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情字
回答他的,是一連串陰測測的笑聲,在這樣寂靜的夜裡顯得愈發滲人。
韓震身子一抖,定了定心神,出拳往那黑影襲去。
黑影飛快閃身避過,輕「呵」一聲,依舊一動不動地盯著韓震。
見黑衣人居然躲過了自己的突襲,韓震的臉色一沉。他自幼習武,武功本是不弱,可此人卻能輕而易舉與地躲過,足以見其武功還在自己之上。
這麼一想,面上神色變了變,可瞥見黑影定在原地,卻並沒有出手,心中一動,莫不是此人並非刺客,而是另有其他目的才來此?
想到這,他定了定心神,壓低了嗓音道,「閣下夜闖寒舍,有何貴幹?」
「怎麼?韓都督連本聖使的聲音都認不出來了?」黑衣人終於開了口,朝前跨了一步,面容在窗外透進來的燈火映照下顯得明滅不定。
韓震一驚,忙抱拳行禮,「韓某見過青龍聖使。不知聖使駕臨,有失遠迎,還望贖罪。」
青龍聖使皮笑肉不笑地「呵」一聲,「不敢勞駕韓都督。」
聽得他這般捉摸不定的話語,韓震心裡緊了緊,心中咒罵一聲,試探著抬頭看向窗前的青龍聖使,「不知聖使此番深夜前來,可是有要事要吩咐?」
「聽說朝廷派人帶兵來冀州了?」
韓震眼角處的肌肉一抖,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異色。秦肅帶領五百虎賁精兵來冀州支援秦默一事,他也是下午聽人來報才知,沒想到天心教這麼快就得到了消息。
他在心中飛快組織了一番語言,抬頭點頭道,「聖使消息靈通,確有此事。韓某也是下午才得知,正準備給聖使去信,不想聖使就親自過來了。」說著,目光往几上攤開的信紙一看。
青龍聖使「嗯」了一聲,似乎信了他這話。
韓震微微鬆口氣,「聖使,那些失蹤的村民……?」他試探著看向青龍聖使,緊緊盯著他只露出一雙眼眸的面上,試圖看出些什麼來。
青龍聖使冷笑一聲,「你想問什麼?」
韓震咬了咬牙,還是問了出來,「韓某想知道,那些失蹤的村民是否真的藏在卧龍山中?」
青龍聖使定定看他一眼,忽而將袖一拂,一陣凜冽的掌風襲來。
韓震慌忙閃身,往旁側避過,卻並未還手。
「聖使這是何意?」韓震咬牙切齒地看向青龍聖使。他本不是甘居人下之人,如今這般同青龍聖使畢恭畢敬地說話已屬不易,不想他卻突然出手,頓時令韓震生了幾分怒意。
「哈哈哈。」青龍聖使大笑幾聲,大袖一收,將手再次攏於袖中。「開個玩笑,韓都督不要介意。」
韓震強自壓下心中頓生的怒火,語氣硬邦邦道,「聖使究竟有何吩咐,還請明說。若家僕發現異樣趕來,於你我兩人都不好。」
見韓震居然敢威脅自己,青龍聖使不怒反笑,一雙明澈狹長的眼微微往上一挑,被黑布蒙住的唇亦是輕輕一勾,「聽說此次來的是那位頗為器重的秦家五郎?」
「正是。」韓震冷言。
「秦肅這個人,你了解多少?」
「年少從軍,雖與天水秦氏鬧掰,但小小年紀便坐上了豫州督軍的位置,如今更是聖眷正渥,已當上虎賁校尉,想來能力不弱。」他頓了頓,還是壓下心中不郁道,「此次秦肅親自率虎賁精兵前來,若那些失蹤村民當真藏在卧龍山中,聖使可要當心會被秦肅和秦默他們發現蹤跡了。」
「韓都督,你不必費盡心力套我的話,我可以明確告訴你,那些村民的確在卧龍山裡。不過……等秦肅和秦默搜到那裡時,我們的人馬早已撤離了,至於那些村民,讓他們找到也無妨。」
聽得青龍聖使這麼說,韓震皺了眉頭,犀利的眼中閃過一抹沉色。
他並非天心教的教徒,與天心教有交集也不過源於三個月之前。那時,天心教初不知為何突然找上了他,所求並不多,只是讓他替天心教提供些許便利而已,而天心教則答應與天心教的關係也只是互惠互利而已。他給天心教提供便利,天心教則答應在他的仕途上助其一臂之力。
他並不知天心教背後的勢力是誰,所以當時不過將信將疑的態度並未應承下來。但那之後他入宮述職,主上卻當真流露出想將他調入建鄴的想法,這才開始正視天心教開出的條件。
他並不甘心這一生做個冀州都督就到頭,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出身並不好,朝中又無人,若是不用些非常手段,在仕途上的確很難再進一步。所以左右權衡之下,他還是答應了天心教的請求。這幾個月,天心教果然未讓他太過為難,不過是偶爾通知他哪次巡邏時稍微放放水罷了。
只是,如今鍾志柏一紙奏摺將冀州百姓失蹤的事遞了上去,主上起疑,竟派了兩撥人馬過來,這讓他不得不感到些許不安,所以才藉此探探青龍聖使的口風。現下聽他這麼一說,心裡頭越發迷糊起來。
天心教抓這麼多村民在卧龍山中究竟是要做什麼?什麼叫那些村民讓他們找到也無妨?
