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你我——這個道理很簡單，想來你也不會和顏悅色地與你的犯人聊家常吧？」
他們之間的對話，一直是他做主導，史達琳想道。
提出問題，等待答案，然後再糾正問題，這是再典型不過的教師思路，不論如何他的確是個老師。或許這是嘉莉樂意與他在一起的原因，她習慣這種相處模式，唯一與她有關係的男性，那位惡魔，和嘉莉·懷特保持著的也是這種相處模式。
不過，他說的很對。
「……沒錯，」史達琳點了點頭，「是我想得偏頗。」
誰說惡魔不能溫順有禮呢？就像是在她對著自己道出「我認罪」時那樣，姿態坦然又親切，那不是假的，甚至比咄咄逼人尖銳刻薄的她更要「真實」。
她突然不再生嘉莉的氣了。
還能怎樣呢？欺騙也好，不欺騙也好，換做是史達琳自己，也未必會比嘉莉算得清楚。教授的這番話很簡單，也很淺顯，卻意外地補足了史達琳心中嘉莉的另外一面，作為人類的一面。
只是不知道，自稱惡魔的嘉莉，本人是否意識到她從未拋棄這一面。
「那麼，她給了你如此的答覆，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史達琳接著問道。
教授第三次看向手中的書頁。
「我能否得知，接下來嘉莉有什麼打算嗎，史達琳小姐？」說這話時他的視線膠著在詩歌上，並沒有抬頭，「如果這涉及到敏感的問題，不說也沒關係。」
沒什麼敏感的，她不過是個實習生，做的事情任何人都有權得知。
可史達琳在開口之前，奇異地猶豫了片刻。
她也不清楚為什麼，直覺告訴她不該說。
「嘉莉說她能夠幫助fbi揣度西雅圖殺手的心理。」但最終她還是如實地告訴了教授。
「西雅圖殺手？」他看起來有點迷茫，「我好像在新聞上聽說過，他很著名，對嗎？」
教授的英國口音無時不刻都在提醒史達琳他是名外國人，加上他一直在尋找嘉莉，沒有關注也很正常。
於是史達琳解釋道：「是的，他已經在西雅圖附近犯案近兩年了，卻搜尋不到他的線索。就在嘉莉的審判下來前幾天，警方又找到了新的屍體。」
教授：「嘉莉為什麼想要主動參與這件事？」
史達琳：「我幫她尋找惡魔，她則認下罪名，這是我們兩個達成的條件。」
坐在對面的男人詫異地挑了挑眉。
他總算是抬起了頭。這番架勢，看起來便不像剛剛那麼脆弱激動了，教授將史達琳重新打量了一番，而後若有所思地說道：「嘉莉和你相處的很好。」
「在模仿犯的案子里，fbi需要她的協助。」
「而新聞里你正是讓她開口的人。」
「我想應該是我給予了嘉莉足夠的尊重。」
教授的表情變成了感激。
他側了側頭，悲傷與哀痛消失不見，變得平靜了許多，也凸顯出幾分冷銳。史達琳想，這理應是一名知識分子正常的模樣。
「所以你願意幫助她滿足好奇。」教授說。
「不然她不肯給你回應。」史達琳聳了聳肩膀。
男人聽到這句話后沉默片刻，而後沉重地嘆息一聲：「嘉莉啊……總是有自己的打算。」
他頓了頓，收斂了所有的情緒，誠懇地繼續說道：「不論如何，謝謝你，史達琳小姐。謝謝你幫助我，也謝謝你幫助嘉莉參與新的案子。」
僅僅是幫助嘉莉？史達琳自知未必。
嘉莉問起過她為何想要成為一名fbi，在那樣緊迫的情景下，她們談論了史達琳的過去，她說起了兒時的那個牧場，說起了被屠宰的羔羊。
她問自己，聽到羊羔被屠宰會不忍心嗎？她當時沒有回答。
「總得有人去安撫那些悲鳴的羊羔。」史達琳對教授說，更像是對自己說。
總得做點什麼，去平息自己腦海中羔羊的悲鳴。
她看到教授笑了起來。這個笑不苦澀，也不勉強，他似乎很欣慰，也好像一瞬間釋懷了。
他站了起來，表情非常溫柔：「我很高興嘉莉能認識你，史達琳小姐，如果你們的立場不對立的話，會成為好朋友也說不定。」
朋友嗎。史達琳沒有反駁。
「我還有一個請求，史達琳小姐。」然而下一刻，他看起來又是那麼的悲傷，「她不肯見我，可我依然想幫助她，就像你一樣。請你在見過嘉莉后，將她的反應轉述給我，就像你轉述惡魔的信息給她一樣。你了解如今的她，而我掌握著她的過去，或許你我可以拼出一個完整嘉莉·懷特來。」
「——或許，你我能夠尋找到她在尋找的東西。」
踏出詹姆斯的酒店房間時，這句話仍然在史達琳的腦海中徘徊。
她的手機在震動，上面顯示的是霍奇納探員的消息，他說下周三沒課的時候，隨同他一同去見見嘉莉，問個清楚。
這個簡訊讓她莫名地激動起來。
看來必須要找到那位新惡魔了，史達琳心想。為了詹姆斯，為了嘉莉，同樣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