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劇院魅影08
史達琳一早就打開FBI的資料庫, 找出漢尼拔·萊克特的卷宗。
整理文件的探員將嘉莉·懷特的記錄放在了第一位。照片上的少女, 雙肩內扣, 脊背微駝,看向鏡頭的眼中寫滿了不安與畏懼。
她盯著這張照片有一個上午了, 史達琳沒多大勇氣往下翻閱。
嘉莉連髮型都不曾做出改變, 可史達琳相信, 與之擦肩而過的路人,不會將現在的嘉莉·懷特與照片中的人相提並論。
無怪乎萊克特醫生會對她的變化而得意不已。
鐵柵欄后的嘉莉, 身著單色病服, 金髮垂肩、不著鉛華, 卻相當漂亮。她總是操著漫不經心又全不在乎的語氣說著嘲諷的話, 回想起來,同嘉莉交流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史達琳幾乎想不起初次見面時持有怎樣的心情。
唯獨麥爾斯林場的一夜與那個夢境深深地烙在她的腦海中。
高舉愛人頭顱的嘉莉,究竟有何意義?
是她清晰地意識到了嘉莉的殺意,還是如威爾·格雷厄姆所說, 夢境中的情景便是宿命,深入靈魂的愛會使得少女終究舉起了屠刀, 割下了愛人的頭顱, 就如同王爾德的劇本一樣。
你想做什麼呢,嘉莉?
看著屏幕中的照片,史達琳在心底默默念道。
闔上眼,那一夜的場景如此清晰。
一身病服的嘉莉如同幽靈般出現,她抓住了自己, 雙手如此溫暖,顯然剛離開室內環境不久。
嘉莉扶著她,坐在井壁邊。動作輕柔又小心,湛藍色瞳仁里蘊藏著難以辨明的情緒。
她說這不過是個開始。
史達琳禁不住想,現在的嘉莉身處何方?
目擊者描繪出一個任性又美麗的年輕姑娘,身心都依賴於漢尼拔·萊克特,甚至到了除了他誰也不理的地步。她很幸福,毋庸置疑。
然而這並非她所求。
你究竟想做什麼呢,嘉莉?
史達琳揉了揉額角,長舒口氣。這時房間門開了,她轉過頭,是瑞德。
年輕的博士拿著兩個紙杯,他將其中一個放在史達琳的手邊:「香草茶,據說有安神的作用。」
「我以為化學博士不會相信這些產品的廣告呢,斯潘塞。」
「的確不相信,」他笑了笑,「但花香味讓人心神愉快。」
她看著瑞德清秀的面龐,禁不住也勾起嘴角。
「謝謝你,」她端起紙杯,不知道是花香的功勞,還是瑞德笑容作祟,史達琳略微緊繃的心弦著實一松,「坐,你應該不只是來送飲料的。」
「我倒是認為你應該休息一下。」他說道,「疲勞工作是一件相當不划算的事情。」
「我的體力很好。」
「不是體力,克拉麗絲,是心靈上的。」
史達琳沒說話。
好在自麥爾斯莊園之後,瑞德似乎已然習慣了她以沉默作為回應。
他坐了下來,認真開口:「我剛剛在想第一次見嘉莉的時候。」
史達琳:「你說她那時對你的到來視若無睹。」
瑞德:「就像是對待劇院的門童。」
說著瑞德自嘲地嘆了口氣。
