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羊羔不語12
「——這不是你的錯, 嘉莉！」
史達琳撲了上去, 跨過重重火焰, 滾燙的火苗吞噬著她的裙擺，舔舐著她裸|露在外的皮膚, 但是史達琳顧不得這麼多了。她沒有猶豫, 沒有停頓, 情急之下，揚聲喊道。
讓史達琳自己都沒想到的是, 她的話語出奇的有效。
嘉莉愣住了。她不可置信地轉過頭, 看向史達琳, 在察覺她的衣物依然著火時, 魔女握緊了拳頭。
接著史達琳發覺自己身邊的灼熱感迅速消失，熊熊燃燒的火焰形成了一道火牆，環住了她與嘉莉，在尺寸之間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隔絕了惡魔。
「你說什麼？」
魔女問道, 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克拉麗絲，你剛剛說什麼？」
至少現在可以確定, 嘉莉的確擁有非同尋常的能力。
史達琳幾乎要被自己這不合時宜的想法逗樂了, 她跪在嘉莉面前，與嘉莉平視，頭腦格外的清晰。
「我說，這不是你的錯。」史達琳認真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不要如此自暴自棄, 我們的約定還沒達成，還不至於走到毀滅這一步。」
嘉莉笑出聲來。
起初史達琳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蒼涼凄厲的聲音越發清晰，逐步到了刺耳的地步。嘉莉清秀的五官之中塞滿了震驚，她瞪著眼，緊緊地盯著史達琳，卻又像是在嘲笑她。
「不是我的錯。」她喃喃自語，「你不會蠢到這個地步吧，克拉麗絲。我的手上沾染著鮮血，我殺了人，不止是我的母親。難道在你的眼裡，連環殺人犯可以憑藉自己的遭遇而免除罪過嗎？」
「不能。」
史達琳緩緩地吐了口氣，她嘗試著平靜下來。
「我指的不是你背負的人命。」
「什麼？」
她格外的清醒，史達琳感覺自從認識嘉莉以來……不，還要久遠，久遠到在親戚的牧場上，聽到羊羔的哀鳴開始，史達琳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她突然明白了，想通了一切。
「——擁有這樣的力量。」
嘉莉的母親說她是女巫，說她背負著原罪，這並非空穴來風。而至於嘉莉，她從不覺得殺人有錯，從不因死在手上的生命感到愧疚，可她也說自己有罪，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惡魔，那麼，惡在哪兒？
「控制自然，控制火焰，控制物理定律，懷著如此能力，這不是你的錯。」
那麼是誰的過錯？或許是上帝的，或許是惡魔的，或許不過是客觀世界的一個偶然的意外。甚至這本應是個恩賜，足以使得凡人頂禮膜拜，只是嘉莉投錯了胎，她不應該誕生在美國的小鎮里，在狂熱的基督徒家裡。
「真正的罪孽在漢尼拔·萊克特手上，嘉莉。」史達琳說，「不要再落入他的圈套。」
而嘉莉只是在看著她，碧藍色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著史達琳的身影和她身後滔天的火光。
「漢尼拔……並不是毫無感情。」嘉莉低聲說，「我能感覺到。」
史達琳苦澀地笑出聲：「你在期待惡魔的愛嗎，嘉莉？」
嘉莉沉默片刻，闔了闔眼：「不，這沒什麼意義。」
