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太子
衛澤左顧右盼一陣,見四周無人,挑眉一笑。彎下腰,把捧盒裡的菜肴盤盞抖落在地,用臟污的靴底狠狠地碾了兩遍,再一一拾起。
原本精緻滾熱的菜肴在泥濘的雪地上打了個滾,半碗是臟乎乎的菜葉,半碗是塵土和污泥。
沾了黑泥的雪球在湯汁里融化,好好一碗火腿煨豆腐,霎時變得黑乎乎一片,哪能入口?
衛澤還嫌不夠,隨手摳了把腐爛的枯枝敗葉,一股腦塞進捧盒裡。
等衛澤走遠,有人推開一扇槅窗,掀開的紗簾后,是一張眉清目秀的臉,清淡,疏冷。
男子著一身縹色袍衫,長身玉立,風骨凜然。
打開槅窗的是一個肥頭大耳的胖子,因為和縹衣男子站得很近,加之穿一身粉綠色圓領綢衫,兩相映襯之下,愈顯圓潤肥白。
胖子捧著肚子哈哈大笑:「有趣,有趣,侯爺,咱們這位小皇子,好像和公主有些過節啊!」
縹衣男子不語,淡淡地瞥胖子一眼。
胖子連忙一拍腦袋:「看我這記性,這裡是南吳國,您是悄悄跟過來的,我不能直接喊您侯爺。」
縹衣男子眼眸低垂,輕斥一聲:「馮堯。」
語氣平淡,沒有絲毫起伏,然後只是這一聲,就讓馮堯嚇得一個激靈,立即收起玩笑之色,肅然道:「我們什麼時候和小皇子攤牌?」
縹衣男子沉吟片刻:「那個太薇公主,是怎麼回事?」
馮堯答道:「我派人查過了,她只是個不受寵的庶出公主,母妃早亡,無依無靠。偶然之下見了小皇子幾面,就去求南吳皇後為她賜婚。南吳皇后覺得小皇子的身份太低微,讓傅家人認下他做嗣子,大概是想等以後給他安排個體面的差事,賜婚也合適。倒是咱們這位育碧公主和太薇公主爭風吃醋,想羞辱太薇公主,暗中推了一把,迫不及待讓周慧帝下了一道賜婚旨意,如今南吳人都把小皇子當成他們的駙馬看待。」
縹衣男子沉吟片刻,周慧帝只知道西寧國的小皇子另有其人,不知道那人就是衛澤。如今這賜婚的聖旨已經昭告天下,不容反悔,如果貿然提出悔婚,似乎有些不妥,可讓小皇子娶一個南吳公主,又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這一次能把孟家人耍得團團轉,靠的是老侯爺當年的高瞻遠矚,誰能想到十幾年後,衛文帝真的只剩下衛澤這棵獨苗苗?他前一陣子忙著敷衍孟相,沒有注意南吳國的動靜,未想就在這個時候橫生枝節,竟然讓小皇子多了一門不容小覷的助力。
他非常厭惡打亂自己計劃的人和事,不論他們是有意還是無意。
「再去查查,高高在上的公主,怎麼可能看上一個奴僕之子?看看是不是有人提前走漏消息,讓那個太薇公主察覺到小皇子的身份。」
馮堯一陣啞然,猶豫半天,吞吞吐吐道:「太薇公主看上小皇子都是去年的事了,那時候咱們還沒向南吳國提交國書,除了您,沒人知道小皇子的身份,連我也是來了南吳國才知道的,難不成那個太薇公主能未卜先知?」
縹衣男子微微一怔,輕輕地重複一句:「未卜先知?」
馮堯摸摸腦袋,憨憨一笑:「我就是開個玩笑而已,她要是真能夠未卜先知,南吳國皇帝早把她封做國師供起來了,怎麼會隨隨便便把她指給一個家奴?」
縹衣男子的神情還有些恍惚,頓了片刻,輕輕一掃袍袖:「罷了,今晚便和小皇子挑明。我接到信鴿傳書,皇上最近又在偷偷服食丹藥。趁孟相還未發覺,咱們得儘快動身。」
馮堯點頭道:「屬下明白!」
是夜,已近亥時,衛澤房中依然紅燭高照。
他伏在桌案前,專心致志地臨摹字帖,晃動的燭火在他身上籠了一層淡淡的光暈。
他已經學會三百多個字,但筆畫仍然有些歪歪扭扭,只有皮相,沒有骨架。
寫完一張,他把銹跡斑斑的燭台移到跟前,審視自己的成果,看了半天,眉頭一皺,彷彿很不滿意。
又賭氣似的描了一張,每一撇每一捺都用足力氣,手腕崩得筆直,像是要把兼毫筆刻進桌子里。
忽然有人敲響他的房門,寂靜的深夜裡,啪啪的叩響聲異常突兀。
質子府禁衛森嚴,誰會大半夜不睡覺,跑出來串門?