他心中算盤打得飛快,面上卻依舊維持著平靜的神情。
青龍聖使定定盯著他,又是「呵」一聲,「韓都督大可放心,你和我們合作也好幾個月了,我們何曾叫你難做過?」
「那……明日秦肅帶兵搜山,我是否需要參與?該扮演何種角色?」見青龍聖使遮遮掩掩不肯細說,韓震索性也不問了,只關心青龍到底想讓自己做什麼?
「韓都督果然是明白人。」青龍聖使讚賞地點點頭。窗外月光從雲層中探出頭來,銀白色的光芒灑在大地上,些許透過窗戶傾灑進來,給青龍聖使蒙著黑布的臉上鍍上一層朦朧的銀光,越發使他面上神情難以捉摸起來。
說完這話,他看韓震一眼,接著道,「明日秦肅帶人搜山一事你就不用管了。只是,有一事還需要韓都督幫忙。」
韓震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頭,「聖使請講。」
「聽說此次秦默身邊有一人,姓宮名無憂,說是重華帝姬府上善斷案的門客。」青龍聖使淡淡開了口。
韓震遲疑地點了點頭,「是有這麼一人。聖使可是覺得此人有什麼不妥?」
「我們需要你幫忙查探清楚她的真實身份。」
「真實身份?」韓震眉梢一揚,眼中露出一抹狐疑之色,「莫非此人並非帝姬府上門客?」
「韓都督信?」青龍聖使反問。
原本並沒起懷疑之心的韓震再聽到這句話時卻怔了怔,想起公儀音姣好的容貌,清貴的氣質,不凡的談吐,果然心裡也生了幾分疑。
這樣驚才絕艷的女子,當真只是一個小小的門客?
見他眉頭緊皺沉默不語,青龍聖使也不非想得他一個答案,卻又轉了話題道,「聽說鍾刺史家的獨生女郎心悅韓都督之子?」
韓震怔了怔,不知青龍聖使為何會突然說起這茬,抬眸對上青龍聖使似笑非笑的眼神,深不見底,恍若沉淵,一顆心也不住往下沉。他不敢想太久,斟酌著語句道,「阿宇少時與鍾家女郎見過幾面,倒也談不上相識。」
青龍聖使微狹了透亮的瞳孔,沒有反駁,只道,「這麼看來,前幾日令郎君與鍾家女郎和那位宮無憂同游深澤的事,韓都督是不知道咯?」
韓震面上擠出的笑容僵了僵,因為青龍聖使說的這事,他的確不知道。
「韓都督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少男少女互相交往本就不會事事報至父母雙親處,韓都督也不必生怒。如今這位宮無憂住在刺史府,與鍾家女郎的住處極近。宮無憂的真實身份,鍾刺史定然知道,如此一來,鍾家女郎說不定也略知一二。所以此事就得拜託令郎君出馬了。」
這是叫阿宇去套鍾靈珊的話?