或許惡魔的確愛她，不僅僅是對一個物件，不僅僅是對一個傑作。他冒險出現，試圖創造他們之間的聯結，還想再一次的掌控她、使她完整。史達琳再不願意承認也不能忽略漢尼拔·萊克特的所作所為。但惡魔的愛不值一提，他的喜愛也不再擁有意義。
她端詳著史達琳，好像頭一次見面時那樣：「同樣再拖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克拉麗絲。至少他有一點是對的，那就是我必須做出抉擇。」
「所以你的抉擇便是毀滅自己？」史達琳問道，「在追尋了七年之後，在多了這麼多事之後半途而廢？」
她也在看著嘉莉。
火光將少女的面龐徹底照亮，沒有刻意擺出的咄咄逼人，也沒有狡猾伶俐的隱瞞手段。嘉莉很激動，卻也很平靜——這並不是一次衝動之下的決定。
「你還有時間，嘉莉。」
史達琳嘆息一聲。
「你的毀滅不會影響漢尼拔·萊克特半分，就算為了不讓惡魔得逞，自行墮入地獄，你會瞑目嗎，你會獲得你所要的救贖嗎？」
嘉莉搖了搖頭。
她並不認同史達琳的話，少女像是聽到了什麼幼稚天真的笑話，帶著嘲諷的意味反問：「你的確想救贖我，克拉麗絲。知道我殺了人，觸犯了凡人的法律，你仍然想救贖我，你認為你有那個能力嗎？」
史達琳的確想。
斯潘塞·瑞德同樣提出過這個問題，連史達琳自己都陷入過迷茫：明明知道罪責無法贖清，明明知道死者無法復活，依然去做，那她和嘉莉一樣，成為了推著巨石，一日又一日做無用功的西西弗斯一樣，找不到答案，還把自己套了進去。
但她依然想去做。
「我……不認為自己有那個能力。」
她如實說道。
「上帝能做的事情，我做不到，我無法代替他寬恕你的罪行。」
「所以你認為我有罪。」
「是的，擁有力量不是你的錯，但運用它殺人，在我看來是你的罪責。」
「凡人都這麼想。」
史達琳勾起嘴角。
她輕輕地握住了嘉莉的手，這是她第一次與嘉莉有肢體上的接觸。嘉莉的手掌冰冷的像快像塊石頭，連灼熱的火苗也不能溫暖分毫。
「我的確是個凡人，嘉莉。」她說，「與你的母親一樣，與你的朋友和老師一樣。」
「我殺了她們。」嘉莉開口。
「我知道，這樣的罪責無法贖清。」
「即便如此，你也想救我？」
就像是西西弗斯也無法將巨石停留在山頂一樣。但是此時此刻的史達琳卻不再認為自己的努力，嘉莉的努力是沒有結果的無用功了。
「是的。」史達琳認真地回答，「即便如此，我也想救你。」
就算沒有途徑，就算無能為力。史達琳仍然想要嘗試，仍然想要去做。
在火光之下，她清晰地看到嘉莉的雙眼陡然亮了起來。那雙清澈的眼睛里爆發出極其強烈的情感，幾近刺目。
史達琳握著嘉莉的手緊了緊，她放緩聲線：「不要放棄，嘉莉。你還——」
「不。」
嘉莉打斷了她的話。史達琳一個激靈，卻發現她的雙眼裡的情緒並未消失。
她反握住了史達琳的手掌。
「你說得對，罪責……無法贖清。」嘉莉喃喃自語，「永遠也不能，因為死去的人不能活過來，毀滅的記憶不能徹底抹去。我可以將自己的時間凝固在七年前的一刻，卻無法阻止它的前進，也無法阻止內心的變化。」
「嘉莉——」
「——但仍有人能看清我的罪孽。」
離她那麼近，史達琳清晰地看到晶瑩的淚水自嘉莉的臉頰滑落，升騰的熱氣很快便把那水珠吞噬殆盡。這並不是她想聽到的答案，只是一切發生的那麼快，史達琳甚至不知道嘉莉的內心究竟經歷了怎樣的變化。
「『不是你的錯，嘉莉』，七年前有個人，一個和你一樣漂亮的姑娘說出了同樣的話，克拉麗絲。可是她死了。」
史達琳的心沉了下去：「是你的那位朋友，是嗎？」