「為了模仿犯的案子,我與吉迪恩探員共同前往巴爾的摩,去見嘉莉。」
「我以為吉迪恩探員被暫時安排教課而不是辦案。」
「但霍奇相信他能夠在嘉莉那裡挖掘出更多的線索。」
而實際情況,所有人都知道了。瑞德端起紙杯,咖啡的醇香飄來,劇院附近的這家咖啡廳相當不錯。
「或許這正是她拒絕開口的原因之一,」瑞德說,「吉迪恩探員能夠尋覓到的細節,絕對比你我、比霍奇更多。嘉莉不想讓自己如此迅速的暴露,她需要掌控局面,於是便選擇緘口不言。」
「原因之二呢?」
「她不了解我們。」
他的眼睛里有幾縷思考的痕迹閃過:「你說過,她對BAU小組的事情很感興趣,我與吉迪恩探員的到訪便是開始。」
史達琳明白了:「而霍奇……恐怕讓她想起了幾位熟人。」
尚且是個學員的克拉麗絲·史達琳見過傑克·克勞福德一面,鐵面無私又極其銳利的「格魯」在預備軍的心中是個活生生的傳奇。而亞倫·霍奇納同樣著名,他接了克勞福德的班,別說履歷,光是名頭就足以使得旁人將二者聯繫於一處。
可嚴格來說,霍奇和克勞福德不太像。況且嘉莉和克勞福德並不相熟,但史達琳能清晰地感覺到BAU主管在嘉莉心裡的特殊地位。
「嘉莉喜歡他。」史達琳說。
「可能用『感興趣』更為合適。」瑞德提議。
史達琳搖了搖頭。
「她喜歡霍奇,儘管不是男|女|意義上的那種。」她低聲說道,「嘉莉一向對天使的形象情有獨鍾。」
直到威爾·格雷厄姆出現在她的眼前,史達琳才多少明白了緣由。
亞倫·霍奇納,更像是克勞福德和威爾的混合體。他有著威爾沒有的堅定與氣魄,亦擁有克勞福德缺失的直覺與靈性。
「總是挑釁霍奇,試圖侮辱他,威脅他,嘉莉曾經坦言想看霍奇對著她下跪,匍匐在地,懇求她施捨般伸以援手——曾經的漢尼拔·萊克特對著威爾·格雷厄姆做過類似的事情,而威爾在嘉莉的心中是個天使,這足以說明她在以同樣的角度看待霍奇。」
「這能說明什麼?」
「這能說明……」
思路轉到關鍵處,史達琳陡然覺得心臟一陣抽痛。
像是惋惜,像是憐憫,更多的像是感同身受。那一刻她彷彿覺得自己接觸到魔女的靈魂,推開了橫亘在她和嘉莉·懷特之間的鐵門,她跨了進去,看清楚那層層偽裝之下,魔女真正的欲求。
「她依然想要救贖。」史達琳顫抖著說。
可是這不可能。
她的雙手沾滿鮮血,即便是再盲再蠢的人也不會對她判下無罪的裁決。更令人絕望的是,漢尼拔·萊克特還親手將試圖掙扎的她拖下了泥沼。
對校園欺凌的反抗,對母親舉起屠刀,尚且能說是一次積累多年的爆發,可在她步入漢尼拔的懷抱后,在神智清明的狀態下扼死鮮活的生命后,誰還能拯救她?上帝嗎?
意識到這點,史達琳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握緊裝有香草茶的紙杯,淡淡花香與草香侵入肺部,溫暖潮濕的氣息並沒有緩解難耐的痛楚。
這是嘉莉的痛,嘉莉的掙扎。要忍受整整七年的折磨,她為了什麼?