衛澤擱下筆,擎著燭台,走到門邊,拉開門栓。
「你們是誰?」
敲門的男人生得白而胖,像泡漲的發麵饅頭,含笑道:「我們是自己人。」
他笑得憨厚,衛澤卻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兩步,悄悄把燭台捏得更緊。
白胖男人咧開嘴角笑了笑,讓開半步,身後竄出幾個頭束布巾的護衛。這些護衛看起來平平無奇,但動作都非常利落,想必都是練家子。
護衛們簇擁著一個高挑清瘦的男人,男人眼眉秀麗,舉止斯文,更像是個溫文爾雅的書生。但他的神情卻極為銳利,彷彿一把藏在刀鞘中的寶劍,只微微漏出一絲劍光,已是鋒芒畢露。
男人擺了擺手,護衛們立刻四散左右,看似隨意,其實恰好守住院子里的所有門窗。
「太子殿下,臣等是來接您回西寧的。」
愈近年底時候,天氣回暖,肆虐月余的大雪終於歇了幾天。
趁著天光放晴,周瑛華讓人預備了香湯澡豆。
沐浴過後,她倚在窗下的美人榻上,身上蓋了一層薄薄的綢面被褥。明亮的日光透過淺霞色的紗屜子,曬在臉上,半邊臉頰被烤得微微發燙。
如意忙活半天,才把她的一頭濕發拭乾。
因為天氣冷,怕頭髮里濕氣重,也沒敢就紮起來,只鬆鬆挽了個辮子,搭在肩上。
炭盆里的火炭噼里啪啦燃得熱鬧歡快,溫熱的暖意拂在臉上,熏得周瑛華昏昏欲睡。
她伸了個懶腰,睡意朦膿道:「等湯藥熬好,先把藥罐溫在爐子里,等我起了再吃藥。」
話才剛說完,便眯著眼睛睡迷糊了。
如意答應一聲,替周瑛華掖好被角,將布巾晾在面盆架子上。
收拾妥當,便端了個小笸籮,坐在腳踏上綉一枚綠葉紅花的鞋墊。低頭專心繡花的功夫,也時不時抬一下頭,瞄一眼榻邊的炭盆,一邊防著炭火過旺,燃起的火焰燒著傢具桌布;一邊也看著炭火,隨時添些熟炭,免得熄了火。
周瑛華每天去壽安宮給傅皇后請安,回來的路上吹了冷風,有些發熱,這幾天一直病著,已經吃了兩天葯。
昏昏沉沉病了兩三天,好容易舒舒服服打個盹,忽然聽得一聲驚叫:
「公主!」
稱心拿著把大蒲扇,慌裡慌張跑進暖閣:「公主!」
如意連忙去堵她的嘴巴:「公主才睡下,你冒冒失失做什麼?」
兩人壓低聲音說話間,周瑛華已經抬起眼帘:「怎麼了?」
稱心臉上漲得通紅,一跺腳:「我看見那個傅澤了!」
話說得太快,聲音有些顫抖,聽起來像哭一樣。
周瑛華坐起身,掀開蕉紅薄被:「他進宮來了?」
稱心把頭搖成撥鬧起浪鼓一般:「不,不是傅澤,是衛澤,西寧國的太子!」
如意驚呼一聲,綉了半邊的鞋墊掉進火盆里,噼里啪啦,炸起一陣散碎的火光。
不必周瑛華親自去確認,因為她已經聽到房門外一聲蓋過一聲的恭喜,大概是各宮的妃嬪公主們打聽到消息,趕過來向她道喜。
「瑛華妹妹,我們來看你了!」
如意用鉗子夾出燒了一角的鞋墊,前去應門。
房門一打開,眾人魚貫而入,每個人都笑靨如花,笑得親切而真誠,彷彿真心為周瑛華高興。
周慧帝為她指婚的時候,眾人都在暗中譏笑她自甘下賤。
她生病的時候,無人過問,只有兩個宮女守候在一旁。
而衛澤的身份一揭曉,這些人就像黑夜中看到一絲光亮的飛蟲,立刻蜂擁而至。
周瑛華懶得同這些人敷衍,直接示意如意送客:「我身上不好,沒心思待客,眾位姐姐妹妹們請回吧。」
眾人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憤怒和妒忌,嘴角卻還掛著笑容,看起來委實可笑。
袁盼兒排眾而出,諷笑一聲:「瑛華妹妹果然精明,隨便一挑,就挑中一個西寧太子。你如今身份尊貴,自然瞧不起我們這些無權無勢的人。」
傅皇后最近深居簡出,江玉貞幽居椒房殿,而袁妃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撫養小皇子的機會,袁盼兒藉此風光得意,儼然是另一個育碧公主。
周瑛華懶懶地靠在美人榻上,現在衛澤的身份已經昭告天下,她自然可以得勢猖狂,反正她對南吳國的宮廷沒有絲毫留戀,當下直接道,「我乃南吳公主,你只是一屆侯爺之女,這一聲妹妹,你敢叫,我可不敢應。」
有人捂著嘴巴偷笑,袁盼兒臉上赤紅,回頭橫了偷笑的人一眼。
還待說什麼,房外有人朗聲道:「太薇公主,皇后宣您去壽安宮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