韓震的面色沉了沉,低頭垂首不語,既不答應也不拒絕。能讓青龍聖使如此上心,這位宮無憂定然不是普通人,自己的官途雖然重要,但他也決計不想捲入什麼不該捲入的事情里惹得一身腥。
青龍聖使面上的笑容淡了淡,月光下顯出一兩分冷冽,「既是合作,韓都督就該拿出些誠意來。總不能一直受著教主的恩惠卻不肯替教主做一兩件實事吧,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韓震渾身一震。
他跟青龍的接觸其實不多,在這極其有限的幾次接觸當中,青龍聖使很少提到他們天心教的教主,只有第一次時,他說是奉教主之命前來。如今他用這樣的語氣一連說了兩次教主,不知為何,韓震覺得心底有一股寒涼之意慢慢升起,在他四肢百骸間遊走。
他居然覺得,這一次,他似乎做了個錯誤的決定。上了這艘船,也許久再也下不去了。
夜晚的寒風從未關緊的窗戶中漏進來,吹得青龍聖使和他的衣袂紛紛作響。
他沉吟片刻,終是抬了頭,「韓某定叫犬子儘力而為。」
青龍收斂幾分面上的冷意,微微頷首道,「如此,我就靜候韓都督的佳音了。」爾後不再多說,拱手一禮,「告辭。」
話音落,黑色的身影已轉向窗邊,足尖一點輕跳上窗檯,再縱身一躍,很快融入深濃的夜色之中。消失的瞬間,衣袖一拂,方才房中熄滅的燭火竟是「忽」的一聲又亮了起來。
眼前驟然一片通亮,韓震不適地眨了眨眼,顧不上其他飛快奔到窗前,放目望去,卻只見一片靜得詭異的景緻,還有照滿大地的銀色月光。
視線所及處,青龍的身影,早已不見。
*
第二日,秦肅和秦默帶了人上卧龍山搜查,為了自身安危著想,再加上不想拖慢他們的進度,公儀音沒有跟著上山。謝廷筠也跟著留在府中陪她。
搜了幾天,卻仍舊沒搜到什麼有用的線索,便是公儀音有有些著急起來。這日,用過早飯,她在薜荔院中待不住,便去了菡萏院找鍾靈珊。
不想鍾靈珊卻不在院中,問院里當值的女婢們也是一問三不知。公儀音覺得有些奇怪,正好眼尖地瞟到夏秋從房中出來,眉眼一動,帶著菱香荷香快步走了上去。
夏秋似乎正想著心事,心不在焉地關上房門,一轉身瞧見公儀音不由駭了一大跳,忙不迭行禮,「見過……」
話音未落,公儀音擺擺手制止了她的行禮。
她如今的身份並未公開,院子里這麼多雙眼睛盯著,還是小心點好。
夏秋怯怯地抬眼看著公儀音,知趣地開口道,「女郎是來找我們家女郎的?」
公儀音點頭,「聽說她不在府里?你可知她去哪裡了?」
夏秋的眼神躲閃了一下,咬著下唇搖搖頭道,「奴婢不知。」
公儀音分明看到她眼神中的閃爍之意,頓時心下生了幾分不喜,沉了語氣道,「當真不知?」她雖然平日里性子溫和並無皇族的嬌矜之氣,但如此帶上三分怒氣的說話,還是讓夏秋的身子猛地一顫。
那是一種久居上位者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霸氣。夏秋不過是個小小的女婢,何曾見過這樣凜冽的氣勢,再想到帝姬雖然看上去性子溫婉,但到底是主上捧在手心之人,哪能沒有三分傲氣?登時面色就慘白起來。
公儀音瞧見她的模樣,突然心沉了沉,腦中不可遏制地浮上來一個想法。
她上前兩步,走到夏秋身邊低語道,「夏秋,你老實交代,靈珊是不是出去見韓宇了?」她的聲音雖低,但咬字頗為清晰,一字一句如鼓槌般敲擊著夏秋的耳膜。
她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夏秋兩股戰戰,忍不住就要跪倒行禮。公儀音伸手扶著她的手腕不讓她拜下去,只冷冷盯著她低垂的面容道,「你只需回答是還是不是。」說話間,皇族與生俱來的威嚴與氣勢撲面而至。
在公儀音的注視下,夏秋的額上很快滲出細密的汗珠,終於,她戰戰兢兢蠕動著雙唇開了口,「是……」
公儀音眸色一沉,緊緊盯著夏秋的面容,「你們女郎這樣偷偷出去同韓宇私會,有多久了?」
夏秋不敢看她,雖然女郎臨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她不可泄露自己的行蹤,可在公儀音這般高壓的注視下,她壓根就頂不住,只得一五一十地將自己知道的往外說。
「女郎……自從郎主不準女郎同韓郎君走得太近之後,女郎就只能……就只能私底下跟郎君偷偷見面了。」
公儀音冷冷地看著她,「你知不知道你們這樣非但沒有幫靈珊,反而是害了她?」
夏秋垂首不語,身子抖得跟篩糠似的。
「你可知靈珊去了哪裡?」
「奴婢不……不知。」夏秋依舊不敢抬頭看她,臉上的面色更加地白了。
公儀音皺了皺眉頭,「冬春同她一道出的門?」
「是。」
公儀音沉默不語。前幾日剛見,今日便又出了門,鍾靈珊對韓宇,著實陷得太深,真真是情字誤人啊。這麼一想,一時間有些唏噓。
夏秋見公儀音忽然間不說話,心裡頭更慌了,生怕她一個不小心將自己治了罪,咽了咽口水忙不迭道,「也許……也許是去了天香樓,女郎甚喜天香樓。」
公儀音鬆開錮住她手腕的手,「何時出發的?」
「半……半個時辰前……」
半個時辰前?