嘉莉：「漢尼拔殺了她。每一個試圖拯救我的人都換來了毀滅般的結局，我的母親，我的朋友，我的老師，連威爾都是。我不允許同樣的厄運降臨在你的身上。」
「嘉莉！」史達琳急忙開口，「我沒那麼脆弱，威爾也沒有那麼脆弱。你想要救贖，怎能在毫無結果的前提下死去？」
「啊，克拉麗絲。」
她再一次笑了起來。
暗金色的長發在熱氣的作用下飄揚，她的淚水模糊了眼妝，黑色的痕迹暈染開來，可她還是很漂亮，史達琳從來沒在嘉莉的眼底尋覓到如此有力的希望。
嘉莉抬起雙臂，環住了史達琳。
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擁抱。高中的時候，大學的時候，史達琳在與自己的朋友都進行過同樣禮節般的接觸。可當嘉莉抱住她時她愣住了，在魔女的手臂圈住史達琳時，她好像看到了嘉莉藏在心底的世界，聽到了她真正的心聲。
她在向自己告別。
「你已經給了我答案，就在剛剛。」
什麼？
「這些年來我好痛苦，克拉麗絲。我想殺了漢尼拔，可我不能動手；想平息內心的欲|望，可追逐不到答案。你說得對，罪過是贖不清的。那就不贖了，早在七年前，在殺死母親的時候我就該了結自己的性命，那時我猶豫了，多傻啊。」
嘉莉放開了史達琳，盯著她的眼睛說道。
「我就此死去，至少還有一人，有你能永遠的記住我的罪孽。我的所作所為，我的經歷與磨難，都將如同親身經歷般刻進你的靈魂里。原諒我的自私，克拉麗絲，但你會記住我，對嗎？」
「如果你選擇死亡，我發誓我會忘掉你！」
魔女嬌笑出聲，火光之下她精緻的面容幾乎在發光。
「你才不會呢。」
說著她揮了揮手，史達琳只覺得一股強大力量將她自火焰當中推離開來。
「嘉莉！」
「逮捕惡魔吧，儘管你我都很清楚他一日不死，便是個深埋於你等心中最大的隱患。可起碼逮捕他，能換來絕大多數人暫時的心安。史達琳，去逮捕他吧。」
史達琳依然想邁開步子，重新走進去。但有道透明的牆阻止了她，她只能隔著熊熊火幕，隔著橫亘在面前的界限，看著嘉莉拎著裙擺，她站了起來。
儀態高雅，脊背筆直，立在火焰中心的嘉莉同樣也在看著她。
片刻之後，嘉莉朝著史達琳輕輕鞠了一躬。
「再見，克拉麗絲。」
接著她被徑直甩出了餐廳、甩出了屋子。
跌落在地的時候整棟公寓爆發出驚人的大火，她撐著站起來，與屋內灼熱火氣截然不同的冰冷刺激著史達琳，讓她打了個寒戰。
火勢驚人，竟然沒有殃及周圍的樹木。那很快變燒完了，大火變為小火，最終熄滅，湖邊小屋化成了漆黑的灰燼。
史達琳眼睜睜地目睹這一切發生直至結束，她突然感覺很累，好像幾個月來積攢的疲憊在這一刻徹底爆發開來，好像壓抑著的情緒終於得到了一個合理的宣洩點。洪水突破了堤防，便再也抵擋不住。
她想就地倒下，也想大哭一場，但事實上史達琳很鎮定，她什麼都沒有做。待到火焰徹底消失不見時，史達琳轉過身，她走到了自己的車邊，駕駛座上的手機一直亮著，上面顯示著她有幾十個來電不曾接聽。
那統統來自於瑞德。
「斯潘塞。」她撥了回去，平靜地開口，嗓音因為煙熏帶著生澀的沙啞。
「克拉麗絲，你在哪兒？！剛剛——」
「——讓霍奇帶著特警與直升機來，萊克特醫生跑了，但他逃不遠。」史達琳報了地址，「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她掛掉電話，再次扭頭看向公寓的灰燼。
「再見。」史達琳低聲說道，「再見，嘉莉。」
作者有話要說： 還剩下最後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