「你對那幅畫的理解沒錯,斯潘塞。她依然想要贖罪,」史達琳的語氣苦澀不已,「我不明白,嘉莉能夠揣度殺人犯的心思,卻想不明白這根本不可能?」
「或許她正是明白不可能。」
瑞德清朗的聲線打斷了她的思路。
史達琳抬起頭,對上那雙漂亮的眼睛。瑞德的眉心微擰,帶著審度的表情,但他終究沒將擔憂說出口。
「克拉麗絲,你不贊同贖罪的觀點。」他說。
「我不認為『贖罪』這個辭彙真切存在,」史達琳回應,「損失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會回來。」
綠河殺手認罪,死於他手的無辜少女們會蘇醒嗎?失去親人的家屬們會獲得安慰嗎?不會,所以史達琳不得不承認莫里亞蒂教授說的很對。在兇手在法庭之外倒下的一剎那,她其實是鬆了口氣的。
凡人的性命就是如此脆弱且重於高山,惡魔輕易地奪走了它們,不會有彌補的辦法。
同樣的,儘管史達琳控制不住自身試圖拯救嘉莉的意志,可她也清楚,魔女的索求不會有結果。
「她追尋的答案,根本不曾存在過。」
沒人比史達琳更能清晰地認知這點——要是存在,她的父親也不會死,她的羊羔也不會死,她也不會帶著那匹將死的馬兒離開牧場,在孤兒院成人,最終步入匡提科的預備學校。
瑞德靜靜地看著史達琳。
他像是在捕捉她的情緒變化,這叫史達琳的內心一驚。她下意識的想要收起滿腔思緒,然後瑞德便禮貌地收回了目光。
「我倒是覺得,對於嘉莉來說,更重要的是追尋而不是答案。」
年輕的博士放下紙杯,語氣輕緩又沉著。
「就算是嘉莉真的有超乎凡人的……能力,」瑞德並不相信這些傳言,於是他說著笑了笑,「顯然,她也沒有讓死人睜開雙眼的本事,不然她早就這麼幹了。」
「畢竟現實不是童話。」
「所以現實中的贖罪,是個無比痛苦、沒有光明的過程。」
說出這話時,瑞德宛若有所觸動,他垂下眼,不知作何感想。
「贖罪之人必定要忍受常人想象不能的煎熬,更何況嘉莉惦記著的可不止這些。」
「我知道。」
嘉莉還有她的欲|望和愛。七年間,她需要時時刻刻忍受著如此絕望的煎熬,這兩個辭彙已經足夠強烈了。再加上對自身的責備,對罪責的痛恨,這些情緒糾葛在一起,史達琳幾乎難以想象她每時每刻處在怎樣的狀態之中。
「你同情她,是嗎,斯潘塞?」她問道。
瑞德的表情非常複雜:「我知道我不該。」
史達琳也知道。
「尋找本身便是種責罰。」他繼續說了下去,「如同每日推著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日又一日的重複著毫無希望的努力,忍受著看見希望卻又親手湮滅它的痛楚。某種程度上,這樣的命運完全屬於西西弗斯自己(注)——嘉莉何嘗不是?她隨時隨地可以終結這一切,但是時至今日她也沒有。她甚至將希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鍥而不捨地嘗試著換來答案。」
她能找到嗎,這根本不存在的答案?
史達琳恍然間意識到了什麼。
瑞德話提醒了她。
桌上筆記本的文檔,停留在嘉莉·懷特的這一頁足足有一天。史達琳不敢去點下查找按鈕,她怕看到結果。
怕看到什麼結果?她轉過身,調出文檔的查找功能,輸入了約瑟夫·格林的名字。
按下回車的一瞬間,一張疲倦又蒼白,卻相當溫柔和藹的面孔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這是漢尼拔·萊克特的昔日病例。
「漢尼拔想阻止我,阻止嘉莉。」她說,「就像是七年前做的那樣,根除她所有的希望。」
但是原本還為此擔心的史達琳,突然不再壓抑。她的確害怕,既害怕看到惡魔指使了凡人的真相,又害怕成為了惡魔幫凶的事實。
史達琳感到最開始的動力逐漸回歸,強烈的動機充盈於她的血脈之中——漢尼拔·萊克特不會得逞的。她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故技重施。
如果可能……
她闔了闔眼,低聲嘆息。
「我真想再見見嘉莉。」
作者有話要說: 「這樣的命運完全屬於西西弗斯自己」:來自於《西西弗斯的神話》,作者阿爾貝·加繆。
啊,讚美法國的思想家與文學家!我很喜歡他關於荒誕與自殺的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