這麼說,此時兩人必然已經見上面了。
她忽又想起一事,抬目望向夏秋,「你家女郎今日出去,是自己起意,還是韓宇相約?」
「是……是韓郎君昨日相約。」夏秋不敢再隱瞞。
公儀音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居然是韓宇相約?他到底想做什麼?看他前幾日的舉止,分明是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如今卻這般主動相邀鍾靈珊,是為了穩住她?還是……另有圖謀?
她頓時覺得有些頭疼起來,抬眼瞧見夏秋依舊顫抖著身子垂首不敢望她,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夏秋,靈珊性子活潑,我同她雖相識不過幾日,卻覺頗為投緣。你應該也能看出,我並不喜韓宇。但如今靈珊正是情竇深濃之時,想來不大能聽得見我的意見。今日之事,你暫且不要同她講起。只說我過來找了她,見她不在便離開了。」公儀音涼淡吩咐。
「是,婢子知曉。」夏秋顫聲應了。
公儀音便不再看她,轉身離去。身後的菱香和荷香對視一眼,忙快步跟了上去。
公儀音並不擔心夏秋會將此事說與鍾靈珊聽,因為鍾靈珊只待冬春出去,明顯是想留夏秋在府中替她遮掩一番,又千叮嚀萬囑咐夏秋不能透露她的蹤跡,而如今夏秋兩件事沒有一件做到的,喚作她,也必然不願意讓夏秋知曉。所以不管是為了自己考慮,還是害怕她的身份,夏秋都會對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只是,這般看來,夏秋並非一個稱職的女婢。鍾家對鍾靈珊的保護,著實太過了些。
她心有唏噓,良久才回了神,卻覺身後的菱香荷香今日沉默了不少。若喚作前幾日,菱香必然嘰嘰喳喳上前說個不停了。
她唇角揚起一抹苦澀的笑容。
這兩名平素視她如普通世家女郎的女婢,在見到方才她身上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凜冽貴氣時,怕是也怕了吧?
罷了。
她嘆一口氣,轉身看向菱香和荷香,「我要去菖蒲院找雲七郎商量些事,你們先回薜荔院吧。」
菱香和荷香躬身應了,行禮離去。
公儀音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出了會神,終是轉身朝菖蒲院而去。
出乎意料的是,謝廷筠正在房中烹茶。
他的房門並未關,只垂下厚厚的氈簾隔絕掉房外的清冷之氣。門外並未站人,連伺候的女婢也無,想來是為了保密,並未要人來前來服侍。
公儀音自行挽起氈簾走入房中,便見到了正坐在長几前悠閑烹茶的謝廷筠。
「七郎好雅興。」公儀音理了理裙擺,在謝廷筠面前端坐下來。因謝廷筠此次出行對外都自稱雲七,所以公儀音也省掉了那個謝字,只呼其七郎。
見公儀音進來,謝廷筠也只微微抬了眼眸,目光很快又落在了手中的紅泥茶壺之上。
他取過兩個青釉色茶盞,緩緩往杯中注入煮好的茶水,淡淡茶香很快斥滿整間屋舍。
謝廷筠這才抬頭,朝公儀音露出一個明燦的笑意,爾後將其中一隻茶盞推至公儀音面前,望著公儀音如玉般的容顏語聲清朗地開了口,「無憂看上去似有憂心之事。」
難得見他如此一本正經地說話,公儀音頗覺新奇,方才心中鬱氣散去不少,輕挑秀眉望著謝廷筠淺淡道,「七郎好眼力,不如你猜猜,我因何而憂?」
謝廷筠定定盯了她一瞬,啟唇道,「要我猜,世間種種,或許都逃不過一個情字罷?」